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美和自己的家人住在城区附近的高级公寓内,这地方选址优异,交通便利。山田提着包,绕过经过精心修建的绿植,借着电梯一路来到公寓的中层。设施完善到让她以为自己是在酒店。
在山田步入走廊时,穿着死板的女清洁工迎面和她擦肩而过。
她循着门牌来到一侧的房门前,走廊空荡狭窄,白色的大理石砖泛着光。山田利用友美给自己的密码打开房门。说起来,从小学到现在,这是友美第一次主动让她到自己家里。屋内安静无比,她意识到客厅无人。在玄关脱下鞋子,朝着房间走去。
“你看起来真糟糕。”她把打湿的毛巾放在友美的头上,“多久开始烧的?”她问到。
她的视线扫过房间内的奖杯架,把随身的包放在好友的书桌上,因注意到桌上堆起的药瓶和学习资料,她的动作出现短暂停滞。
“...早上吧。”友美声音沙哑,头发散乱,忍受着身体的无力和头脑的眩晕感。
山田再一次看向桌上的药瓶。身旁的好友这时调整着姿势,费力的想要从床上坐起,“你真是不要命了。”她说。
友美这时已经靠在床沿上,这人的话实在难听,但持续的高烧烧没了她的气力。话语传来的刺痛没能发泄,只得心里分解为烦闷和羞耻。随后她同样看向自己的书桌,盯着那看了很久,似是第一次对自己之前的状态有所认识。
“吃过药了吗?”见友美摇头,她接着问出储备药品的位置。“真没想到我照顾完我婆婆还要接着来照顾你。”
她在冲泡药剂时对着这人抱怨,“我都快觉得我是不是你们的护工了。”
友美看着杯子,饮下冲剂。在这一会,山田开始在屋内走动,打量起她住的房间。室内整齐简约,缺少符合年级的装饰。除了床,书桌,椅子,这种必备用品外,就只剩下门口那显眼的奖杯架了。
友美的成绩的优秀自然和平日的习惯脱不开关系。柜子的衣服被她做过整理,柜子的书本也按种类和大小排序,种种的安排,都是为支持她高效,快速的日常行动。而正因此,这奖杯架在这里才显得尤为显眼。
山田在架子面前站了许久,突然开口道,“我对你的看法又有改变了,友美。”
“嗯?”
“我觉得你应该去看看医生。”她看向床上的好友。对方对此嗤之以鼻,“除非你拿绳子把我绑过去。我觉得我好得很。”
山田转回身子,沉默的盯着她,友美啧了下嘴。没有再说话。
...
她们彼此间保持了一段时间的沉默,山田坐在一旁守着她。在杯中的冲剂将要见底时,友美放下杯子,先叹出口气来,似是在选择妥协,“你知道,我其实不只是为了这个叫你来的。”
“我们认识的很久,但在初中之后,就没有多少次充分的交流了。后来你遭遇了那些事,我也没能陪在身边。”
“那都过去了,友美。”山田摇头,“比起我,我更担心你。”她搬着椅子,拉近自己和床铺的距离,“我更担心你,但我觉得,你总是能处理好的。”
“我...”
她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了,是因为她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谈过话吗?
“竞赛还好吗?”山田离开座位,递给她一杯热水,“不好。”她苦笑,“没有哪次能比这次更差了。”
她在病床上缩着身子,随手撩开落到脸上的发丝,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在这种情况下。她的眼圈看着也更深了。整个人看着都没多少生气。哪怕是在她们仍未同窗的时期,她也未曾见过她这幅模样。
气氛有所松动。她们交换着近日的生活和见闻,友美说起自己做交换生时的见闻以及她对山田的担忧。就像当初内安在车上说的一样,她开始将自己对变化的感受分享给山田。后者对此高兴之余,还在故意把友美喊做姐姐,心下自认的位置让她感到难为情。但因身体虚弱,她只能偏过头表示抗议。
在说起同窗往事的时候,友美久违的感到放松。数年前的往事在这一刻都仿佛历历在目,越是往下挖掘,她就越能想起更多的细节。
“还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吗?”
“啊,你那个时候又矮又丑,还不喜欢说话。”
“你该庆幸你现在是个病号。”山田横她一眼,“你现在比那时候漂亮多了。”友美连忙摆手,“你知道的,我不是那个意思。”
“说起来,你是怎么招惹上那几个人的?我记不清了。”
山田指着自己的右眼,“因为针眼,我带过一段时间眼罩,记得吗?”
“有几次数学课我在外面画画。被找了几次。就有人开始把我当怪胎了。”
“真惨。”山田这时笑道,“你呢?那时候怎么会在那里?”
