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洋甘菊和尸体

作者:卯木堇 更新时间:2025/7/21 18:37:26 字数:3908

讽刺的是,在直辉离开后,内安的生活反而变得简单了——尤其是在佑树为她在学校要来假期之后。最初内安时常出门,要么是在街上游荡,要么是前往警察局确认进度。但两个方向都受到了阻塞,前者的寻找没有结果,只是在反复加重她的疲惫和挫败。负责此案的警察则不堪其扰,后来在佑树和警员的共同劝说下,她也不再前往警局了。

在意识到自己真正无事可做后,恋河内安就将自己锁在房间里。几乎是终日不踏出房门一步,恋河佑树只能在一些间隙看见她出来上厕所的身影,看见她像幽灵一样飘过室内,不发出脚步,也不和他有任何的交流。佑树不知道她所想,不知道她的变化,不知道她到底如何看待直辉的失踪。

他清楚,在这孩子心中,他始终是要逊色于直辉的。若是那人在这里,想来已经开始和内安聊天,开始一步一步的引导她了。分明他们才是亲生的父女,但在很多时候,给人的感觉却像是熟悉的陌生人。

他们的情感始终保持着距离,因为他们同样的敏感,同样的内敛,同样的难以接受任何粗糙的,外来的关系。这种距离掩盖了很多东西,却也维系着他们彼此的稳定。对佑树而言,这种稳定相当重要,哪怕它本身不意味着连接,是一种如虚像的稳定,但它也依然很重要。

佑树已经开始接受这种现状了,但这不代表他对此满意。在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个父母,会在自己的孩子深陷低落和悲伤时,还事不关己的感到平和与快乐的。恋河佑树也同样的感到忧虑,内安的痛苦也会是他的痛苦。他同样的在尝试寻找直辉,但和内安一样,没有寻到结果。

为此,他时常和美海在见面之余流露出担忧。他是不愿这些事情烦扰到美海的,对方上次在校园内的出现就已经承了情。这些天的见面也都有偿还的意味,在当时,若是没有美海。仅凭他一人,是很难如此快速的取得这种结果的。

只是美海见他总是皱起眉头。在途径商场时,视线也在精品店之间流连。佑树的表现自然不会瞒过她的眼睛,所以,就像他们当时在古街道时一样,美海也带着佑树走了进去,和他一同从门口开始浏览。

“是在为内安选礼物吗?”

佑树在货架间游走,显然,他对此感到难以抉择。实际上,真正让他感到困难的不是挑选礼物本身。在这方面,内安并不挑剔,她偏好具有实用性的东西 ,但也不会拒绝好看的饰品。真正困难的事,是怎样通过这礼物和她建立联系。

“美海。”他思索着开口,“如果你身边的人受到了打击,你想帮助她,这时候,你会送她什么?”

美海目光闪烁,“我想起一个地方,跟我来吧。”她带着佑树一路走出商场。等他们停下时,已然来到一家花店门前,佑树闻到轻柔的花香萦绕在鼻尖,内心的忧虑得到无声的安抚。

店内的花朵按照特定的规律摆放,差异存在于品种之间,但却不显得相互冲突。木质的陈列架纹理清晰,墙壁又呈现温润的奶白色。走进室内时,佑树的视野被不同的鲜花占满,这里静谧无声,除了他走过时回响的脚步,就只有清甜幽微的气息在空气中流淌。

“我会给她送花。”美海在这时看向佑树,露出些笑容,“它们都很美好,无论是从看起来,还是别的方面。”

在花架间停留时,也许时得益于花店独有的安宁氛围,佑树的思绪得到发散。在无意的游览中,他竟从中窥见熟悉的品种——他很难彻底忘记它,只是他长久没有涉足这种地方,连带着它的身影也暗淡了。

“是铃兰。”

“嗯。”佑树应着美海的话,“在很早的时候,我为诗音准备过。她很喜欢。”

