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铁轨接缝的哐当声,是这节闷罐车厢唯一的节拍器。声音单调重复,像垂死者最后的喘息,敲打着铁皮车厢壁,也敲打着里面每一个蜷缩的身影。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混杂着劣质烟草的辛辣、汗臭、伤口化脓的甜腥,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属于绝望的铁锈味,仿佛钢铁巨兽嚼碎后又吐出来的残渣。布达佩斯的硝烟仿佛还黏在睫毛上,最后一声嘶吼似乎还在耳膜深处震荡。此刻,我们只像是被塞进移动的棺材,沿着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轨道,驶向那个名为“维也纳”的、同样被战争阴影笼罩的终点。
车厢壁上凝结着一层油亮的污垢,那是无数个日夜的呼吸、汗水与恐惧共同绘制的地图。昏暗的光线从高处的通气孔吝啬地漏进来,勉强勾勒出挤作一团的轮廓。有人靠着冰冷的车厢壁打盹,头歪向一边,嘴角挂着凝固的涎水;有人眼神空洞地凝视着地面某块模糊的污渍,仿佛能从那片深褐色里看出故乡的模样;角落里,一个年轻士兵——或许跟我同一个年龄,或许比我小一些,脸颊还残留着未曾褪尽的稚气,但此刻却被胡茬和尘土覆盖得像个老头——紧紧抱着他那支擦拭得过于干净的步枪,枪托抵着下巴,身体随着列车的晃动无意识地轻颤。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钢质弹匣上摩挲,那上面一道细微的划痕,是他在战事中留下的纪念。
列车缓缓驶出匈牙利平原的边缘地带,视野豁然开朗。当最后一排低矮的农舍被甩在身后,真正的、无垠的匈牙利大平原,以一种令人窒息的坦荡姿态,铺展在窗外。
起初,只是单调的灰绿。冬末的草甸尚未返青,呈现出一种营养不良的枯黄与深沉的墨绿交织的色调,一直延伸到天地相接的、模糊的地平线。稀疏的桦树林像一排排沉默的哨兵,光秃秃的枝桠刺向铅灰色的天空,勾勒出僵硬而萧瑟的剪影。偶尔可见冻结的小水塘,像散落的巨大镜子,反射着天光,却照不出任何暖意。风从敞开的车门灌进来,带着草原深处凛冽的寒气,吹得人骨头缝发疼,也吹散了车厢内部分凝滞的浊气。
然而,当那轮巨大的、燃烧着的太阳开始向地平线坠落时,整个世界的色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搅动、点燃。
夕阳不再是苍白光源,它是一团泼洒在天幕上的、滚烫的熔金!光线穿透稀薄的云层,将原本灰蒙蒙的天空染成一片壮丽的橘红与绛紫。那光芒并非温柔地洒落,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穿透力,粗暴地将大地从沉睡中唤醒,赋予它前所未有的、惊心动魄的色彩。
草甸瞬间被点燃,化作一片翻涌的金色海洋,每一根草茎都镶上了耀眼的金边。那些光秃的桦树,枝桠的轮廓被夕阳勾勒得如同燃烧的金丝,在渐深的暮色背景中,显得格外清晰而锐利。冻结的水塘不再冰冷死寂,水面反射着天空绚烂的霞光,跳跃着千万点细碎的、燃烧的钻石。
更远处,村庄出现了。 不是想象中炊烟袅袅的田园牧歌,而是战争蹂躏后的疮痍。几座低矮的石头房子歪斜着,墙壁布满烟熏火燎的痕迹,屋顶塌陷了大洞,像被啃噬过的骨头。一座小教堂的尖顶断了一半,孤零零地指向天空,像一只折断的手臂。然而,夕阳的金辉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慈悲,覆盖了这一切。断壁残垣被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坍塌的屋顶在逆光中形成深邃的黑色剪影,断墙上斑驳的弹孔仿佛也被镶上了金色的花边。废墟间,一小片顽强存活下来的常春藤,叶子被染成了燃烧的火红色。
