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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安走在自己父亲的前面,一同从居民区来到附近的商场。他们是在傍晚的时候出的门,街道上到处是行色匆忙的路人,天色几乎已完全落入黑暗,仅存的微光也和城市的电灯混在一起,就像一块透着光的黑布。
极少有人对他们这对父女投来目光。在行进的途中,父女也没有产生过一句交流。佑树本就情绪低沉,内安则专注着赶路,偶尔会望着悬挂的灯牌出神。直到内安带着佑树拐进商场内的男式服装店,他们才有第一次对话。
“去试试这件衣服。”
“?”
一件黑色的夹克。
“穿上看看。不一定会买。”
“你在想什么?”
佑树不解,还是接过内安拿给他的衣服走进试衣间。
“还有更适合他的吗?”内安偏头看向店员,由着对方将自己引到另一边。接着拿下几件衣服,等她返回时,佑树已经站在镜子前打量自己。
“感觉怎么样?”
“没什么感觉。”佑树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服,紧接着注意到内安手上的东西,“我们出来是买衣服的?”
“不只是这样,只是你的衣服很久没买新的了,总在穿那几件旧的。”内安回应道,“这些衣服是我给你按印象挑的,如果你不想自己去找,就顺着我的意见买吧。”
佑树看她一眼,脱下身上的夹克,带着内安手上的衣服消失在原地。
“你以前也会和妈妈像这样买衣服吗?”
佑树看着镜中的自己,看见一张无精打采的面孔对视。内安的话让他从上面移开视线,蒙上灰尘的记忆在深处被刨出,令他短暂的陷入恍惚,“可以这么说。有很多衣服是她陪我一起买的。”
“是在这种店吗?”
佑树这才开始观察店铺的装修,“有些时候是,这主要看她的兴趣。”
“你觉得哪件更好?”男人再次将注意力放回镜子上。
“你也会像这样问她的意见吗?”内安又接着问道,“还是说,这些你都不喜欢?”
“我们在过去的选择总是相同的。”佑树解下身上的外套,“你要问现在。我会说这些衣服都没有差别,所以才让你做选择。”
“那就带上你刚脱下的那件吧。”内安说道,“你身上的衣服有点少,晚上降温,可以先把那件穿上。”
...
“你知道吗,爸爸,你很少和我提起妈妈的事情。”他们站在自动扶梯上,承着铁质的阶梯徐徐上升,“事实上,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就没怎么好好的说过话。”
男人陷入冗长的沉默,离开扶梯后,他跟着内安来到这地方的电玩厅。替她付了钱,和她一起来到门口的娃娃机旁。
“我记得我们以前来过这种地方,在我还很小的时候。”
“...你还记得啊。”
内安操作着摇杆,目睹娃娃机的爪子缓缓下落,努力的在布偶堆中挣扎。却没有在升起时带起任何东西,“我现在就记得妈妈是个很漂亮,很温柔的人。”内安放下手,在台前绕开身子,“你来试试看,爸爸。”
佑树闻言上前一步,重复着内安之前的动作。娃娃机的爪子陷入相同的地方,升起时也同样的空空如也。他正准备退开,内安则在这时又塞了不少的币进去。示意让佑树继续。
等到第五次时,夹子终于带着一个小丑鱼模样的娃娃升了起来。内安弯下身子,“干得好,爸爸。”她把鱼塞到佑树的怀中。
在接下来,他们共同体验过室内的各种设备。电玩厅总是刺眼而吵闹的,花哨的屏幕界面,夸张的机器音效,硬币在赌博机里洒落的声音。人们的大声交谈,以及他们用力拍打按键的响动。
佑树熟悉这种氛围,仔细想来,他和这种场所阔别已久。在学生年纪,他也是这地方的常客。时常在街机上投入自己的闲暇时间,后来认识了诗音,他们也没少在这种地方约会。他的注意力逐渐放到这里的设备上,跟着内安在各个区域前停留。
“你的分怎么能比我高两千?”
内安放下手上的枪械模型,诧异的看向佑树。后者的手还在按键上摩挲,在听见声音后才看过来。而在射击游戏上,就算是赤坂也不会和她有这么大差距。她看见佑树对她耸肩,眼里带着少见的得意,“我好歹是你爸,内安,我很早就在接触这东西了,这很正常。”
“得了吧,你这老家伙。”内安对他翻个白眼,继续用硬币为他们续关。
他们一同将这里的设备体验了遍,就带着小丑鱼玩偶开始原路返回。而随着内安在途中改变路线,他们又来到了这附近的公园——这里是上次祥子对她道谢的地方,她现在都对那场面记忆犹新,不过也是因此,她对这地方印象很深。
眼下傍晚已经彻底结束,整座城市都步入了夜晚的黑暗。同上一次不同,在公园内走动的人并不多。静谧的湖面倒映着街道的高楼,风从林间吹来。橘黄的路灯在平静的湖面晕开,像是沉底的玉盘。
“你和..妈妈,最初是怎么认识的?”
两人行走在石头铺成的道路上,路过无人问津的长椅。听到内安的话,佑树的目光从远处的街道上收回,“诗音和我在一个学校。”他说,“我们在同一个系,因为专业原因,我们有过几次合作。”
“就这样?”
“你还想听什么?就是这样。”
“别的呢?你对她的印象?为什么会觉得她不同?最开始是怎么看她的?”
