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个夜晚,祥子都在冰冷和恐惧中盘旋,还总是在入睡的片刻中猛然惊醒。在一片黑暗中,她分不清时间的流逝,也捕捉不到生理上的困倦。她是因为困意的到来而陷入睡眠,还是单纯因为疲惫陷入晕眩?
昨晚的所见像是一场突入其来的空袭,她的旧友死在那场空袭中。只留下她对着空无一物的弹坑发愣,竭尽全力的想要理解现状,理解旧友的痛苦和悲惨的现实。然而,这种回溯不存在结果,其思考也缺少意义,本质上是情感的失控和世界观的裂痕。所以她最后发现,除了尝试去接受,理解这种安排以外,她竟没有任何所能做的事。
她在早上出门时,除去胸口传来的轻微不适,祥子体会到更多的是一种浑浊的清醒,眼部的肌肉传来酸涩,反映着她几乎彻夜未眠的疲倦。神志却与其相反,显得亢奋无匹。在因失眠而模糊的认知中,两种感受都像蒙上了迷雾。她思考停滞,反应迟钝,桌上的书本在四节课里原封不动。她更没有和任何人做过交流,同她们说过话。
她顺着楼梯,迈着比以往更沉重的步伐向上行走。同龄人的嬉笑声从她身旁远去,听起来竟像是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声响。在漫长通道的尾端,她坐到那台已然熟悉的钢琴旁。
“...”
她该弹些什么?
为酒馆内即将到来的演出做练习?
弹奏她最常听的曲子?
尝试新的曲风?还是继续演奏那些滚瓜烂熟的曲目?
她望着琴键,奇妙的是,在钢琴旁,她的感情得到了放大。她不清楚这是什么原理。昨晚的场景这时又一次在她脑中闪回。她彻底失了弹奏的想法。转而坐到教室后排的角落,望着窗外的景象发呆。
“哈喽?我能进来吗?”粉色头发的少女朝内张望,她留意到坐在角落的祥子。进来取走自己的东西,轻轻的离开室内。
片刻后,内安来到了这里。
她步入室内,观察着祥子,意识到她情绪灰暗,就带着东西坐到她的身旁。
“今天不想弹琴吗?”
“...”
“嗯。”过去很久,祥子才回应她。
“为什么?”
“...”
祥子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
“那就休息吧。本就是休息的时间。我借你这地方吃个饭,你介意吗?”
“..”祥子终于有了反应,她短暂侧目,看见她身前的便当盒。
怎么就偏偏在今天带便当了,这人以前,不都只用面包糊弄过去?
“我爸给我做的,要求我必须带上。我以前没怎么理他,所以他这次很凶,要减我的零花钱。”疑问没有说出口,内安却适时的做着解释。
熟食的气味很快从她身侧传来。以她早上的状态,要她为自己准备午饭和早餐都是痴人说梦。她没搭理内安,本想借着沉默的压力给她撵走,谁知道这人把这解读成了默许。
她感受到熟悉的抵抗和反感,和她们初次接触时如出一辙。
祥子叹气,从椅子上离开,无视身体传来的饥饿感。坐到内安的前面。
在无人言语的琴房中,内安进食的声音成了最大的声响,引走祥子的注意力。
有吸吮声,估计是在往嘴里赶饭。
有很脆的声音,听起来是在吃白菜。
在翻饭盒了,有什么东西没吃够,还在找。
吞咽声,还带了汤?
有什么东西掉在盒子上了,不算大,好像是肉的骨头?
内安合上饭盒,用纸巾擦着嘴。“我吃完了。”祥子看向她的眼神带着无奈,“我后面还有事,先走了。”
祥子点头回应,目视她离开。
食物的气息残留在空气中。
“这家伙真是...”祥子再次叹气,紧跟着收拾东西,从室内离开。
...
友美从精神科室走出时,山田正在门外候着她。
白色的长廊映射出冰冷的灯光,“我想一个人呆会,你先回去吧。”她的神色难言疲惫,山田似乎受此触动,她犹豫片刻,对着友美点头,转身走向楼梯口。
她目视山田离开的身影,迈开脚步,在走廊附近的椅子上坐下。谈话结束的茫然逐渐从脑中褪去,对任何一个首次进行心理治疗的人来说,都应该有类似的感触。毕竟,他们总是在第一次将自己的过往和盘托出,不带一丝的遮掩和美化。
这是种复杂的感受,混杂着耻感,解脱和释放。在专业性口吻的诊断中,她过往所困扰的情绪有了来源,她所做的行为都受到拆解。就像她是个被拆下生锈手臂的机器人,目睹自己的手臂受到分离,最终将其复原的全过程,她难免不会感受到一股诡异的脱离感。
这人说的当真是自己?她分明在讲述自己,但从对方口中,她却觉得那人非常陌生。他说她沉迷的竞赛是一种创伤的代偿,她遭遇的一切都来源于她不健康的家庭关系。积压许多年的阴影在一朝被翻出。友美望着光洁地板中的影子,觉得她好像又回到了和赤坂钓鱼的那个下午。
她坐在湖边看着水面,轻风不时吹过,她的身形在水面的涟漪中扭曲变形。赤坂的身影又出现在她脑海中,后来她也从面前消失,眼前的人变成了她冷漠的母亲和似乎从未在意过她的父亲。
光是想起这两个人,她就会感到凝滞般的寒冷。像是在寒风中冻僵了双腿。
她下意识摩擦双臂,像在拭去看不见的冰霜。
到头来还是要吃药,友美摇头,拿着单据走向药房。
..
在车站附近接到电话时,友美不由得陷入错愕,她几乎要怀疑今天的治疗是不是存在着什么诡异的功效了,如若不然,她怎么可能会在对面听到小孩的声音?
“早川姐姐好呀。我是健太,还记得我吗?你和姐姐还有我们一起吃过饭的!我数学考砸了,姐姐说你超厉害,能请你到我家来做家教吗?拜托!价钱好商量!”
“...”
“你和你姐姐说过了吗?”
“大家都同意了!电话也是姐姐给的。”
以她的理解,赤坂应该也想避着自己。想来是在家人的意愿中不得不妥协。
友美本感到烦躁,但随着她回望向医院的方向,便很快明白这请求的所具有的价值和分量。
“...等我回电话吧,健太。”她说道,“下次,记得要让伯父伯母来接,好吗?”
“好的,早川姐姐!”电话那边传来嘿嘿的笑声,随后便被挂断。
友美望着车流,公交适时停在她面前,遮去她的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