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在地上簌簌的声响,让我回想起了小的时候窗外面下着大雪,而父亲抱着我在壁炉旁讲故事的画面。兵营铁门外的路灯杆上结着冰棱,像一排悬而未决的子弹。我们围坐在军营中央,听着手风琴从铁丝网那头飘来断续的旋律——那是被炮弹犁过几十遍的土地上,唯一能听见的不属于死亡的声音。
圣诞节到了。
“看啊!圣诞树……”安特尔队长的烟斗在黑暗里明灭,他军装领口的铜扣已经锈成暗绿色,“上次见到活的枞树,该是去年春天在科隆大教堂前了。”
我们沉默地看着圣诞树散发出的光芒,而旁边随风摇曳的火苗让混凝土浇筑的胸墙竟不知怎么的突然显得脆弱。当手摇风琴的旋律钻过铁丝网,我看见左侧埃尔伯特正用刺刀削着半块发霉的黑面包,木屑簌簌落在他缠着绷带的手腕上。
我想起来了……父亲念的那个故事——关于圣诞节停战的情节:
“富拉德把脸贴在结霜的墙壁上,看见的只有炮弹炸出的焦土上,两簇烛光隔着三百米无人区对峙。战壕里飘出热红酒的甜腻,混着英军那边飘来的茶垢味——这味道让富拉德想起母亲临行前塞给他的手帕,上面绣着的薰衣草香囊早已被汗水泡烂。”
“圣尼古拉斯万岁!”有人用蹩脚英语喊道。英国兵的羊毛围巾在月光下泛着奇怪的灰紫色,像是被毒气熏过的天空。当霍尔斯贝格少尉脱下沾满虱卵的军大衣扔过铁丝网时,富拉德注意到他右手虎口有块弹片划伤,和克默里希膝盖溃烂的伤口形状完全相同。交换的罐头里滚出李子和沙丁鱼,英国兵的铜纽扣硌着富拉德掌心的茧子,让他想起去年秋天操练时,军士长用同样的力道把步枪砸进他的肋骨。
手风琴突然卡住时,我们正和英国人用刺刀翻动冻硬的土豆。某个瞬间所有声音都消失了,直到北边战壕传来手榴弹的尖啸——原来有人往无人区扔了燃烧瓶,火舌舔舐着飘落的雪花,在英德士兵之间烧出一道颤抖的‘银河’。克默里希突然大笑起来,他缺了门牙的笑容让对面的年轻少尉露出困惑的神情,就像我们初见时,他盯着我们钢盔上的尖刺如同看某种史前生物。
黎明前最冷的时刻,有人开始踢起了足球。那个裹着泰晤士报当球衣的英国中尉,准备射门时军靴带竟绊住了自己人的腿。我们哄笑着看他在泥浆里打滚,直到霍尔斯贝格少尉提醒大家注意狙击手的准星。但谁都知道,此刻瞄准镜后的眼睛,正和我们一样望着泛起鱼肚白的天际——那里既没有国旗,也没有勋章,只有邮差永远走不到头的泥泞道路。
当号兵吹响归营哨时,克默里希的面包渣还粘在英国兵的胡须上。我们退回潮湿的战壕,发现霍尔斯贝格少尉的铜纽扣不知何时换成了英国货。
父亲说停战持续了二十四个小时,但第二天醒来重新亮起时,发现对面的圣诞树仍在像根插在大地伤口上的蜡烛,静静地散发着光芒。
我望着那较为简陋的圣诞树,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感慨。那短暂的和平,就像是一场梦,美好却又短暂。士兵们在那一刻忘记了他们是敌人,忘记了战争的残酷,只是单纯地享受着节日的宁静。然而,当炮响再次响起时,当擅自停战的人遭受处罚时,那短暂的和平便被无情地打破,留下的就只有焦土和废墟了。
“在兵营雄威的大门前,那里有一座路灯。如果它依然矗立,我们就在灯下再次相会。就像从前啊,莉莉玛莲,就像从前啊,莉莉玛莲。”
熟悉的音乐从收音机里传来,那旋律如同从遥远的故乡飘来,带着一丝温暖和一丝忧伤。我闭上眼睛,让那熟悉的歌词在耳边回荡,仿佛能暂时忘却身边的战火与硝烟。
“这首歌总是能让人想起很多东西。”埃尔伯特突然开口说。他的话语中带着一丝怀旧,仿佛这首歌唤起了他内心深处的某种情感,“连那些洋基佬都喜欢这首音乐啊……真是广为流传。”
埃尔伯特的话像是在空气中飘散的烟雾,很快就被兵营里的沉默吞没。我看着他,他的眼神中满是迷茫和无奈,仿佛在试图抓住那些已经远去的回忆,却又无能为力。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块发霉的黑面包,像是在寻找一丝熟悉的温暖,但最终只能感受到冰冷的现实。
“圣诞节就能回家……”我低声自语,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笑话,真是个好笑的笑话……”
我低下头,盯着自己脚下的泥泞。这些泥泞仿佛是战争的印记,深深地烙在了这片土地上,也烙在了我们的心里。我闭上眼睛,试图将自己从这无尽的黑暗中解脱出来,但脑海中却不断浮现出那些残酷的画面:爆炸的火光、扭曲的尸体、被炮火摧毁的家园……这些画面像是挥之不去的噩梦,让我无法平静。
“明天,”队长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而疲惫,“我们会被调往布达佩斯战场去支援那里的部队。”
“布达佩斯?”埃尔伯特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慌,“那里不是比华沙更糟糕的地方吗?”