是的。那时他们还是学生。从铃兰含蓄而低垂的姿态中,佑树短暂的体会到生命力的注入。仿佛他又回到学生时代的下午,诗音对他带来的铃兰感到意外,却又爱不释手。在那个下午,诗音比之前都更具活力,从那之后,铃兰就成了她最喜欢的花。

诗音...他应该找时间去看她,带上一株铃兰一起。

“你想和人聊聊她吗?我就在这里。”美海轻声说道。

“诗音对这个家非常重要。”佑树的嘴角勾起一个复杂的弧度,“能遇见她是我的幸运。”

“要包起来吗?”

“不。”即使它本身承载着许多回忆,涉及他逝去的爱意,佑树也没有选择带它回去。“它不适合内安。或许,还要再过一段时间。”

他停在一株同样洁白的鲜花前,它花瓣纤细,看起来小巧,朴素,精致。正低调的存在于此处,已经观察许久的店员在这时上前,开始为他们做解释。

“这是洋甘菊,先生。”他语气很轻,谦逊的为他解释道,“它的香气很温和,能够帮助放松神经。”

“就要它吧。”佑树点头,“你觉得怎样,美海?”

“完美的选择。”美海知晓洋甘菊的花语,“她一定会高兴的。”

“果然瞒不过你。”佑树无奈的笑道,“还得麻烦你再和我来一趟。”

他们在柜台前等候店员,既然美海已经猜出赠花的对象,他的隐瞒也没有意义了。他刚要开口,女儿低迷的神情就浮现在脑中,为他原本的心境蒙上一层阴云。

“...我想帮她。”他叹气道,“她遭受了很严重的打击。我很担心她,怕她走不出来。”

后台的门没有关,工具的响动正从其中传来,佑树接着为美海解释,“我本不想让这事影响到你,但还是瞒不过你的眼睛。”

“大概是,什么样的事情?”美海追问道。

“对内安来说,这件事很残酷。”佑树说,“有一位很重要的长辈,和她失去联系了。那是一个很棒的人,和内安感情非常好。”

“她才十六岁...”说到这里,他更悲伤了,“承受这些太早了。”

“你和她谈过吗?”

“没有,我只是...”

“只是不知道该怎么接触她?”

“嗯。”

“佑树,你能做好的。”见男人沉浸在对女儿的自责和忧虑中,美海向他身侧靠近一步,贴住他的身体,“只要你在努力,你爱着她,她就会感受到。”

...

“你在做什么?”

内安注视着佑树,目睹他将花束插入装水的玻璃瓶中。

“洋甘菊。”男人拿着花瓶,在她的注视下,将它放在内安身旁的桌子上,“如果可以,把它带进你的房间吧,我会照料它。”

内安打量着洋甘菊,她抬起头,看向佑树。

这花确实吸引了她的注意。她有所意动,但在同时,她敏锐察觉到这事的另一种意味,她的父亲神经纤细,但不总是这么细心。这花朵的出现的时机实在合适过头了。

“你..一个人去的?”

“不,有人带我去了花店。花是我选的。”佑树疑惑的眨眼,“你问这个干什么,内安?”

果然。

内安拿起花瓶,清新,淡雅的香气徘徊在鼻尖,隔着洋甘菊,佑树没能看清她的表情。

“没什么,我很喜欢。”她带着花瓶走回房间,“谢谢你,爸爸。”

装着洋甘菊的花瓶被内安放在书桌上。她坐上椅子,盯着那瓶洋甘菊瞧了许久。洋甘菊自然不会因为她的注视出现变化,它只是在绽放着,在书桌上,在窗户前,在她的房间里。

她确实很喜欢这束洋甘菊,但还不至于像这样持续的看着,什么都不做。内安注意的是别的东西,和这瓶花同时出现的东西,它出现所代表的征兆,背后所代表的意义。

她记起她常听见的话,她也用这句话劝说过别人,要那人接受自己生活的变化,站起来面对现实。现在,变化也出现在她的生活中。她想,她应该为自己的父亲高兴才是,不是吗?他比以前更积极了,不再整日都缩在客厅里看电视了。

