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周,东京会迎来持续的降雨天气。请各位居民出行前备好雨具。”
“一周啊..”佑树短暂感慨,他关掉电视。现在时间尚早,正值周末。内安还在房间内呼呼大睡。为了赶赴和美海约定的公园,他则已经要准备出门了。他将琐碎的事情写成便条,照例贴在冰箱上。
在早些时候,上夜班的他难以和正常作息的内安有交流。因此,这种方式就逐渐成了他们交流的渠道。现在工作上有所变动,这习惯却得到保留。对他们而言,这种方法其实要好于当面的对谈。
佑树拿上门口的伞具,仅仅是推开门,淅沥的雨声就从门的缝隙中渗出,带着凉意的水汽随之扑面而来。他打开雨伞,走上熟悉的道路。
人群在雨幕中前行,厚重的积云遮蔽阳光,仅在边角处存在光亮。车站台前的地面洒满行人引入的雨水,显得光滑透亮,反射着广告牌的光。和往日的暴晒和闷热相比,这种凉意和潮湿要更容易让人接受。
佑树也感到身心舒爽。但等他体会到衣服上的冰凉感触时,这种舒适很快就演变为无奈。雨下的不算小。街上的水洼随处可见,他难免在行步中打湿衣服的边角。
约会的地点是他们上次定好的湿地公园。雨势未见变小,也是因此缘故,他看见的行人并不算多。在滴水的树叶和湿润的林道中间,偶尔会有一两个人带着伞走过。
佑树站在道路边缘,欣赏着这里的雨景。他听见雨水敲打树叶和芦苇的轻响,远景在水汽中朦胧,像是落入幻影。他在来时的道路上见到熟悉的身影,主动走上前去。
“等很久了?”
“没有。”他和美海并排,留意她今日的装束,“你没有打湿吧?”
美海摇头。开始专注于散步。佑树陪伴在其身旁。
打湿的栈道呈现出更深的颜色,加下的木板发出沉闷的回响。四周空旷静谧,因此,彼此的存在也格外明显。他们沿着道路行过一处贴近河面的窄桥,见到飞鸟点过水面,也见到水鸭在芦苇中停留,丝毫未受雨水和涟漪的影。
雨幕笼罩万物,也在无息间拉近生灵间的距离。不仅是佑树,美海也有着类似的感受。她轻吸一口气,水汽通过鼻腔透过她的身体,凉意刺激着她的神经,她顺着芦苇间的缝隙朝前看去,见到水鸭在期间疏离羽毛,它显得专注,从容,似将这雨幕当成了自己的陪衬。
“是斑嘴鸭。”佑树轻声道,他的声音混杂在雨声里,仅够在他们撑开的空间里传递,美海没有回头,视线依旧在芦苇丛中。
“它们似乎没受到打扰。”她记起自己也在别的地方见过这种鸭群,她向佑树传达这种熟悉感,后者略微点头。
“是日本常见的留鸟。四季都能见到。”
他们又在原地停留了一会,直到斑嘴鸭结队离开。
佑树察觉到雨势扩大,“雨下大了,那边有个亭子。一起过去吧?”
“好。”
美海同意道。
亭子位于河岸边不远,周围被树丛包围。他们收起雨伞,在其中坐下。不知为何,美海这次没有坐到佑树旁边,而是坐到他附近的围栏上。她微靠着栏杆,双眼望着亭外的雨景,佑树的位置,只能看见她的侧脸。
亭内只有他们,外部的雨滴沙沙作响。亭内的空间阻隔雨水,也强化了他们对彼此存在的感知。在铺展开的沉默中,佑树望着美海,美海又盯着雨景。事物缺少变化,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在雨的帷幕营造的舒适中,在遥望水鸭感受到的宁静中,在栈道上对于水汽的感知中,美海感到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正在沉降,那些带着浮华,成就,夹杂着光环的东西尽数远去,像水雾一般消散在雨中。
但同时,她又有一部分正在浮起,像是脱离了压制,拂去了灰尘,不再受到淹埋。这部分给她带来了深邃,刻骨的感受。几乎在重塑她的感知,让她几乎要觉得自己是另一个人了。
在亭柱所框出的雨景中,她见到异国的街道和建筑。她看见楼下的人群来往,意识到其中的组成繁杂难辨,混杂着各个国家的语言,各个族裔的血脉。在那种地方,不同的文化,不同的语言能够共存,却也不存在融合,不存在交换。
她在那种地方呆了太久。为的是它能提供给自己的资源,为的是更优秀的社交,更先进的理念。事实上,她确实得到过那些。她得到成就,赞誉以及报酬。她在多个国家中辗转,接触各式的社群,不断发展自己的工作。她一度觉得,她已经没有理由回到这边了。
但她就是会觉得,她的生命还缺少些东西。
她和自己的前辈沟通,和值得信赖的同僚沟通。他们展现出相似的神情,不约而同的理解,甚至相同的建议。
他们说。
“你在外面呆的太久了。回去看看吧,美海。”
“回去你出生的地方看看。然后再回来。或者,永不回来。”
..