远处的一片开阔的草地上,竖立着几道熟悉的、扭曲的铁丝网——那是军队匆忙构筑的临时防线遗迹。而在铁丝网的一个扭曲的网格上,赫然挂着一样东西。
车厢内,其他士兵也陆续被这壮丽而诡异的景象吸引。
“真他妈美……”络腮胡穆勒说道,他一边从口袋中拿出已经被压过好几遍的烟草,一边拿起火机点燃,随后猛吸了一口,吐出一口像是代表着释然的白烟。
“俄国佬的飞机今天没有把我们炸死,可真是奇迹……”埃尔伯特随口说出这句话,车厢里的其他士兵也附和着随口笑了笑,但更多的是没人回应,其他士兵靠在车厢打盹,眼球在闭合的眼皮下快速左右移动两下,又归于死寂,就像还没有下葬的死尸。
列车依旧不紧不慢地行驶着。 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此刻似乎不再那么刺耳,反而与窗外风吹草地的沙沙声、远处隐约传来的、不知是鸟鸣还是风声的呜咽,混合成一种奇异的、属于这片土地黄昏的交响。俄国人的飞机没有出现。这不合常理的寂静,像一层无形的薄纱,笼罩着这片燃烧的土地。是补给线太长?是恶劣天气?还是某种难以言喻的、战争本身的诡异喘息?没人知道答案。但这片刻的宁静,这份突如其来的、被夕阳恩赐的“美好”,却像一剂强效的麻醉药,让我们这些筋疲力尽、伤痕累累的灵魂,得以在这移动的囚笼里,享受片刻虚幻的喘息。
夕阳终于完全沉入地平线之下。
车厢内的光线彻底暗了下来,只有通气孔透进的微光和士兵们烟头明灭的点点红光。刚才那短暂的、被夕阳点燃的喧嚣迅速冷却,车厢里重归那种令人窒息的沉寂。疲惫像潮水般再次淹没每个人,将我们这些本该死去的未死之人盖上棺椁。
◎
列车像一条被剁掉尾巴的灰蛇,在凌晨两点缓缓滑进维也纳南站。车轮碾过道岔,发出钝斧剁骨般的哐当声,每一下都把肯普卡那张盖着血痂的脸震得碎裂一次。我抱着他的遗物——停在血泊里的怀表、只剩半张的合照、肯普卡的全家福——像抱着一块没有实体的肉。车厢里没人说话,只有风从车门灌进来,吹得怀表的链子乱动,仿佛肯普卡还在抽那口永远吐不完的泡沫血。埃尔伯特靠在对面锈蚀的隔板上,络腮胡穆勒则蜷缩在角落,用他那件破大衣尽可能裹紧自己,但寒气还是像无数细小的针,穿透布料扎进骨头缝里。我们三个,从支援布达佩斯突围前线撤下来的本该死去的活死人,身上还带着壕沟的泥浆和硝烟的余烬,此刻却被塞进这节冰冷的车厢,像三件等待处理的残骸。
车门被猛地踹开。冷风卷着雪渣扑进来,像有人把一桶冰碴子直接倒进领口。最先探进来的是一支枪口,黑洞洞的,不带任何情绪。随后才是人——一名党卫军上尉,黑大衣下摆沾着前线的烂泥,臂章上的骷髅在惨淡的月光下浮起,像刚从地底钻出来索命的鬼影。他身后跟着两名宪兵,制服笔挺,与我们的狼狈形成刺眼的对比,手里拎着麻绳和图钉盒子,盒子晃起来“哗啦哗啦”,活像赌场里无人问津的骰子盅。
上尉没急着吼叫立威,先抬手在帽檐旁随意碰了一下,动作轻得像拂去肩头的雪,却足够让车厢里所有灰大衣都听见铁皮碰撞的脆响。那是一种程式化的、毫无温度的敬礼。
“是参与解围布达佩斯城内的部队?”他声音不高,带着点抽烟抽坏的沙哑,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板,却掩不住一丝刻意为之的客气,“那场行动我知道——没你们在外头死磕,城里那帮孙子早完了。”他的目光扫过我们胸前的番号,像验看货物标签。
他顿了顿,语气忽然一转,像刀刃在冰冷的皮带上蹭了一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嘶啦”声。“可惜,命令就是命令。英雄归英雄,规矩归规矩——懂吗?”
