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达佩斯郊外的森林里,雪片像被撕碎的绷带般簌簌落下。我蜷缩在战壕的冻土上,手指几乎要抠进结冰的木板。远处传来零星的炮声,像钝刀割开潮湿的空气。中士把最后半壶烧酒倒进搪瓷杯,酒液泼溅时腾起的热气,在他开裂的胡须上凝成冰晶。
“平安夜?”新兵弗里茨抱着膝盖发抖,他的匈牙利语还带着维也纳郊外的口音,“他们说多瑙河两岸的教堂都在敲钟……”
我盯着他军靴上凝结的血痂。三天前,我们奉命去清剿佩斯区的抵抗军,那些躲在下水道里的匈牙利游击队往燃烧弹里掺了白磷。当紫红色的火焰舔上教堂尖顶时,有个穿白袍的老妇人从火场里冲出来,怀里抱着个布偶娃娃——后来我们才发现,那娃娃的棉花里塞满了碎玻璃。
炊事班长老霍恩突然踢翻了铁锅。他总爱在靴筒里藏半截蜡烛,此刻正用打火石小心点燃:“省着点抽,小子,等进了布达城堡,你们连耗子都要抢着啃。”他的独眼在烛光里泛着浑浊的黄,像颗泡在福尔马林里的玻璃弹珠。
三个月前在维也纳郊外的新兵营,我们还在用缴获的俄制步枪练习拼刺刀。教官把铁丝网缠在腰上,吼着“要么刺穿敌人,要么被吊死在铁丝网上”。直到某天拂晓,我们被塞进运牛车,车顶焊着带倒刺的铁环。穿过捷克斯洛伐克焦黑的村庄时,有个匈牙利老农站在废墟里朝我们扔石头,他的木鞋底沾着融化的雪水和干涸的血迹。
“他们管这叫‘冬季风暴行动’。”中尉用冻僵的手指在地图上划拉,“我们要成为插入苏军腹地的钢刀。”他的呼吸在结霜的望远镜片上呵出白雾,远处布达城堡的尖顶在炮火中忽明忽暗,像支插在蛋糕上的草莓。
弗里茨开始发烧。他总说听见地下室传来孩子的哭声,可我们连老鼠都杀光了。直到某天夜里,他在战壕角落蜷成虾米,喉咙里涌出黑红色的泡沫。军医掀开他的军服,胸口有块溃烂的伤口,边缘爬满绿头苍蝇。“弹片上有毒,”军医用铁钳夹出半融化的铅块,“你们在奇斯佩森林踩中过哑弹吧?”
圣诞夜的月光把战壕照得惨白。我们分到了半块发霉的黑面包,老霍恩从贴胸口袋掏出个铁盒,里面是裹着糖纸的巧克力——那是他女儿五岁生日时烤的。我们轮流舔着糖衣,直到舌尖被黏住发痛。
东边的天空突然亮如白昼。苏军的榴弹呼啸着划破夜空,爆炸的气浪掀翻了整段胸墙。我看见弗里茨的钢盔在空中翻滚,像颗被丢弃的土豆。他的手指痉挛着抠进冻土,指甲缝里塞满碎骨和铜纽扣。
“他们…在敲钟……”弗里茨的瞳孔突然放大,手指痉挛着指向燃烧的教堂尖顶。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布达城堡方向确实有零星的钟声,混在炮火的轰鸣里,像支走调的安魂曲。
中士把刺刀塞进我手里。他的瞳孔缩成针尖,下巴上的冻疮裂开渗血:“还记得训练营教的吗?要像宰猪猡那样捅进去。”他的呢子大衣口袋里露出半截全家福,照片边缘被硝烟熏得焦黑。
我们踩着结冰的血泊向城堡推进。苏军的狙击手藏在钟楼残骸里,有个戴毛线帽的士兵不断朝我们做鬼脸,直到老霍恩的燃烧瓶把他变成火团。火焰舔上钟楼尖顶时,我听见管风琴的残音在风雪中飘荡,像首未完成的圣诞颂歌。
地下室的门后堆着二十具尸体。有个穿神父袍的老头蜷在圣坛前,双手合十的姿势像在祈祷,怀表停在凌晨三点。弗里茨的尸体就躺在祭坛下方,他的手指还保持着抓握十字架的姿势,融化的雪水顺着石缝渗进他开裂的嘴唇。
中士突然扯开领巾,露出脖颈处溃烂的弹痕:“他们说苏军用坦克碾碎俘虏的膝盖骨。”他的声音像是从地底下传来的,“但我们连当靶子的资格都没有了,对吧?”
