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能走多久?
凌秋和凌音没有说话,他们只是跟在程哥的身后,从刚才开始,他便开始有些摇晃,走路的过程中,也会时不时要停下喘气,才能再一次往前走。
他会走到哪?
程哥一路上一言不发,他只是用尽全力迈出脚步,像是在走上一段通往地狱的征途,又像是逃避后方追来的杀手。
他在想什么?
今天的天气很不一样,温度比起之前那仍然有些无法忍受的气温来说要低得多,风刮起了一丝凉意,天色晚得也稍微早了一些,如果足够仔细,还能发现,天上断断续续飘下来几丝细雨。
这个过程持续了将近四个小时。
终于,他停下了脚步,摔在了路边。
“程哥!”
“...咳咳...”他的眼睛里快要失去高光,身体也逐渐变得冰冷,但似乎强大的意志让他还能在这样的痛苦下,保持着清醒。“到时候要说晚安了,善良的兄妹...”
凌秋咬紧了牙关,没能说什么,他将会在这里见证,一个值得爱的,值得敬佩的人,在这里,在这个人烟稀疏的某个不知名小池塘边,迎来他生命的终结。
在凉风吹拂之中,杂草与泥土与他作伴,他生来仅就一条生命,死时也丝毫不会带走。
他的人生不会因为他的残缺和苦难而变得没有意义,哪怕他挣扎了一辈子,哪怕他挣扎着也没能爬上来,哪怕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改变。
残缺的人生同样是人生,他有权利,也有资格品尝到最后。
“凌秋。”
“...嗯?”
“我叫凌秋。”凌秋的眼睛在这逐渐昏暗的池塘边倒映着水面仅有的一丝光亮,此时却犹如天上的明星般闪耀,程哥愣了一下,随后便坚信,这必然会成为引领谁人在黑暗中前进的,最闪耀的夜明星。
他从凌秋手里拿过自己的吉他。
这把琴和他一样,残缺破烂,却还是能够发出沙哑的声音。
“我是凌音。”凌音也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没错,在此之前,程哥从来都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我会记住你们的名字,在黄泉路上千次万次歌颂,凌秋,凌音。”他说出这两个名字,随后轻笑了一声,“让娟回归普通人的生活,是我的梦想...我想要将这梦想交付给你们,就当是我的任性,可以吗。”
“我会的。”凌秋的声音很坚定,平静又充满力量,程哥听了,心理也多了一份有力的保障。
他相信凌秋。
“凌秋,凌音,这段路,是我自己走的。”
“嗯。”
“你很努力了。”
“...我希望,凌秋,哪怕孤立无援,你以后也要像这样走下去,”程哥用力拍了一下凌秋的肩膀,这话语的重量不言而喻,“直到世界的尽头,或直到生命的尽头,在那之前,不要回头,绝对不要驻足。”
“我知道。”
也许是直觉,也许是推理,但程哥此时知道,面前这个善人,曾经一定也面对过不公平的过往,一定也沉浸在痛苦的沼泽中挣扎过。
那双眼睛,不是天真的孩童可以拥有的。
“接下来的,是我曾经的一个小小的梦想...对你而言,一定...一定...”
他咳了一口血出来,没有再说下半句,似乎已经没有时间了。他张开嘴巴,没有刻意地唱词,只是哼唱着旋律,手上用着最后的力气,按紧和弦,拨动琴弦。
凌秋的大脑高速运作,将这一切全部记在脑中,如果只是旋律的话,如果是这些他曾经无数次聆听过的琴声的话——他绝对会全部,一个不漏地记下来。
所有的声音传入了他的耳朵中,同时,伴随着他在这歌声中看到的一切。
他看见孤鸟有如伊卡洛斯,冲上九霄之外,直到羽翼燃烧殆尽,再也无法飞翔——
他看见坠落的鸟儿在奔赴死亡前,扇动翅膀的本能,演绎折翼之舞——
他看见人间的冷暖,几个热腾腾的包子,又或是路过的人们眼里对他时而的厌恶——
他看见一个赤诚的少年眺望几百万光年之外的星光,不知天高地厚高歌着——
高歌着爱与恨,高歌着春夏秋冬,高歌着不公与残酷,高歌着善良与美好。
当一切结束时,程哥已然带着最后一抹微笑,与这朝朝暮暮相处的世界,道上永恒的晚安。
凌秋的脸上早已流下了两行热泪。
程哥的手心滑落了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一个陌生的号码。
他拨通电话。
“喂?”