那“懂吗”两个字,轻飘飘的,却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压迫感。
宪兵随即散开,开始挨个验通行证。他们的动作机械而精准,像流水线上的工人。每验完一张,就用蘸满墨水的钢笔在证件背面划一道猩红的“S”——Sonderbehandlung(特别处理)笔尖划过粗糙纸面的“嚓嚓”声,在死寂的车厢里异常清晰,像有人用玻璃碴子在每个人的耳膜上反复刮擦。我看见埃尔伯特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穆勒的呼吸变得粗重,但他只是把头埋得更低。
轮到我时,上尉的指甲缝里还嵌着干涸发黑的血痂。他翻着我的证件,目光在那张小小的相片上停留片刻——那是战前照的,我还留着一点傻气的笑容。他忽然用手挑起我怀里的肯普卡的怀表——表壳被弹片削去一角,露出里面锈蚀的齿轮,表身沾着暗褐色的血渍,早已干涸成硬痂,与表壳上的弹痕交织在一起,像某种无法愈合的伤口。
“肯普卡中士?”他扬起眉毛,或许是从背面看到了这个怀表的主人,声音里带着一点“原来如此”的了然笑意,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死了,在1月7日的前线……这是他的遗物……”我的嗓子被寒风削得只剩气音,像破旧风箱的喘息。
“收尸的?”上尉咧开嘴,露出被尼古丁熏得焦黄的牙根,笑容扭曲,“维也纳?只收叛徒的尸。”话音未落,他抬手,将怀表还给了我。
远处,我看见了站台尽头——一排昏黄的路灯,灯杆上吊着东西,被风推得左右晃荡,影子在肮脏的积雪上拉得极长,像一条条挣扎着想要逃离却徒劳无功的绞索。
我们被粗暴地赶下车。站台积雪没过脚踝,底下是一层踩碎的血冰和不明污秽,每走一步都发出“咯吱咯吱”的咀嚼声,仿佛大地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饥饿的胃。空气中浮着黏稠的、混着排泄物、劣质烟草和铁锈的甜腻气味,像有人把一大桶微温的腐血泼进了我的肺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感。远处,更多的灯杆竖立在浓重的黑夜中,每隔二十五米一盏,像沉默的哨兵。每盏灯下都吊着一具或两具尸体,粗麻绳深深勒进颈骨,勒出的皮肉翻卷着,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紫色。风穿过空荡荡的裤管和袖管,发出呜咽般的哨音。那绳索绷紧又松弛的声音被风撕成细丝,却又固执地在我的耳膜里汇成一条持续的、嗡嗡作响的河流,那是死亡的背景噪音。
上尉走在最前面,他的背影在飞舞的雪雾里像一截被利斧砍断的桅杆,僵硬而孤独。他忽然停住,抬手示意我们跟上,嘴里咬着半根没点燃的香烟,说话间喷出的白雾瞬间被风卷走。“看好了——”他指了指最近那盏路灯。灯杆顶端装着一个简陋的绞盘,麻绳已经勒进钢管的凹槽里,绷得笔直,像一条吃得过饱、即将撑破肚皮的巨蟒。被吊着的是个少年,看起来绝不超过十六岁,船形帽歪斜地扣在头上,露出底下柔软的栗色鬈发。绳索深深勒进他细瘦的脖颈,皮肤被勒得向外翻卷,像脱水的皮革,底下粉白色的气管软骨清晰可见。血珠从撕裂的皮肉间渗出,没等滴到地面就被严寒凝成透明的冰溜子,一串串垂下来,像肉铺橱窗里挂着待售的、冰冻的红香肠。脖子上挂着的告示牌上,用德语大大的写着:
“Verräter am großen Vaterland.”
