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上次是凌音和他聊了一下吧。
那一天，她们的谈话结束以后，凌音什么都没有对凌秋说，所以对于柯冬，他也是一无所知。
也不算，至少从和栗萌的谈话记忆中，对于凌秋提出的，对柯冬身份的猜测，栗萌只是给了个模糊的答案。
「是也不是。」
所以有些时候大人就是喜欢说些谜语，真是让人受不了。
话是这么讲，可凌秋也知道，有些时候，一些必要的卖关子是必须的，更何况成年人说话大多不喜欢说太满，太绝对，留下一些小小的遐想空间，有时候也是一种策略。
现在想来，无论是春烬推荐这个好地方给他，又或者是栗萌那神神秘秘，话说一半的做法，大概都是让凌秋生起一些兴趣，插手一下这件事吧。
「可是，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无论你们之间的关系和感情再怎么微妙，对于我们外人来说，充其量也只是父女吵架罢了。」
凌秋的想法非常不客气，可是这恰恰是事情最好解决的方法。
家人吵架，只要不是什么原则性上的问题，基本上都可以很轻易就把话说开的吧。
“当然，柯冬先生，今天我倒也想在这待一会。”
“呵呵呵...我听栗萌老师提起过你的名字，凌秋，对么？”柯冬暗暗观察着凌秋的表现，发出轻轻的笑声，“今天的你和之前的你简直是两个人。”
“是吗？”凌秋倒也不回避这个问题，人嘛，一个人的时候，都会有不同的一面。有些时候他可以很怯生，像是需要被放在温室里呵护的小花，有些时候他也可以回归那个已经不剩下多少的，原本的他。“柯冬先生，刻板印象很容易让人错过很多。”
“那是我对你的第一印象，如果有冒犯的话，那还请你告诉我，哪个才是真正的你？”
“开玩笑的。”凌秋听到柯冬居然如此拘束，没有一点大人对待小孩子的，若有若无的轻蔑感，也不打算继续展露他那没有情商的聊天技巧了，“没有人会希望对着自己在意的人，永远是一张臭脸。柯冬先生，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
“...你说的对。”柯冬习惯性从兜里掏出一盒烟，随便拿出一根，随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眉头一皱，丢入河中。
“既然戒了，就不需要带在身上了吧？又浪费，又污染环境。”
凌秋的锐评不留半点颜面，在他的视角看来，柯冬那神经质的举动，给人的感觉就是如此，可他心中哪里会生起哪怕一丝的轻蔑？那反应，和他看到火的反应如出一辙，同样作为过来人，他自然也明白柯冬的感受。
“就算我不吸，也得时不时给别人准备两根啊。”柯冬尬笑了一声，喝了口酒，“掏烟已经是个动作了，哪怕这么多年来我都不抽。话说，你知道我戒了烟？”
“你的身上只有酒味。”
“喂喂..我们可是隔了有将近两米。”
凌秋，很神奇吧？
不执著于这个问题，柯冬打算回到正题。
“凌秋，能和我聊聊过去的事情吗？当然，我不是在要求你，我只是想知道，你是怎么样走出来的。”柯冬顿了一下，“不知道你的妹妹有没有和你提起，我在十六年前失去了很多，在一场至今没有查明原因的山火中。”
“不，我对柯冬先生你经历过的事情一无所知，但是也可以通过一些文字记录，猜到这么一些，”凌秋转过身，背对着这片河，背对着河对岸那边绚丽的霓虹，昏暗的光线让柯冬没办法看清他的脸，吹过的风卷起他的头发，有节奏地在空中起舞。“从春烬的书里。”
“是吗...我依稀记得，似乎是有这么一件事情，”柯冬不再看着凌秋，而是陷入回忆，“那是我第一次听说，她将写出来的书打印了出来，告诉我，她写的小说，被网文平台的编辑相中了。那时候她大概是是十六七岁吧，才刚上高中没多久。”
“柯冬先生，你看过那本书了吗？”
“...说来惭愧，我没有看过，我当时觉得，她在最重要的这个阶段，突然间开始搞这些不切实际的东西，是对她未来的一种阻碍，所以为这件事情，当时我和她吵了起来，我问她为什么不好好念书。”
“经典。”这种事情可没少见，尤其是当代，这几乎是一种普遍现象了，哪怕是凌秋这样相对开明的家庭，在那次事件之前，凌秋也经常听到这些打击孩子的话语，而家长们似乎对这种让人反胃的做法感到很有成就感，这种也被称之为打压式教育。
“是啊，那天之后，我发现她时不时会逃课，待在家里写书，后来话越来越少，朋友也越来越少，甚至是和我，也不会再有什么交流了。我犯了和很多人一样的错，去谴责了她的行为。不过她是一个坚强的孩子，她只是忍着没哭。后来啊，学校那边甚至找不到她，我也找不到，但是会在夜深了之前回家。”柯冬深呼吸一下，似乎情绪的苦涩又一次浓了起来，他不得不用啤酒去稀释一些，用酒精麻醉一些，“有一次我又犯了错，谴责了那样的她，她好几天没回家。我害怕了，后来就再也没有再因为这件事说过什么。”
“后来她狠狠地打了你的脸，对吗？”凌秋看着手机里，春烬那超乎想象力的作品得到的人气与追捧，看着那和一般作者拉开断层差距的数据，再想想她这个年龄，已经能够随意出入那种高档餐厅，可以说，作为二十岁不到的春烬，已经是一个很成功的网文作者了，“我更好奇，你害怕什么了？”
“我怕她再也不回来了。”
“为什么，她只是你在那片废墟里，捡来的孤儿，不是吗？”凌秋的话语犹如利刃，一片一片，将柯冬那成千上万个理由剖解，“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孩，你已经将她抚养成人，做完了没有义务去做的事情不是吗？既然如此，有什么好害怕的呢？她和你什么关系都没有吧？”
面对这一连串明显有问题的连问，柯冬下意识想要反驳，可他突然意识到，那似乎和他平时说的话没有任何区别。
“怎么？你不打算反驳吗，柯冬先生？”凌秋冷冷笑了一下，“你当然反驳不了，这么多年来你就是这么欺骗自己的。”
“...你又懂什么，只不过是没经历过的小孩子。”
“急了？按你这么说，那春烬又如何呢？她同样经历了一样的事情，失去了她最亲的人，同样也失去了一切，她的话又如何呢？”
“......”
