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凌音回到家时,她简直没办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除了用强硬手段,由自己亲自拉出来的哥哥,此时坐在琴前,像是以往那般丝滑地演奏。
但她也很清楚地知道,自家哥哥并非是走出来了。
凌秋并没有注意到回来的妹妹,所以妹妹也不打扰全神贯注的他,只是点头向众人问好后,就坐到了沙发上。
那属于小调的浪漫,凌秋一直都相当钟爱。可这一次,大概是出自凌秋最深层内心的情感吧,这么多天以来,她已经有些忘记了,可是凌秋却全然记得,每一个细节。
他此时,正在即兴演奏,程哥留下的旋律。
林花愣了一下,她本来想着一起即兴,可是在听了一小段以后,她便沉默了。
「这是...?」
她陷入了一个幻觉。
在最纯粹的绝望面前,一个少年孤立无援,瘫倒在地上,他看着灰色的世界,无论如何变换,也不产生哪怕一点颜色。
那被称为「鲜艳」的颜色。
不能动弹。
不能呼吸。
听不见任何声音。
触感也彻底失去了。
他死了吗?不知道,但是那股执念还在,那少年不肯闭上双眼,凝视着那逐渐变成黑色的太阳——
和那些耐人寻味的复杂和弦不同,凌秋这一次用的和弦都是那样简单——整体是沉重的下行,有如被绝望拖入深渊大海,逐渐袭上心头的窒息感。那接连不断的快速连续低音键,交织在一起,没有刻意控制的,似乎追求的就是一种混沌的乱象,以寓意那混乱不堪,却又让人不得不在其中挣扎的人生底色。而高音键按下时,却似乎只是化作谁人呢喃的旁白——「终末将至」。
林花仿佛看见黑色的雨落下来,滴在那无助的少年身上。
恒久,直到一切被淹没。
直到那依旧睁开的双眼,也浸没在那黑色的大海中——
随着那从始至终围绕着半音与减五度音程的旋律,演奏结束了。
林花回过神来的时候,凌秋已经结束了演奏。
“没了...?”林花对凌秋抛以质疑的视线,凌秋和她对上视线,似乎是迫于对人的胆怯,他马上别开了双眼,身体忍不住颤抖。
凌音见状马上上去,将哥哥置于臂弯之内。
“嗯,应该...”“才不是到这里就结束吧?”
林花的眼神是那么较真,此时,雨宁和松天也不敢插入话题,雨宁对于「音乐」本身所传达的内容并没有这么灵感,而松天,则是能够隐约对上两个人的电波,沉默不语。
林花确实是天才,可她对于音乐本身的观点,哪怕在专业问题上要求很苛刻,也不会在这些由「主观」构建而成的演奏里评头论足。她总是说,「每个人对音乐有自己的理解,就像是每个人有不同的人生一样,这些是不可复制的」,并对每一个作品都抱有欣赏的态度去品析。
但如果,此时在林花和凌秋之间,就刚才演奏的内容而言,不是「作品」,而是「对话」呢?
那是松天还没办法涉足的领域。
“凌秋,我会证明给你看...在这个地方结束的「错误性」。”林花的眼里满是严肃和认真,那是无论谁来看了都不由得战栗的眼神,一个天才的全力以赴,那可绝对不是闹着玩的。“松天,你应该记住了吧?”
“...这么多的内容...凭我是记不住的吧...”
“这一次就对你宽容一些,”林花将吉他收入包里,在松天的肩上拍了一下,示意松天跟她走,“我记下来了,你可以花多一些时间,因为你有更重要的任务。就是这样,雨宁,我们就先走了,待会大概用不上你,你再待多一会吧,就这样,拜拜,各位。”
在门口,林花回头看了一眼凌秋,两人重新对上了。
凌秋的眼里藏着难以愈合的伤痛和苦涩。
而林花的眼里,则是自信,以及一丝...恨铁不成钢。
“凌秋,一星期后,来一趟酒吧,「林中花」会让你带来此生难忘的演出。”
门关了,她拖着松天走了。
“唉...林花学姐真是的,把场面搞得这么尴尬,结果又要把解围的工作交给我...受不了。”雨宁无奈地笑了一下,杨铭也很懂气氛,迎合了上去。
“「待会大概用不上你」...就连会长你都被这么说了啊。”
“天才的思维结构大概就是和普通人有所不同吧,”雨宁笑了一下,来到凌秋的面前,半蹲下,像是在安慰一个小孩子,“凌秋,她刚才的语气比较强硬,你不要太在意,我想,那大概是我不懂的话题。但是啊,我了解的那个天才在说出这种话以后,一定会弄出天翻地覆的动静来...所以凌秋,我也希望你在一星期后,来酒吧那,来看看我们的演出。”
“...我尽量。”
“啊啊...那个笨蛋,这场面我怎么可能还能留下来啊,”雨宁挠了挠头,有些抓狂,苦笑着和众人摆摆手,“就是这样,今天实在是失礼了,我先告辞了,可能改天会再来看看。”
“嗯,雨宁学姐路上小心。”凌音点点头,目送她离开家门口。
于是,客厅又只剩下了三人。杨铭可是在这里至少待了大半个小时,看着这些个音乐人们互动,自然知道前后对比的差异,现在这大厅,显得有那么些空荡了。