(伟大祖国的叛徒)
一名宪兵用枪口随意地戳了戳少年的胸骨,发出敲打空心木般的“咚咚”声,空洞得令人心悸。“看见没?这就是逃跑的下场。”他掏出一张硬纸板,用图钉狠狠钉进少年胸前的大衣。纸板上的墨迹未干,被少年残存的体温融化的雪水一浸,迅速晕开成一条蜿蜒的黑色血河。“汉斯·菲舍尔,逃兵,No. 047/45,元首命令,就地正法。”字迹潦草,带着一股发泄般的狠劲。
上尉吐掉嘴里的烟蒂,用靴底碾进雪里,发出“嘎吱”一声脆响。“998号之后,”他声音恢复了那种沙哑的平稳,“上个月一月十一号又补了一条:连长以上即可判决,无需记录,无需上报。”他说到这里,忽然咧嘴笑了一下,那笑容在雪光下显得格外森然,声音也压得极低,像毒蛇吐信,“换句话说——我今晚就能把你们任何一个人挂上去,只要我觉得你‘动摇’。”
他顿了顿,目光像冰冷的探针,依次在我们一行人的脸上扫过,那眼神却不是赤裸的威胁,更像一种提前的、冰冷的哀悼,仿佛在确认我们最终会挂在哪根灯杆上。
“别怕,”他话锋一转,语气竟带上了一丝奇异的“理解”,“参与康拉德行动结尾的,我敬你们是条汉子……虽然你们并没有取得最终的胜利。”他抬手,指向远处另一排灯杆——那边吊着的尸体穿着党卫军的迷彩制服,数量似乎更多。“看见没?我自己人也挂。规矩面前,没谁例外。”这番话并未带来丝毫慰藉,反而像在强调这屠宰场的普遍性和无差别性。
风猛地加大,把少年菲舍尔的尸体吹得转了小半圈。钉在他胸口的纸板“啪啪”地拍打着冰冷的灯杆,像有看不见的人在鼓掌。上尉不再说话,做了个“跟上”的手势,领着我们往绞架区更深、更密集的地方走去。每经过一盏灯,他就如同背诵枯燥的清单般,随口说出编号和他们告示牌上的那些嘲讽。
“046,国防军,第23掷弹兵团,昨夜脱离阵地,绞二十分钟,现示众二十四小时——DEFATIST(失败主义者)
“045,空军地勤,散布‘帝国末路’言论,绞刑——VERRÄTER(叛徒)”
“044,人民冲锋队,七十岁,逃兵,枪决——FEIGLING(懦夫)”
声音不高,却像在念一份无限延长的死亡菜单。雪越下越大,细密的雪粒像冰冷的盐,纷纷扬扬洒落。灯杆下的尸体逐渐被白霜一层层裹起,远远望去,像撒了糖霜的暗红果子;风一刮,糖霜簌簌剥落,露出底下更加狰狞的紫黑色皮肤,像一串串被剥了皮、暴露在严寒中的葡萄。
终于,在穿过一片相对稀疏的区域后,我们看见了那具像普特卡默的尸体。
灯杆是新近刷过的黑漆,在雪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绳索深深勒进凹槽,随着尸体的轻微晃动,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那是木头和纤维在巨大张力下的痛苦声响。尸体脸朝下趴着,双臂无力地垂着,左手五指深深抠进积雪。下巴在雪地里犁出一道深沟,留下暗红的印记。最刺眼的是,他的左胸插着一支铅笔——我认得它,那是我去年送他的铅笔,笔杆是深色的,顶端削得尖尖的。此刻,那削尖的断面深深扎进他的血肉,沾着早已凝固的血冰,像一根冻住的、绝望的铅芯。
在一个月前的泥泞战壕里,普特卡默曾借着炮火的间隙,用那双总爱盯着法典的眼睛望着我们,声音像被水泡过的纸:“我撑不住了,每次冲锋都觉得自己在往绞索里钻。”他没直说“逃兵”,只提了极端的心慌和“想找个地方停下来”,因为知道埃尔伯特的憨直、我的沉默、络腮胡穆勒拍他肩膀时的力道里藏着信任,才把这念头摊给我们。我们都以为他不会像他说的那样,甚至认为他说的话是一句玩笑——“找个机会溜进溃兵堆,往维也纳跑”,他曾笑着说“城里总比前线暖和,熬到结束就行”。可后来冲锋号响时,他真的消失了,跟着一群丢盔弃甲的散兵往后方挪,再没消息。
我们曾以为他真的钻进了维也纳的暖里,埃尔伯特拍着大腿说“这家伙肯定溜进溃兵堆了”,穆勒叼着半截烟梗闷笑“维也纳的面包房总比战壕的泥坑强”,我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我们把他的话当了真,像相信春天会来一样相信他安全了,甚至私下猜他是不是在数着日子等停战令,当和平到来的那一天就回归德累斯顿的家乡,继续做家乡的辩护律师。