“因为你画的很好看啊。”友美说道,“你画的东西和所有人都不一样。我当时觉得你特别厉害,当然觉得别人不能欺负你了。”
“我当时别的都学得不错,除了美术以外。我对这件事完全没有耐心。”友美挠着下巴,“特别是他们还把你的画丢了。”
“那张画还在哦。”山田说道,“我下次带来送你。”
她们又聊起曾经的同学。在一起无意的比较中,话题也最终回到了敏感的地方。
“大家都不傻,你们的状态也都看得见。”山田坐在床边,“这是件复杂的事情,我能想象到。毕竟,我没见过你以前会这样。”
友美没有回话。低头看着被子上的花纹。
“你需要人帮助,友美,你非常需要。”她望着自己陷入消沉的好友,把手伸入被窝中,尝试抓住她的手。
“告诉我吧。我就在这里。”
“山田...”友美叹息道,“我不知道。”她说。
反思与推测像无穷的漩涡在不断的裹挟她。对于关系破碎的双方而言,分裂的痛苦首先会压倒一切,伴随着消耗性质的想象和推演。冲突带来的恍惚过于强烈,她以一次竞赛的代价脱离这种恍惚。却又陷入更深的茫然中。
前一秒还觉得她和赤坂依然在湖边钓鱼,身边是黑白的边牧和搬着果子的松鼠。后一秒却又想起她们在实验室的争吵,愤怒和恐慌灼烧着她的咽喉,像生吞一块烙铁。两种体验都极为强烈,像是夹在冰火的两极,总是让她终日都陷入迷思,无法去做别的事。
她清楚自己的失控,却也因此难以接受自己的模样,确切来说。她不知道该如何接受。她究竟是不愿意面对赤坂,还是不愿意面对那个丑陋的自己?她习惯于沉湎在竞争本身以及其所带来的光环,以此,她才能够忽视,能够忘记那些她不愿思考的方面。
只要留在竞争中,只要在其中花费掉自己的全部精力。她就无瑕去想她的父母为何同住一屋却几乎从不相见,不用去想为何她从未吃过父母做的饭,为何她从未和他们一起出游,为何她会在家中看见陌生的女人。为何她的生活会如此压抑冰冷,为何她总是会体会到孤独和恐惧?为何她要承受这些?
为何,她会变成这幅模样?
竞争塑造了一个强大,全新的友美。竞争的过程迫使她沉浸,高压迫使她专注,得奖的成就又使她满足。受此影响,她不断的变得优秀,她强大,自信,富有行动力和决断力。只要光芒足够强烈,就没有人会去关注背后的阴影,或许有一天,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也会消失。
“山田。”她疲惫的唤着亲友的名字,只有在她和赤坂身旁,她才能感到少许的平静。这种感觉类似于自由和释放。她咬紧下唇,身体颤抖,说话几乎是在用尽全力,“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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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的鼓励使佑树如获新生,就这件事而言,他的幸福要大于他的沮丧。现今他坐在咖啡馆的皮质座椅上,面容整洁,衣着考究,看着意气风发,一扫之前颓丧的模样。既然内安期望他能走出过往,那他也理应做出行动。
他思考了一个晚上,中途还和自己远在他乡的朋友通过电话,又和内安进行过详细的讨论。最终安排了这次见面,为这一刻,他已经做了充足的准备。也自觉能够接受一切结果。
和侍者交谈过后,他的目光移向大门,想象着那人到来时的场景。后来他在座椅旁的窗户上发现滑落的水滴,意识到外面正下着小雨。打湿的路面扭曲着街灯,灯光在漫射中变得黏稠,结成稀疏的光幕。行人打着伞在期间往来。
室内静谧,侍者和顾客的脚步此起彼伏,柜台后的音响放着经典的RnB音乐。观望期间,侍者将咖啡送至他的面前。咖啡豆的香气结合室外的雨景,竟让他感到意外的放松。
有人在这时推开店门,那人穿着米色的长裙,在室内搜寻着,最终坐到他的面前。
“我差点没认出你,佑树。”美海眨着眼睛,“你看起来真是..令人惊讶。”
“发生了一些事。”他说着,调整颈上的领结,“很幸运的,我受到了鼓励,发自内心的。”他笑着说道。
他将菜单递向美海,“我已经为你点了一杯。你可以按自己的喜好添置甜点。这由你决定。”
“我得承认,我有些好奇了。”她说完唤来侍者,指向菜单的一处,又目视着对方离开,“所以,你把我约出来,是想做什么?”
“我为此前的事情道歉,美海。所有的。”佑树带着歉意说道。“我很感激你还能给我这次机会。你帮过我很多,我却没有正视这些。我是个自私的人,这是我的错误,美海。”
美海沉默着,没有立即回答,侍者再次出现时,她从对方手上接过自己的咖啡,“我知道,你已经给了我补偿。我觉得这事已经结束了。”
“我有一个已经上高中的女儿,是我和妻子生下的。这次见面也有她的功劳。”说到妻子时,他的眼神黯淡片刻,“她在很早就过世了。”
见美海不为所动,他指向桌面,示意她看向上面的两只袋子。
他开始做解释。
“这些就当是我对你的报答和歉意,是我攒下来的一部分钱。你可以用它做任何事。”他指向左边。
“或者,选择另一种可能。”佑树想了想,补充道,“共同的可能。”
“哪种可能?”
“你可以打开看看。”
“电影票?”美海抬头看他,“这是内安的主意。”他解释道,“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先从这里开始。”
美海退回身子,饮下侍者先前送来的焦糖咖啡。目光则在桌子和佑树的脸上徘徊。他们之间沉默许久。
不管怎样,她已经体会到男人的真诚和郑重了。佑树说话还是一如既往的保持着克制,但从中却见不到多少消极,低沉的情绪。
这种变化让人惊讶。他看上去变得更好了,也更难让人移开目光了。就像是飞虫脱离束缚,又一次振动双翼一样。
是因为他自己提及的女儿吗?
美海最终拿起装有电影票的袋子。佑树微笑着,似乎松了一口气。
“我本以为事情会变得更坏。”
“直到现在,我对你的印象都还不错。我们还挺合得来的”,美海同样笑道,“为什么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