靴底陷入雪层时发出的黏腻声响让我想起停尸房里尸体沉入福尔马林溶液的动静。我旁边那位来自雷根斯堡的新兵怀里抱着的似乎不是步枪,而是具被冻僵的躯体——金属部件与冻疮在他的掌心凝结成同一色阶的青灰。我们排在行军部队的第三纵队,藏青大衣摩擦积雪的沙沙声里混杂着弹药袋内火药受潮的爆裂声,像极了东普鲁士教堂管风琴被炮弹掀翻时的哀鸣。
“还有100英里......”埃尔伯特的镀银钢笔尖刺穿地图某处,蓝墨水在羊皮纸褶皱里洇出犹如肺部X光片般的阴影。
前方突然爆发的咒骂声惊飞了雪鸮。安特尔队长解开武装带时,铜扣撞击冰层的声音惊醒了沉睡的冻土。“这鬼天气能把活人腌冻成冰雕!”他扯开领口露出脖颈处的冻疮,那里正渗出与钢笔蓝墨水相似的脓液。我们都知道——队长在前四天圣诞夜他给女儿的信笺上,墨迹始终保持着蓝宝石般的澄澈。
“你这当爹的这么蠢?”肯普卡踢飞脚边的冰块,当他正在跟一旁的队友聊天时,他的黑色羊毛帽檐下的疤痕随着肌肉抽搐扭曲。这个斯大林格勒的老兵总把怀表塞在衬衫最里层,仿佛那是块烧红的烙铁……不过我们都知道,他是舍不得自己的家人罢了。
“那时我儿子才刚满八岁,我好不容易到后方修整得以探望家人,结果我却把他的生日蛋糕给忘了……我也确实是笨,光顾着回去什么也没带。这不,又要回到战场了,也不知道这一匆匆离别别还有没有机会回去……”那位跟肯普卡聊天的队友脸上露出些许无奈的表情。
“我儿子八岁生日那天,他的喉结在围巾缝隙里滚动,我在战壕里啃着马肉肠,用刺刀在冻土上刻了座蛋糕。”肯普卡说道,随后他掏出藏在最里面的象征性的怀表,抚摸后说道,“等打完仗,我会给他买带好吃草莓夹心的。”
下午,苏联人的攻击机掠过时,我跟疯了一般的看着挂载的飞行配置。而埃尔伯特仍在絮叨王牌飞行员哈特曼的击杀记录,直到一枚炸弹在附近炸开,火焰舔舐着树木的瞬间,我看见埃尔伯特他瞳孔里映出的几架正在编队执行任务的战斗机——那些天空上的钢铁飞鸟,正在进行一场相当规模的战斗。
“Bf-109战斗机的尖啸声比任何安魂曲都更令人毛骨悚然……”当我们的飞机击落第七架敌机,且苏联人准备撤退时,肯普卡突然站起说道,此刻他胃袋里一起翻涌的不只是隔夜的豌豆汤,还有‘八百年前中世纪时期被老鼠啃过的面包。’
“哈哈!真有幸在看到了新的里希特霍芬取得了新的胜利啊……!”埃尔伯特的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刺耳,他的话音刚落,周围便陷入了一片死寂。埃尔伯特的脸色微微一变,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尴尬,但他终究没有办法释放自己的不满。
埃尔伯特的镀银钢笔突然脱手坠落,在积雪中敲出细碎的冰晶。我们看着那支蓝墨水钢笔在零下三十度的严寒里逐渐石化,笔尖凝结的冰棱正巧构成王牌飞行员哈特曼座机的垂直尾翼形状。队伍突然集体向左偏移三步,积雪下传来冰层断裂的脆响,仿佛整片冻土都在模仿弹壳坠地的声响。
肯普卡解开裹在怀表上的羊毛布时,表盘玻璃映出几道弯曲的裂痕,像被炮弹碎片犁过的战壕。他从口袋里掏出压得扁平的巧克力棒,掰成几块碎屑撒进自己的嘴里。“给自己留的生日礼物……”他说这话时,风卷着雪粒灌进他开裂的嘴唇,伤口处已经冻成了点点暗红色的冰碴。
我们继续在雪中行军,雪片似银针般扎进我们的脸庞。远处,原本清晰可见的道路已消失在白茫茫中,连身边的士兵都快变得模糊不清。
当停止前进的口令在风中颤抖着传递时,大家便迅速行动起来,寒风和积雪让每一步都变得异常艰难。有人摔倒在深雪中,立刻被同伴拉起;有人试图点燃火把,却被狂风吹灭。军帐布匹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随时会被撕裂。
“快搭好帐篷!”前面的指挥员嘶吼着,声音嘶哑。
铁锹与冻土的碰撞声此起彼伏,但积雪太厚,挖坑变得异常费力。篝火终于点燃,却只能勉强维持,火苗在狂风中摇曳,投下扭曲的影子。炊事兵拼命保护着珍贵的火种,他们知道,在这样的严寒中,没有火就意味着死亡。
我看见一名骑兵因马匹滑倒而摔伤了腿,他脸色惨白地被抬进了帐篷。他的低吼声在寒风中显得格外清晰。
一切事情完成,篝火点燃时已近午夜。炊事兵布吕尔从贴身口袋掏出火柴盒,潮湿的磷面在掌心蹭出粉红血渍。他跪在背风处吹火苗的模样,像极了上个月被狙击手击穿肺叶的卫生兵临终时的挣扎。当第一簇蓝绿色火苗蹿起时,我们听见东边传来冰层开裂的哀鸣——那是安特尔队长正在用刺刀凿开结冰的弹药箱,取出的迫击炮弹壳里盛满雪水。
“每人三指宽的压缩饼干。”指挥员的声音混着痰音,他假眼在火光中泛着死鱼般的灰白。肯普卡掰饼干时,碎屑落在布吕尔正在煮的菜汤里,激起细小的漩涡——汤底沉着三颗冻硬的土豆,表皮布满弹孔状的焦痕。新兵们舔舐铝盒边缘的动作,与战壕里舔舐弹壳的亡魂如出一辙。
篝火舔舐着铝制饭盒边缘,士兵用刀尖挑起块冻得发青的土豆。汤锅咕嘟声里浮动着某种类似腐坏皮革的气味,肯普卡解开裹着巧克力棒的油纸时,油脂在铝盒表面凝成琥珀色的泪痕。
“给伤员们留点热汤。”指挥员用火钳拨弄炭火的声音带着金属相撞的锐响。布吕尔舀汤的铜勺突然在锅沿磕出丧钟般的脆响——热汤里浮着半片卡着弹壳的绷带。肯普卡解开羊毛帽时,凝结的冰碴簌簌坠落,在汤锅表面敲出安魂曲的节奏。
篝火渐弱时,士兵们开始用刺刀削切冻硬的香肠。最后一口汤快见底时,布吕尔从贴身口袋摸出个锡罐。融化的黄油在士兵们瞳孔里汇成金色溪流,直到有人发现罐底粘着的纸片——那是半张被泪水泡皱的生日贺卡,褪色的蜡笔画着戴寿星帽的士兵,手里举着插满蜡烛的蛋糕。
风雪褪去,有人往火堆里添了最后件棉衣。燃烧的羊毛散发出的焦糊味,而当漫天繁星出现,我们默契地将空饭盒扣在胸口祈祷——尽管那些凹陷的铝皮此刻看起来,像极了停尸房里等待火化的棺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