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亮室内的灯光笼罩在那金色的器物之上，光点附着在其凹凸不平的表面，像是凝固其上的雨点，细致的纹路在其映衬下得到凸显，一如树干的年轮。往下，漆黑的基座有银线勾成的巨船于波涛上扬起前段，也有仙鹤展翅盘旋于浪尖。祥瑞和破坏本该水火不容，却在大师般的技巧下得到共存，在这黑色的玉砖上同舞。
往上，母贝和水晶镶嵌于极细的金丝之上，几经勾连与盘桓，最终在虚空之中，描摹星象的图景。而在正中，铜色的瑞兽昂首而立，口中微张，显出尖锐的利牙。有凤凰在其旁伸展羽翼，身形纤细华美，脉络亦清晰可见。
麒麟座钟。
作为接手原先钟表组工作的人，美海清晰的知道它的名字。自然，也知道它存在的缺憾。她的视线掠过那些精美的纹路，落入麒麟微张的口部。就算钟表本身能在历史的迁徙中幸存，躲过掠夺，倒卖，甚至破坏。终究无法躲过时间的侵蚀。
越是精巧复杂的钟表，越是需要稳定，长期的维护。上世纪时，它带着政治的期望诞生于匠人之手，每当时间经过四时，内部的齿轮就会彼此传动，麒麟会将口中的宝珠缓缓置于凤凰的羽翼中。又在下一个四时到来前自动拾起，周而往复。
而此刻，它却静默着。 麒麟的脖颈随内部零件的老化而不再动弹，宝珠的传递和已逝的时代一起成为过往。
对外人，它仍是精美的工艺品。是胧金质地的精美塑像。但在美海的眼中，不过是一处精致的废墟。
美海看见僵立的金色麒麟，他们所做过的筹备开始在脑中浮现，似是想起不太愉快的部分，她的脸色阴沉了些许。要做的事情却不会因此改变，她从架子上取下一根纤细的钥匙。
她所要合作的助手在这时走进工作间，正好见到她小心的转动手腕，那人就此上前，接过她手中的钥匙，又递给她一块小号的金属撬片。在他们两人的注视里，撬片在座钟的缝隙间缓慢滑行。美海仔细的控制着力道，虽是在撬动内部的卯榫，做起来却更像是安抚，而非破坏。
“咔。”
精美的座钟向两侧打开，向他们袒露不再跳动的心脏。它的结构比外部复杂得多，这点理所当然，没能引起她的惊讶。齿轮，游丝，以及形状各异的杠杆彼此**，编制成网，延伸的部件总是见不到终点，尾部的影子又能在不远处的零件下发现，如同一片俘获视线的迷宫。
美海闻见轻微锈蚀气息，她暗自记下这一点，她简单扫过其中，认识到早期的筹备没有偏离方向。接着拿起一边的小号放大镜，像手术的医生一样做起诊断。图纸早被她烂熟于心，对照随即在转瞬间完成。
“第7号、13号联动齿轮，可见氧化层。擒纵叉瓦磨损，或许是座钟停摆的直接原因。”她声音清晰，掷地有声，“记下来了？”她短暂回头，见到纸上字迹，没说什么，又接着把头转了回去。
“其余零件沾有油污，未见明显氧化。其他判断在下次进行。”美海戴上手套，“开始我们的工作吧，西园寺先生。”
让人望而生畏的精巧结构，在美海手中如抽丝剥茧。齿轮经由她的手得到剥离，在助手的协助经过分类，落进被分好的容器。在这种高精度的工作中，时间的流逝也都像转瞬之间。女人放下手上的镊子，拿起一旁的毛刷，轻轻拂过齿轮表面。
“暂时到这里，先休息吧。”她说着，走开工作台，脱下厚重的外套，拿起桌上的水壶，被她称作西园寺的助手也放下了手中的工作，靠在左侧的桌子旁。
美海在塑料杯中倒好热水，递向站立在旁的西园寺，“还习惯吗？”她问到，那青年接过水杯，动作间带着明显的迟疑，像是没有料到她的举动。
“原崎前辈。”他斟酌着语气，“您指什么？”
“以前会在这个时候增派人手吗？”
“没有，这是第一次。”青年为她解释道，美海听过相关的消息，她顶替的人在项目动工前选择辞职，意向坚决，关键在于，那是位上了年纪的老师傅。其他的项目都在有序动工，只有钟表组因为缺少人手而毫无进展。
“你当了多久的助手？”
“有三年了。”
“有试过自己主持修复吗？”
“没有，大概还要两年。”青年诚恳的摇头，“我还有很多东西要学。”
“有意见可以直接说。”沉吟片刻，美海还是说道，“不用觉得有压力，我对这边的文化了解不多，也许你可以为我进行补充。”
“我知道了，前辈。”听到这里，美海略微皱眉。并不针对西园寺。
前辈，前辈，这地方一句接一句的敬语听得她头痛。可她如今在这里工作，也就只能适应这边的习惯。
事实上，西园寺的所做的解释，大都在之前经过了美海同事的转述。她在这里提出，更多是为确认新同事的态度和想法。
“之前的师傅是位怎么样的人？”美海又问到，见西园寺有些紧张，她接着抬手，对其解释道，“不用紧张，我只想知道你能不能习惯和我合作。”
“长谷前辈是一个...对自己要求很高的人。很可靠，对待文物也很用心，虽然他的话不多。在离开这里之前，是这里最老的人之一。”
“和这样的人一起工作，压力会很大吗？”
“习惯了就好。”西园寺没有否认，美海在这时指着他的衣角，“衣服脏了，擦一下吧。”
“哦，哦。谢谢。”青年短暂发愣，后知后觉的注意到衣角的灰尘，局促的用手抹掉。
人事的安排早已确立，之前的会议却在生出不该有的枝节。她也早该明白，这种趋向稳定和向内的产业，若是出现了突然间的人事变动，必然会牵扯出一地的鸡毛。在迁移到国外之后，她就极少在经历过这种事了。
叫她前辈的青年在桌旁玩着手机，未完成拆解的座钟置于室内，麒麟在外壳上无声矗立。美海从窗口观望场地，见到几个穿着老式工作服的人拿着工具在其间穿梭，很快消失在眼前。
她拿出巧克力，塞了一块给西园寺。另一块放入口中，开始在手机上浏览和日本历史有关的资讯。后来她收起手机，离开桌子，西园寺也随着她的动作起身。
“这回你来拆。你呆了三年，也该知道怎么做了。”
“啊..啊？我吗？”西园寺看过去，只见到美海的颔首，“我在旁边看着，不会有问题的。”她这样说道。
“但我之前没有...”
“有尝试才有第一次，师傅之前都让你处理边角料吧？”
“还是说，你没有去记图纸？”
“我当然记了！”西园寺大声反驳道。
“那就没问题。”美海说着，站到座钟旁边，拿起西园寺用过的笔记本。
“来吧。”她平静的催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