凌秋此时才回过神来,自己已经离开房间有一段时间了。
在凌音的臂弯中也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想再像中午那时候一样,未免也太傲慢了。
“对不起,凌音,我不该说那些话惹你生气的。”
“怎么会,我没有生气噢。”凌音见状收紧手臂,将自己所爱之人紧紧拥入怀中,“至少现在我不生气了。”
“可是,假期还有这么长...”凌秋还是有些低迷,他想说的话题还是一样的。
他不愿意妹妹将属于自己的青春绑定在自己身上,他很过意不去,他会觉得,是自己的窝囊才导致了凌音没能有自己的人生。
“我的答案会和以往一样。”凌音抚摸着哥哥的头,顺着那头有些杂乱的头发,这几天哥哥总是待在床上,没有好好打理的头发变得毛躁了许多,“我的「假期」,要有哥哥才是完整的。”
杨铭只是坐在沙发上,笑而不语,此时温馨的家人情节,她当然要识趣一些,在一旁静静看着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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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练室内。
这地方实际上是酒老板靠关系搭上了这大琴行的老板,才给林花弄来的,毕竟这附近比较尴尬一些,虽说处在大城市内,却又不在市中心,也不够繁荣。
可能学校周边大多都有这个问题吧。
但既然已经不是问题了,就不要多考虑,林花作为「天才」,可不能把自己的思考力用在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应该这么说,以她的才能,哪怕没有这排练室,关于各乐器的段落,大概她也能在脑内构建出来,并不断加以修正。
她来这里的理由很简单,只是为了松天。
“松天,你先按照这张功能谱找找感觉,我现在给你做一个相对标准的版本。”因为是常用的排练室,相当多设备都有放在这里,比如说林花自己编曲时经常用的笔记本电脑也在这里,凭借着自己对音乐的超强记忆力和理解力,她的手在键盘上堪称急速地敲打着,就像是某个作品已经畅销还被动画化的网络小说家少女一样,一张谱子以肉眼可见的进度在她的手下慢慢呈现。
哪怕只是重现一个存粹钢琴谱,这打谱能力也已经堪称恐怖了,更别说,这首谱子来自于凌秋的演奏。
松天弹奏的,刚才那种速度的话,他倒是可以努力一下复刻下来,可是在演奏了一段时间后,他便停下来,叹了口气。
“林花学姐,我...我弹不出他的感觉,哪怕我们在演奏同一个东西。”
“我知道。”
林花一心两用,眼睛不曾离开过电脑屏幕。
“那为什么...”
“松天。”听到自己的名字被这样郑重念出来,松天看着林花,等待着下文,林花停下手中的事情,和松天四目相对,“你听到了什么?”
那双眼里的压迫感很强,但他知道,这里并非是碍于压力,而敷衍回答「不知道」的时刻了。
如果是以往的话,他一定会这么做的。
可是今天,他见过了凌秋,听过了凌秋在那样异常的状态下,所演奏出来的,如此沉重而窒息的「意境」,哪怕他用的只是那样淳朴的旋律,用的只是那样简单明了,毫不遮掩走向的和弦。
没错,他此时坚信,要踏入那样的领域,技能和技术虽说是必要,但也并非要到太过分的地步。
那是一种觉悟,那是一种「主观」的艺术。
松天没有回答,他再一次凭借印象,演奏起了一样的内容。
「他在想什么?他经历了什么?到底是什么,才能让他的演奏有那样的效果?」
他必须从这蛛丝马迹中,循着这线索,一点点往回走。
他要参透动机。
闭上眼睛,仔细聆听,从每一个旋律音中——
霎那间,他忘记了自己在做什么。
也就是这一刻,一股难以言喻的,有如洪水的情绪流冲进了他的脑海——
那是复杂到没办法说明的一切。
喜怒哀乐,生老病死,世态炎凉,人间冷暖。
那绝望似乎不再恐怖,无需再逃避既定的命运,此时,只需叹息。
「他」闭上双眼,「看」到的是什么?
随着下一段高昂的旋律在右手进入的瞬间,松天突然僵住了,他瞪大双眼,牙关要紧,拳头也微微捏紧。
「是我的错觉吗...?为什么在这里会有这么强的不和谐感?」
那并非是客观上,音程的不和谐感,而是「主观」上认为,这个地方,不该是这样的。
他回头看向林花,发现林花的眼里多了一分欣赏。
“你小子,还是有点悟性的嘛,想明白什么了吗?”
“...我还需要,多琢磨。”
“要尽快咯?”
“...我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