柯冬没有说什么，因为他没有话说。
但话题没有结束。
他依旧是为了一个答案，依旧是在寻找着一个没有答案的答案。所以哪怕凌秋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他也站在原地，打算将这个话题进行到底。
“在那场山火中失去一切的不只有你，在那以后感觉一切毫无意义的，也不只有你。”凌秋的眼前，不是河堤的石砖，而是那透过手机屏幕，透过书页上的文字，看到的，那文字所记载的一切，“那样的伤痛，谁都没有办法忘怀。可是春烬在往前走，只有柯冬先生像个乌龟一样，龟缩在过去里，麻痹，欺骗自己，难道不是吗？”
“...这番话在别人嘴里说出来，真的有些不太好听。”柯冬自嘲笑了一下，“但是我承认，确实如此，那个孩子也已经...能走得比我远了，我大概也只会成为她的拖累吧。”
凌秋似乎也有些生气了，他终于明白，这件事情的，关键点在哪里了。
哪怕在外人看来，这件事就是很简单的父女矛盾，可问题是，这个观点建立在一个前提上。
“就连这句话也是假的。”凌秋的声音稍微大了一些，他转过身，半侧着，可就只是这么一点点角度，霓虹的光就进入了他那清澈的眼睛里，在暗夜中闪耀得犹如星星，“你如果甘愿留在过去，你又为什么害怕春烬离你而去？就这样放任她走，不是挺好吗？将一切选择的权利交还给她，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我不明白。”
凌秋感受到了，他终于共情到了，哪怕只有一点点，自家妹妹的情绪。
在谴责自己之前，他强压下怒火和粗口，继续说。
“柯冬先生，你说你想要知道我是怎么走出来的...呵，我压根就没走出来，直到现在我还是害怕当时经历的那一切。”凌秋闭上眼，那是困住他这么多年的火场，熟悉的家被火焰席卷，浓烟和模糊的景象背后，传来谁人窃窃私语的嘲笑声，“我能活到现在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我已经是个不称职的哥哥了。”
他捏紧拳头，用那力气不大的拳头，砸向这个第二次见面的长辈的心脏处。
柯冬一吃痛弓起身子，下意识松开了手里的酒瓶，玻璃瓶摔落在地上，变成无数碎片，溅出来的液体染在凌秋干净的裤脚上。
只有这样，凌秋才能勉强和柯冬在同一个海拔上谈话。
这就叫做平等。
“你每次想要就这样死掉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有个女孩为了让你身体好一点，笨着手脚学了很久做菜才到勉强能吃的地步？”
“有没有想过有个女孩为了让你不勉强自己每天加班到半夜，才想尽办法自力更生赚钱减轻你的压力？”
“有没有想过，当你整天沉迷在酒精里看着过去的相册时，为了不刺激你她甚至不敢叫你一声爸爸？”
“（优良传统脏话）要打回来的话请便，但是这一拳是我替春烬打的，你这个不称职的父亲。”
柯冬张了张口，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最后他只能有些无奈地，将这些全然接受下来。
“真是的...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么多啊...”
“她给过你机会了。”
“那本书吗...哈哈，我确实很不称职啊。”柯冬看着面前这个躲在口罩下的小孩哥，露出了一丝感激的笑容，“谢谢你，凌秋，我会好好消化今天晚上的内容。不过，作为最后的请求，可以让我看一看吗？你藏在口罩下的脸。”
可能是因为已经是这个气氛了，凌秋也没有拒绝，直截了当摘了下来，露出了那张脸。
“真是张伟大的脸。”
“...大叔，你意外地也挺恶心呢。这一点和你家女儿还挺像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