“你很喜欢雨吗?佑树?”她终于开口了,只是仍在望着雨景,没有回头。
“说不上喜欢。”佑树说,“会打湿衣服,那感受并不好。”他短暂看向自己的裤脚,“如果只是呆在这里,可能会不一样。”
“我不知道我怎么看它。”她轻轻说,“我感受到了很多东西,佑树。很多在时间里积攒下来的...复杂的,很难说清的东西。”
美海深呼出一口气,展现出少有的疲惫。茫然间,她突然感受到额外的重量,带着不属于自己的体温,她还闻到些洗衣粉的气味和旧书的气味。低下头去,只看见佑树的外套落在她的身上。
她回过头,男人的目光包含着温情和包容。她自嘲般的笑出声,似是意识到了她如今的模样,但没有脱下他的外套。只是将它理好,让它能更舒适的留在她身上。
“佑树,想象一下。想象有一天,你回到家,窗外下着和这里一样的雨。你结束自己的工作,做完那些该做的事情。”
“你用的东西上写着德文,电脑屏幕上的字体都是英文。你平常用通用语和别人交流。你一直都这么过来的,你早就习惯了。”
“但偏偏在这时,你厌倦了。你猛然觉得屋内没有你能待下去的地方。你来到窗边,看向街道,却也觉得一切都难以忍受,街上的人也是一样,明明..明明你已经在这里住了好几年了。”
“就好像,好像你被整个城市排斥了。”说到这里,美海停下话语,咀嚼着内心泛起的情感。
“我觉得这很难解释,佑树。”说到这里,美海短暂停顿,“就连我现在出现在这里的理由,也是同样如此。在预想里,我本来在更远的地方,继续做我的工作。我会回国,会出现在这里,都是因为这种感受。”
“美海,深呼吸。”佑树的声音适时响起,“看着我,她说。”
美海照做,在佑树的引导下,她看向男人的眼睛,“看见我了吗?或者说,看见了我眼中的你?”
“我们暂且,先回到那个房间里吧。”他斟酌着,小心的说道,“想想看,你在那里呆了多久?”
“很多年..我不确定具体的时间了。”美海回想着,“更早以前,我还在别的地方待过。”
“尝试再往前想想吧,想象我们还年轻,美海。”佑树轻声引导着她,“大概在什么时候,你选择出国。第一次前往外乡?”
“16岁。”美海垂下眼帘,“我自己做的决定。我攒了钱,家里人有在支持。和学校对接之后,我就离开了。”
“或许,就是在那之后?”
“大概吧。”美海闭起眼睛,想起自己在线上度过的生日和成年礼,“现在想来,这么些年,我从未和他人结伴回国。这是原因吗,佑树?”
“你自己才能得出答案,美海。”佑树没有给出答案,“很多事情的答案不在本身,更在于体验。”
“我感受到的是,你处于某个抉择的关头,美海。”佑树说道,“不管你做出什么选择,都不会动摇我们间经历的这些事情。”他看向美海,克制,轻柔的,将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保持着最低限度的接触,让她能感受到自己的支持,“不要害怕去面对。”
亭外的雨依然在下,淅沥的声响构成情感交换的底色,雨水的细流在美海身后的屋檐上结为水滴,反着些光芒从上方滴落,消散在这地方铺满的石板地上。
“我知道了。”
美海回应道。
...
雨一直下到下午,在这片同样的雨幕中。内安打着伞来到熟悉的酒馆。
她将伞具放到门前,走到室内,丰川祥子正对钢琴做着调试,她无意打扰,只投以片刻的目光,随后直接的走进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