撤退的命令在黎明传来。我们踩着结冰的多瑙河面撤退,身后是燃烧的桥梁和漂浮的尸体。有个匈牙利小女孩蜷在桥墩旁,她的红斗篷在雪地里像团跳动的火焰。中士的枪管垂了下来,但另一只手已经扣住扳机。
“别看。”他把我推向结冰的河面。我连滚带爬地逃向森林时,听见身后传来玻璃弹珠滚落的声音——那是小女孩的玻璃弹珠,在雪地里弹跳着,直到被血泊吞没。
现在我坐在布达城堡的废墟里,握着半块融化的巧克力。苏军的探照灯扫过残破的穹顶,光柱里漂浮着细小的雪片。我想起维也纳郊外的圣诞集市,母亲烤的苹果派香气,还有弗里茨最后一次擦枪时,枪管反射的夕阳光。
炮弹呼啸着掠过钟楼尖顶,新年的第一片雪花落在我结冰的睫毛上。远处传来模糊的歌声,像是有人用匈牙利语哼着《平安夜》。我摸了摸口袋里的全家福,照片边缘的焦痕正缓缓渗进相纸。
冰棱在睫毛上凝结成珠链时,我听见了布达城堡地堡传来的管风琴声。那旋律像被撕裂的圣带,在苏军燃烧弹的橙红光芒里飘荡。中士的尸体横在结冰的喷泉池边,呢子大衣口袋里的全家福正在渗血——相框玻璃的裂痕恰好穿过他妻子微笑着的眼睛。
“向钟楼撤退!”少校挥舞着镀金鲁格手枪,他镶着象牙柄的军靴踩过弗里茨溃烂的尸体,“那是元首亲自下令建造的死亡要塞。”他的瞳孔在硝烟中剧烈收缩,仿佛又回到三年前多瑙河畔那个春夜,当箭十字党的装甲车碾过犹太教堂的彩窗时,他也是这样攥着十字架发抖。
我们十个人挤进地下甬道,腐臭的空气中漂浮着融化的雪水和尸油。老霍恩突然跪倒在地,他怀里的巧克力铁盒滚出半块发黑的圣餐饼——那是用被苏军坦克碾碎的教堂长椅木屑烤制的。黑暗中传来细碎的啃噬声,像无数老鼠在啃食我们的骨髓。
当第一缕晨光刺穿城堡尖顶的弹孔时,我的手指已经和冻土长在一起。苏军的探照灯扫过钟楼残骸,光柱里漂浮着细小的槲寄生碎屑。三个月前被我们绞死的匈牙利抵抗军领袖,此刻正悬挂在广场绞刑架上,他的军大衣口袋里露出半截情书,字迹被硝烟熏得模糊不清。
“平安夜快乐,妈妈。”我对着结霜的枪管呢喃。怀表停在二十四日的凌晨三点,表盘玻璃的裂纹正好穿过弟弟周岁照片里的酒窝。远处传来模糊的匈牙利语童谣,像是有人用铁勺敲打生锈的锅炉——那是被苏军俘虏的匈牙利少女们在唱《小星星》,她们的红围巾在寒风中绽开,像二十面染血的旗帜。
◎
最后的冲锋开始了。他的左腿在奇斯佩森林踩中哑弹时就已经废了,此刻却像装了弹簧般跃出战壕。苏军狙击手的绿色准星在雪地上跳动,他皮帽下露出半张烧伤的脸——和他所在维也纳犹太区见过的那个乞丐一模一样。
当子弹穿透右肩胛骨时,他闻到了多瑙河畔苹果花的香气。母亲正在厨房擦拭银器,他的妹妹把偷藏的巧克力掰成两半,弟弟举着木枪对准他笑。苏军的军靴踏碎玻璃弹珠的瞬间,他听见教堂钟声与防空警报在时空中重叠,奥匈帝国解体的炮声、纳粹入城的马蹄声、布达佩斯犹太人的哭喊声,都在此刻化作舌尖的硝烟。
他的尸体最终挂在城堡吊桥的铁链上,军服口袋里的全家福被子弹打穿。照片里七岁的妹妹永远定格在抛接槲寄生花的瞬间,妹妹金发间的玻璃弹珠折射出好几种的光。
当春雪融化时,罗马尼亚军队会指着他的残骸说:“看啊,那个匈牙利佬手里还攥着家乡的泥土。”他们不会知道,那团冻成琥珀的冻土里,埋着维也纳郊外某个葡萄园的根茎;某年的春天,父亲就是在这里教会他辨认槲寄生的花期。
睡去吧,约瑟夫·亚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