上尉用枪背不轻不重地敲了敲灯杆,发出清脆得像敲音叉的“铛铛”声。“048,埃里希·普特卡默?伦纳德·卡沃尔?——身份与姓名未完全核实,疑似逃兵,仍按元首令执行。”他抬手,一名宪兵立刻躬身,递上一柄带着倒钩的铁钩。钩柄缠着防冷的铁丝,在雪光下闪着冷硬的光,像一条盘踞的、冬眠的毒蛇。上尉没接,反而朝我努了努下巴,动作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审视:“你想确认?给你三秒。”那眼神仿佛在说:看吧,这是你朋友的下场,记住它。
雪片落在我的睫毛上,冰冷刺骨,不再融化。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悲伤、愤怒和恐惧的力量在我体内冲撞。我想看清那张脸,确认那是否真的是普特卡默,那个总爱哼着不成调歌曲、梦想战后回去做木匠的普特卡默。我伸出手,指尖颤抖着,离那支刺入胸膛的红色铅笔只有两厘米的距离。然而,我的手臂却像灌满了铅,沉重得无法再前进一寸——因为上尉已不耐烦地转身,对宪兵丢下一句例行公事的吩咐,声音恢复了最初的冰冷:
“三小时后,把他扔进多瑙河里。”
“长官……至少让他入土,哪怕……只是一抔土……” 我竟不知道我为什么有这样的游戏来说出这句话,而再不过的请求却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
“入土?”上尉爆发出一阵短促而尖锐的冷笑,笑里带着冰碴子,“同情逃兵罪,知道么?想陪他被吊成‘走狗’,就再往前走一步。”他猛地抬手,用冰冷的枪管用力点了点我胸口,“按照998/44 和 1-11 补充条款——我现在就能给你挂牌子,也可以现在把你绞死,然后再让人写上一系列羞辱你的话。”
一名宪兵立刻上前半步,手中的麻绳在厚实的皮手套里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吱”一声预兆。旁边的埃尔伯特反应极快,一把死死拽住我的后领,像拖一袋沉重的土豆,把我硬生生向后拖离那致命的距离。络腮胡穆勒的腮帮子咬得咯咯作响,腮边肌肉虬结,眼中布满血丝,却也只能低下头,用沉默表达着他同样的无力和恐惧。
上尉似乎满意了,不再看我,抬手示意封锁线外持枪的巡逻队:“看好了,别让任何人碰绳子——狗都不行。”说完,他不再停留,踩着厚厚的积雪,大步流星地走向绞架区的另一头,他的背影在排列整齐的灯杆影子间一闪,很快被更深的黑暗重新吞没,仿佛从未存在过。
我们被驱离绞架区。雪越下越大,风也更急了。回望过去,那具酷似普特卡默的尸体很快被越来越厚的白霜糊住,轮廓变得模糊不清,最终只剩半截红色的铅笔头还倔强地露在外面,像一根指向阴沉天空的、凝固的红色手指,对我们进行着永恒的、无声的控诉。
维也纳的钟声没有响起。这座古老的城市仿佛陷入了死寂,或者它的钟楼早已被炮火摧毁。只有绞盘偶尔发出的“咔啦”声,绳索在风中摩擦灯杆的“嘶嘶”声,以及无处不在的、雪花簌簌飘落的细微声响。
雪落在尸体上,不再融化,堆积成新的坟冢。
雪落在我的眼睛里,冰封了滚烫的泪,也不再融化。
雪把整座城包裹成一块巨大无比的、甜腻得令人作呕的糖霜蛋糕,而蛋糕的中心,是无数根被严寒冻住的、指向天空的红色手指——那是死亡的坐标,是绝望的刻度。
在这片白色地狱的中心,我忽然无比清晰地明白了:维也纳不是避风港,它是另一座更大、更公开、更高效的绞架。
雪不是雪,它是凝固的钟声,宣告着生命的终结和无声的哀悼。时间不是时间,它是正在腐烂的绳索,勒紧每一个试图呼吸的灵魂,直到最后一丝气息被榨干。而我们,不过是这巨大绞架上,等待被依次挂起的、无名的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