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安忙于解决出现在面前的新问题,祥子在那日后就不再和她联系,她未曾觉得这其中存在异常,只因她们关系的本质仍是模糊的,这就导致,无论她们有过多少次特殊的接触。她们的互动在外人眼中如何亲密,而对她们自己而言,她们其实对对方的真正的生活一无所知,也从未有过涉足,就像在隔着河流对望。
因此,当高条给内安打来电话时,她并未察觉到有任何异常,哪怕她在数日内没有和她联系,她也没觉得这有多奇怪,她们平时就是隔着河流相望的,短暂的失联反而能够接受。祥子也好,内安也好,她们都能为对方的消失找到充足的理由,将其对自己的影响最小化,这又偏偏来自于她们对彼此的认可和信任。
这种关系当然很稳定,不会像其他人一样因为短暂的曲折就频繁的动荡,但同时也带有更强的距离感。这种关系是内安在无意中选择,由她自己营造的模式。祥子则受于对她的感激和尊重,也自然的选择了接受。如果没有意外,她们能在很长的时间内都持续这种状态。
它真正得以延续的关键,在于两人对彼此的吸引。明明只是隔河对望,从未真正踏足彼岸,她们的身影对彼此却越来越特殊,越来越重要。作为这种关系的主要缔造者,内安既没有做好踏足对岸的准备,却也不能接受那道身影的彻底消失。
她为这种消失所做的弥补,就像用胶带堵上漏风的墙壁。但胶带还是被她用完了,理性的耐心和考量消散殆尽。时间到第三天,祥子的座位依旧空荡。她依然未能从同学,老师处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她站在她教室附近的走廊,却在恍惚间觉得自己依然困在那个黑夜,困在直辉门前令人窒息的黑暗中。她被迫在铃声响起时回到教室,但她根本没有耐心去学习。可限于学校的规则,她又不得不留在教室。焦躁和不安向内滋长,像是缠住她的冰冷藤蔓。
她开始一步步的追溯,用力的,强迫性的回忆她们相处的每个点滴,想要从中寻出她消失的线索和缘由,在这过程中,焦躁和不安却找到了源头,她想起她可笑的,别扭的,忽冷忽热的相处模式。她记起她是如何推开她的依赖的,是如何拒绝她靠近的尝试,是如何傲慢的要求她要自己独立的。
眼下的一切不就是对她这种傲慢的惩罚?缠住她的冰冷藤蔓长出荆棘,开始在她的精神和肉体上不断的抽打。焦虑和不安猛然间有了出口,她的思维在尖叫,在辱骂,在怒吼,它长出尖牙和利齿,在疯狂的撕咬她,从她身上撕下血肉。
恋河内安对自己的攻击从未变得如此尖锐过,从未变得如此凌厉,如此的歇斯底里,如此的不计后果,她用她能想象的最恶毒的语言描述自己,指责她自己的无能和可笑。她意识到自己才是那个彻头彻尾的蠢货,世界上再也找不出像她一样愚蠢,痴呆的人。
直辉的消失尚能找到理由,他们的关系模式是在年龄差异下的必然。是内安在依赖,在被动的跟随他,就算直辉没有隐瞒,只是直接的选择离去,她也只能选择接受。
但祥子不一样。她受了自己这么多的帮助,是她在照顾她。直辉像她的第二个父亲,那祥子就像她才华横溢的妹妹。和直辉相比,这其中有太多,太多可以回旋,可以深入的余地了。但她,她这个蠢货,她居然一次也没有去做?
哪怕她多问一点呢?哪怕她在多说两句话呢?哪怕她在向前一点,多了解一点呢?事情是不是就会出现变化?她是不是就已经能够抓住她失踪的线索?她是不是就已经在寻找她的路上,而不是像个无头苍蝇在教学楼里乱窜?
这节课一结束,她就冲到走廊,开始在这条道路上横冲直撞。她以为自己是在搜寻她的踪影,实则只是在缓解她的焦虑,后来她取回些理智,痛苦的体认到这毫无意义。但寻找并未结束,或者说,她根本无法停下,只要一停下,她马上就会被自责和罪恶感所吞噬。
她想到或许她能从她的同学和老师身上取到更多线索,也许是她之前的问法不对?也许还有更多的东西她没能找出来?但也许是她情绪化的倾向太过严重,间歇性的引起他人的不适。她反而听见一句几乎让她崩溃的话。
“她不是经常去找你吗?你都不知道她在哪,我们又怎么可能知道?”
世界陷入了黑暗。
等她意识恢复时,她发现自己正站在声乐室。
这是她们第一次真正建立联系的地方,也是她们数次见面的地方。那个热爱钢琴,热爱音乐的女孩,总会在这里享受她为数不多的私人时光。她会在这里短暂的做回自己,在音乐中寻找治愈,呵护她自己渺小的精神世界。
她是那样的坚韧,那样的鲜活,那样的让人敬佩。光是从细节,哪怕她从未言说,内安也能看出她背负的巨大负担以及沉重阴影,可即使如此,即使如此,她也要来到这个地方,在她压抑的世界中为钢琴和音乐留出位置。
对于她这种别扭的人来说,见证她的反抗,目睹她的存在,甚至为她提供自己的支持,也参与她反抗命运的史诗中,她就同样能从她那令人羡慕的坚强中分到一部分,让她觉得自己也同样强大,同样拥有那些她渴望却没能做到的品质。
她无力的坐在自己曾经所在的位置上。眼中只剩那架无人弹奏的钢琴。她开始责问她的命运,责问她从出生到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所经历的一切。先是直辉,再是祥子。难道说,她的生命就是一次又一次分离的预演?