他现在时常会出门,不再满脸的忧愁和郁结了。他认识了新的人,他能和那个人说话,还能一起去花店,并为她带来这束洋甘菊。新的生活,新的未来在等着他,他因为失去妻子而停滞的人生要有新的可能了。这不就是她想看到的?为此,她才在公园里和他谈话,要他去抓住改变的机会的。

内安望着那束绽放的洋甘菊,抱着疑虑在内心翻找,她想找到有关喜悦,满足的情绪,却没能在其中找到和它有关的影子。反而找出一股不该存在的担忧和慌乱。这让她陷入矛盾。这种情绪影响着她对自己的认知和评价,连带着它们本身也一起变得负面了。

夜晚再一次降临时,内安走出家门。行走在熟悉的街道上。到这时,她的脑中还是那书桌上的洋甘菊。她检查手机,直辉的下落依旧未有消息。

身前不远处的黑暗浓稠凝滞,部分的街灯似是出了故障,使得相当一部分地方失去光亮。电线下的垃圾桶被塞满,塞不下的垃圾袋以桶为中心堆积成山,油腻污秽的液体像血液一样从破损的袋子中留出,发出阵阵的恶臭。

为了避开垃圾堆,内安不得不屛住呼吸,靠近道路的另一侧,她越过身旁的电线杆,本想要继续向前,却在电线杆后发现个模糊的黑影。等她看清那是什么,却像是撞上墙壁一样的停在原地,无法继续向前。

那是一具尸体。

一具猫的尸体。

恋河内安看见它的毛皮沾满灰尘,几乎失去了原本的色彩。它的肉体因活性的失去而萎缩,像是干瘪的气球。它的脑袋毫无生机的靠在地上,一只眼睛呈现异常的肿胀。尸体上的伤口不时有苍蝇攀附,她没能闻到气味,兴许是这气味以及混入一旁的垃圾堆内。

它死的孤独,短暂,终生承受病痛的折磨。最后独自在这里,迎接它生命的终结。等下次有垃圾车经过时,它就会被连同垃圾收走。和那些生活废料一起被处理。

内安盯着看了一会,随即默不作声的继续向前,她拐入一间便利店。

室内的白炽灯亮得晃眼,冷气刺激她露出的臂膀,影响着她的感官。她在便利店内停留,却没有从货架上拿下任何东西,她自己也说不清她选择停留的理由,仅仅在便利店内徘徊一阵就返回了家。这次,她刻意躲着尸体所在的地方前进。可她走过时,却控制不住的看向它所在的电线杆之后。

恋河内安思维停滞,像是承受过一阵风雪。哪怕她已经走进家门,垃圾堆的恶臭也依然萦绕在她鼻尖。她无法描述她所感受到的东西,也无法描述是什么东西在影响着她。她躺在床上想要例行的进入睡眠,却觉得四肢发麻,房间的黑暗有如实质,挤压着她的胸腔。那猫死去的惨相依旧停留在她眼前。甚至变得愈发的清晰,可怖了。

她甚至感觉那只猫就在自己房间中,在她的床底,在一个她所不能触及,也不曾知晓的房间的角落。她闻到它身上的腐臭气息,听见它嘶哑的喊叫和疼痛的哀嚎。她彻夜难以入眠,陷入死亡带来的狰狞印象中,便利店的灯光和冷气依然在感官中停留,反而加剧了她的想象。

那具尸体就在房间中,就在角落里,她感受得到它。室外突然传来重物掉落的声音,这短暂的引起内安的注意。她抬起身子,望向窗户,又接着躺下。

那具尸体的幻象在这时出现了改变。

它变成了直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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