电话那头的声音一响起,凌秋就知道对方是谁。
“程哥他...离开了。”
“...发个位置给我,我现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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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山锋到场时,凌秋已经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一旁拥抱着他的妹妹,看上去也并不太好受。
山锋没有说话,像是早就已经知道了,他叹了口气。
“这位是李尹婷女士。”
他拿出手机,将一个联系方式和地址发给凌秋。
凌秋记得这张脸,那个怀表上,他看到过有个和她很相似的...现在看来,完全就是同一个人。
他的脑海里回响着程哥对他生母的描述。
“...为什么?我不会叫她来见程哥的。”
“我知道。”山锋顿了一下,“你们见证了他的离去,陪了他最后一程。所以我将做决定的权利给你们,对他而言,你们才是他的「亲人」。”
山锋报了警,来到程哥身边,随意地一坐,抬头看着早就已经黑了的天空,和那几颗隐约的星。
他什么都不说,也什么都不想说。
“既然程哥会有你的号码...他一定也认为你是重要的人。”
“...不,我只是一个到最后也没告诉他名字的陌生人。”
不久后,警方来到,处理了现场,调查清楚了现场的情况,确认无误后,便将几人带回。
车上,凌音似乎想要打破这死静的沉默,勉强着自己笑着说道。
“我们还是回去看看娟姐如何了吧?”
待在她怀里的凌秋点了点头,此时他已经没有力气言语,一条生命在自己的面前逝去,那最后绽放的姿态,那每一秒都被无数画面填满的旋律,他已经无暇再去注意什么。
他需要休息,他需要消化。
但是,一切被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打断了。
无论是沉默也好,疲惫也好,压抑也好。
“凌秋!娟小姐她——”
凌秋的电话摔到了地上。
星言的声音很大,哪怕没有开免提,在座的各位也都能听到电话里的声音。
她死了。
————————
当警车停在巷子前时,星言坐在巷子外,脸色非常苍白,她的身边站着一个面相凶恶的男人,他也微微皱着眉头,一声不吭。
星言本来想要说什么,但最后又什么都没说。
有些话语哪怕只是在阐述事实,却也没办法说出口。
从车上下来,凌秋三步化作两步,他想知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凌音追着凌秋的脚步跟去,她想要拉住自己的哥哥,她相信,那绝对不是一个可以接受的场景。
而星言看见下了车的山锋,直接便是走上来冲着他指,近身后抓住他的衣领。
“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你早就知道会这样吗。”
“...幸运儿,你要知道,人的恶意无处不在。”山锋压低声音,眼里的冷酷叫人见了就心生含义,那像是一个活死人,“我什么都没有做。”
星言咬紧牙关,她想要给面前这家伙来一拳,可是她一时间却找不到理由。
因为以她对山锋的了解,这家伙说的大概一点假话都没有,他确实是什么都没有做。
他只是坐视不管了一起可能的惨剧,仅此而已。
另一边,凌秋不顾阻拦,凭借着自己的娇小身躯,钻了过去,将巷子里收进眼底。
一具被砸的看不出人样的孩子尸体,一具被暴力所致的衣衫不整,满身淤青的女尸,不远处的地上,还有一节断掉的男性生殖器,一条延伸出去的,明显的血迹。孩子的书包已经不在身上,几张沾上血迹的红色钞票静静躺在他的手心。
凌秋很想让自己的大脑停止运转,可偏偏在这个时候,它试着理解这一切。
它在推理,在重构,无论如何抵触,它始终无情地推演着。
直到那个答案在他的心中明确。
一股让他感觉翻天覆地的反胃感冲了上来,他剧烈地咳嗽着,他干呕,他嘶吼,他流泪。
「我永远爱你,无论身在何处。」
「让娟回归普通人的生活,是我的梦想。」
他的瞳孔放大,在极速上升的心跳中,在过度呼吸却始终没办法缓解的窒息中,他的感官变得迟钝。
那团火再一次将他吞噬。
失去意识前,他看到那女尸的手里,紧紧攥着一枚怀表。
「啊...我明白了。」
他逐渐没办法感知到周围的一切。
「原来困住我的「火」,是那份独属于人类的「恶」。」
“哥哥!!哥哥,你怎么了?!不要吓我,哥哥!快,救救我哥哥!”
可他已经没办法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