她又想起那一束洋甘菊了。她身边的一切都注定要离开她吗?难道她注定,永远都无法真正拥有稳定感到关系?她无法留住她想留住的任何人?永远只能经历他们的离开?她的生命永远无法离开这种悲哀的循环,她注定只能一个人留在这世界上,注定要被抛弃,注定无法被选择吗?
也许高条,也许她会再次联系高条呢?她看着钢琴,想起她在酒馆的身影。只顾着打通高条的电话,结果也理所当然,若是高条有消息,不可能不去通知她。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教室的。她只知道她总算等来了放学。她孤身冲出学校,开始在街道,在她熟悉的地方寻找她的身影,就像她在城市中寻找直辉一样。她焦躁的指定计划。城市的喧嚣声反而刺激着她脆弱的神经,将她变得愈发偏执,愈发失控。
她发动了很多人,有赤坂,有她曾经的同事,还包括她曾经的乐队成员,也是如今的mygo,这些人对祥子感情不比她更弱。她本想问她的父亲,但在通讯录看见他的名字时,她却感到压力和疏离。她想到他正处在自己的新生活中,也因此不该被她这些泥泞的情绪和私事所打扰。后来佑树打来电话时,她也没有选择接通。
其他人各自按照她给出的线索前往寻找,但她从未得知过祥子的具体地址。高条那边也从未过问。哪怕她知道她家的大致方向,直到她可能住在自己附近的街区。但这并没有降低搜寻的难度。而一个冰冷的,她必然要接受的事实是,不是每个人都和她一样,做好了彻夜投入其中的准备。
内安没有考虑,她没有精力考虑这一点。所以,当那个粉发的少女带着歉意出现在她面前,告知她因为家庭琐事必须要提早离开时。她瞪大眼睛,恶毒的语言下意识的脱口而出。
好在在场的不只有她们,赤坂见她情绪不对,适时按住她的肩膀。内安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的失控,有些疲惫的向那女孩道了歉,感谢她今晚的付出和参与。粉色的女孩毫不在意的挥手,婉拒内安的送行,和众人告别后就离开了。
过了一段时间,赤坂也开始利用自己的朋友圈。友美也开始加入。赤坂发动自己的队友,那些曾在她生日上露过面,对内安所说的街区熟悉,如今留在城市里的那些人。
因为时间问题,参与的人越来越少,和她告别的人越来越多。失望逐渐累积,但内安却已经感受不到,她茫然无措的坐在街区花坛上,对周围的一切都缺少感知,在长时间的低落中陷入麻木。
等过了今晚,她能找到她的机会只会变得愈加渺茫。她只希望她仍在这座城市,仍在她的住处。如果没有,那她真的就没有任何办法了。
后来,佑树也出现在她的眼前。也许是她的前同事和他做了联系。给了他主动找上来的途径。男人不敢去打扰她,甚至也不敢给出他带来的食物。他凝望着她,最终,也只是沉默的坐在她旁边。
在死亡般的寂静中,内安的电话突然响起。赤坂传来奇迹般的消息,内安从花坛上弹起,拼尽全力的向她所描述的位置奔跑。佑树担心她出事,紧紧跟在她身后。
“就在这里,内安。”赤坂指着门上写着“丰川”的门牌,友美站在她身旁,对着她点头。
“...友美,谢谢你,我...”
“省省吧。”赤坂摇头,“等你处理好自己的事情再说,内安。”
就是这里了。
内安伸手,正要敲响房门,但她注意到房门的缝隙,转而将手放在把手上。这时,她感受到很多,她意识到,她马上就要首次,真正的直面祥子的生活了。对她们二人来说,这件事都意义重大。她紧接着意识到房门未关紧的意味,在打开门前,她看向赤坂,佑树,说出她在今晚最后的请求。
“最后帮我个忙。”
“替我告诉剩下的人,帮助我为今晚结尾。”她垂着眼睛,“我想,接下来的场景,她应该不希望有更多的人看见。”
“好。”赤坂拍打她的肩膀,和友美一起下楼,
“我会在外面等你。”佑树说,“我联系了车,夜路不好走。我可以送你。”
说完,他也跟着下了楼。
楼道重归寂静。她握紧把手,推开眼前的房门。
她见到如废墟的景象。
生活的痕迹在这里已经彻底消失。破碎的电灯和镜子,揉成一团的纸张,满地的调料瓶和到处都是的脚印,这里几乎什么都不剩了。拖拽的东西碾过洒出的调料,勾出具体的痕迹,它从客厅,房间延伸到她脚下的门沿,像是已经结痂的伤痕。
在这充斥着伤痕,破败的地方。她终于见到了她。
她像具尸体,像具坏掉的木偶,毫无生机的靠在角落。俨然成为这废墟的一部分。她的头发干燥,耀眼的蓝色在此时全然失去光泽。她徒劳的看着面前,对内安的闯入全无知觉。只对她报以毫无波澜的凝视。
她蹲下身,试着握住她的手。那双曾经能驯服的琴键的,有力的手,此刻了无生机,传来的冰凉也令她心惊。她转而跪在地上,目光顺着她的手网上,注视着她的眼睛,她拉着她的手,轻柔的,缓慢的,小心的将她带入自己的怀中。
她的身子单薄,像是在拥抱一张纸片。她不敢用力,生怕会让她感到疼痛。但依然在用手环住她虚弱的身体。
“我不敢想象你经历了什么,更不敢说我了解你的痛苦。”
“我只希望,我希望你知道,这一切还未真正结束。你依然还有机会,你还拥有可能。”
“去洗个澡,找一件还算干净的衣服。”她握住她的肩膀,话语轻柔,在这片废墟中却显得掷地有声,“我们可以一起,一起讨论未来。”
“不要放弃,不要放弃...不要..”
“求你了....”
在她身后垂落的手,最终,轻轻的抬起,像羽毛一样,落在她的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