安特尔队长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是的,更糟糕。但我们没有选择,命令就是命令。”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肯普卡突然开口问道,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
“明天早上。”安特尔队长说。
我沉默不语,我低下头,心中充满了无奈和恐惧。明天,我们将踏上另一片战场,面对更多的敌人,更多的死亡。而这一切,只是为了满足那些高高在上的将军们的野心。
“我们还能回家吗?”这句话突然从我脑海里响起,但战争不会停下来等我们思考,它只会继续吞噬一切,直到最后一丝希望都被磨灭。
我抬起头,望着那简陋的圣诞树,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感慨。那短暂的和平,就像是一场梦,美好却又短暂。
“士兵们在那一刻忘记了他们是敌人,忘记了战争的残酷,只是单纯地享受着节日的宁静。然而,当炮响再次响起时,当擅自停战的人遭受处罚时,那短暂的和平便被无情地打破,留下的就只有焦土和废墟。”父亲所说的故事的结尾内容从我脑海里浮现。无论战争多么残酷,无论我们多么疲惫,我们的心中总有一片净土,总有一丝温暖……那只是暂时的慰藉,战争的阴影依然笼罩着我们。
“圣诞树还在发光,”肯普卡说道,“但它已经无法照亮我们的路了。”
安特尔队长叹了口气,烟斗的烟雾在空气中缓缓散开,像是在诉说着无尽的无奈。“是啊,”他低声说道,“它已经无法照亮我们的路了。”
安特尔队长的声音在兵营里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缓缓地将烟斗从嘴边移开,仿佛在努力让自己听起来更加平静。他看向我们,眼神中透出一种复杂的情绪,既有无奈,也有感激:“这几个月,我们在华沙的日子,大家都知道,那是地狱。”队长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我们看到了不该看到的,做了不该做的。战争让我们变成了怪物,但你们……你们没有完全失去人性。”
队长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一旁收音机中的《莉莉玛莲》已经播放完毕,而随即播放的是另外一首民歌《艾丽卡》。
“我知道,你们中的很多人心里都藏着秘密,藏着那些我们不愿意去回忆的事情。”队长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的脸,“但你们也做了很多好事。你们互相帮助,互相扶持,没有让任何一个战友掉队。在那些最黑暗的时刻,你们没有放弃彼此。”
他的声音渐渐变得坚定起来。“我感谢你们,真的。感谢你们没有让我失望。我们都是士兵,我们都有自己的职责,但我们也是人。在这场战争中,你们让我看到了人性的光辉,哪怕它只是微弱的一点。”
队长停了下来,深深吸了一口烟,然后缓缓吐出。烟雾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像是在掩盖他眼中的湿润。
“我知道,这次去布达佩斯,情况会更糟。我们可能真的没有机会活着回来。”他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但我想让你们知道,无论发生什么,我为能和你们并肩作战而感到骄傲。”
他站起身,缓缓走到那棵简陋的圣诞树前,目光停留在闪烁的灯光上。“这棵圣诞树,它见证了我们现在的短暂宁静,也见证了我们的无奈和恐惧。它可能无法照亮我们的路,但它提醒我们,我们曾经有过希望,有过温暖。”
队长转过身,面对着我们。“无论明天会发生什么,我希望你们记住,我们是战友,是朋友。我们在一起战斗,一起承受,一起坚持。哪怕最后我们什么都没有,至少我们还有彼此。”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用一种近乎温柔的语气说道:“如果真的到了最后,我希望你们能记住,我们曾经努力过……勇气,仇恨,暴行,死亡……但是我们没有放弃。我们不是怪物,我们是人!”
兵营里一片寂静,只有收音机里的歌声还在继续。我们彼此对视,眼中都带着复杂的情绪。队长的话像是在黑暗中的一束光,虽然微弱,却让我们的心中多了一丝温暖。
队长说完话之后,兵营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情绪。但很快,一种释然的氛围开始在我们中间弥漫开来。我们彼此对视,眼神中既有无奈,也有坚定。安特尔队长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我们心中点燃了一把火,虽然微弱,但却温暖。
“我们能活着走到今天,已经够幸运了。”肯普卡说道,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感慨,“我们是战友,我们在一起经历了这么多,已经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说得好!”埃尔伯特也点了点头,他那笑容在这个时刻显得格外温暖,“我们都是兄弟,要死也必须死一块。”
“来,为了我们还能活着看到今天,为了我们还能在一起。”安特尔队长举起手中的水壶,里面装的是后方带回来的劣质杜松子酒。虽然味道刺鼻,但我们都知道,这酒里装的是我们的勇气和希望。
“敬自由!”我们纷纷举起自己的酒杯,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然后,我们一饮而尽,那刺鼻的酒液顺着喉咙滑下去,带来一阵灼热,但我们都笑了,笑得释然,笑得坦然。
“谢谢你们,能成为我的朋友,我的兄弟。”安特尔队长低声说道,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的哽咽。
“我们也是,队长。”肯普卡回应道,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的坚定。
我们围坐在一起,静静地听着那熟悉的旋律。那歌声像是从遥远的故乡飘来,带着一丝温暖和一丝忧伤。我们闭上眼睛,让那熟悉的歌词在耳边回荡,仿佛能暂时忘却身边的战火与硝烟。
“小小的花儿开在荒野上,她的名字叫做艾丽卡。成千上万只小蜜蜂竞相飞向那美丽的艾丽卡,只因花芯中饱含着甜蜜,花瓣上散发着迷人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