“好吧。”佑树回想着,“她那时候很漂亮,当然,她一直都很美。像她那样的人,在每个阶段都会展现出不同的漂亮。她很细心,很有同情心。在一些事情上,我们的看法相同。”
“后来,我们的话就逐渐变得多了。”内安点头,佑树则继续说着,“也许你想听点别的吧。但一开始,我还没想到我们会走到这一步。不过我们一直很合得来,从聊天到告白,都像是顺理成章的事。”
“你知道我的样子,内安。我不是一个愿意和人主动交流的人。”佑树说,“因此,在最开始,其实是她找到的我。你也应该想的出来,她的性格和我几乎是相反的。”
内安却在表示否认,“我对她的印象,几乎就剩那张照片,和一些朦胧的感觉了。”
佑树沉默了一会,“如果她还在,你一定会很粘着她。”他说道,“诗音会是你在一生中见过最好的人之一。”
他们在公园桥边的位置坐下,佑树少见的打开了话匣。一聊起自己往日的爱情,他好像就有说不完的话。他说诗音在表演上无可质疑,是他见过最优秀的演员。说她在同居时为自己熬的鸡汤,他们一起做过的手工,定制的饰品,以及类似的种种。
描述过程中,佑树总是会陷入卡壳。似是回想起父亲应有的身份和威严,自觉自己不能像如今这样袒露。但在内安的配合下,他还是一直在说。毕竟就如内安所说,他们很久都没有好好的说过话,很久都没有像这样好好的聊过天了。
不仅如此,佑树的表现还和一点有关。在失去妻子之后,他就深陷在严重的孤独里。
这和年龄有关,和他的社会身份有关,也和他的性格,他的作风有关。佑树说的越多,描述的越多,内安能同步体验到的孤独也越多,心情也越是沉重。男人太久都没能和人好好的说过话,对过往的思念,对妻子的爱意,失去妻子的痛苦,独自负担生活的压力,都被迫性的压抑在心底,拖累着他向前行走的步伐。
人走向成年的必修课,就是接受自己身处孤立的现实,在不麻烦他人的前提下处理自己的情绪。无论那情绪因何而生,有着何种的意义,都必须要在明日到来前残忍地做出割舍。在繁忙高压的生活前,你没有时间彻底的整理,反思自己。
而等你错过最适合做这些事情的时机,回头看去。那些情绪都已经失去了光泽,但每个人都会知道。这并不是解决。只是将没有收拾好的东西一股脑的塞满随手摸到的盒子里而已。它们没有呆在最适合的地方。而随着类似的事情不断叠加,崩溃和混乱也都会变得毫无征兆,无迹可寻。
佑树的话在不知不觉就说完了。内安体会到的孤独已经无法用语言去形容,佑树则还沉浸在往日的回忆中。迷思期间,内安感到脚旁传来触感,这让她低下头。却看见个毛茸茸的黑白脑袋。
她顺着狗绳往上看,赤坂简单的对着她招了下手。
“真意外,能在这边看见你。”
“我经常在这边遛狗,只是你过来的少。”
“是吗。”
往常来说,赤坂这会应该攻击她的出行习惯,并由此开始一轮的斗嘴。而不是像这样平平无奇的打招呼。内安因此很轻松的就瞧出她的反常,不过倒没有出言追问的心思。她对着赤坂点头,就看到对方扯过狗绳。带着那条边牧走向了另一边。
内安最终从座位上站起,她来到桥上。在夜幕下望向街区的尽头。不管怎样,她此次出来的目的就是希望能鼓励自己的父亲。希望他能过得更好,走出这种僵硬的状态。若是过了今晚,事情没有改变,那这来之不易的下午,就和浪费没有区别。
“爸爸。”她握着佑树的手,在男人的面前蹲下。“我不知道您在顾虑什么,但就我看来,在前一段时间,您是过得比现在要更好的。到了现在,看见您总处在那样的状态里,总会让我感到担忧。”
“我已经是个能为自己做决定,能自己用能力赚钱的人了。我和中岛他们工作了这么些年,在学校里也得到信任。所以,你不用太担心我。我想说的是,如果您遇见了能让自己过得更好,能够继续往下走的契机,就请您勇敢的去抓住它吧。”
“您是我仅有的,唯一的爸爸。请相信我,也请您相信您自己。”内安说道,“因为我觉得,没有人应该在这种困境里停顿一生。”
“内安.....”佑树叹息道,“这样会让我觉得更对不起你,我以前就没有做好一个父亲。到了现在,我甚至还需要被你鼓励。”
“但你一直都在努力。我看得见。”内安回应道,“和我相处是件很麻烦的事,很多时候,我的想法就连我自己也弄不明白。”
“只有你先做好自己,我才能得到一个更好的爸爸,难道不是吗?”
佑树沉默了,隐约间,他竟在女儿身上见到自己亡妻的影子。他总是容易陷入内耗,诗音则总是那个愿意去拉他一把的人。为此,他曾发誓要用一生去守护这份善意,用一生去对她好。是亡妻的灵魂出现在她女儿的身上吗?
不,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内安本就是他和她的女儿。是从诗音腹中生出的女儿,是他们爱情的结晶。是她为他留在世上的珍宝。内安是诗音存在的证明,只要她还在,他就永远不会孤单。如此简单的道理,他竟花了将近十年,到了今晚才明白。
“我会的,内安,我会的。”
看着内安站起身,向他提议一同离开。佑树突然就想到,或许这世上已经没有比自己更幸运,更幸福的人了。或许他前半生经历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他在现在能拥有这样的家人。
这个世界已经把最珍贵的东西给了他,他还能有什么不满的呢?
“走吧。”佑树对内安点头,牵住女儿朝自己伸出的手,就像当初诗音还在,他们一家首次一起走进游乐园时一样。
“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