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年了……”黄铜弹壳叮当砸在冻土上,肯普卡在旁边往步枪里压第五个弹夹。他没戴手套,指节裂开的伤口渗着血痂,那是几小时前赶路时从高处跌落划破的。
队长的怀表链在脖颈间晃荡。表盘玻璃裂成蛛网,时针指在十一点五十九分——三年前莫斯科郊外,他在防线残骸里时,表针就永远停在了苏军反击的瞬间。此刻他解开武装带,任由冻硬的羊皮裹腿滑落,露出小腿上溃烂的冻疮。“吃吧,”他把最后半块巧克力抛给我,“过了十二点,炮弹可比罗马门神雅努斯准多了。”
几十公里外的的探照灯与“斯大林管风琴”的炮弹几乎点亮夜空。冲锋号撕裂夜空的前一秒,我看见队长把怀表塞进冻土。秒针在十二点整折断,表壳里渗出的润滑油在雪地上凝成个歪扭的万字。
最后一口温水灌进喉咙时,一切戛然而止。普特卡默的步枪卡壳了,他跪在地上拆卸枪栓,冻僵的手指怎么也够不到卡榫。肯普卡用刺刀挑开他的枪套,弹匣滚落时撞响的铜声,像是“祝贺”新年最后的残响。
“那些骷髅旗又插到我们屁股后面了。”
“让他们去当先锋,我闻见那些黄铜徽章的味道就想吐。去年在切尔卡瑟,他们把伤兵扔给臭俄佬,自己坐着虎式逃跑。”
“妈的……就像现在等着这该死的进攻命令!等打进城,记得把咱们伤兵拖到他们伤病后面。”
当我们正隔着一堵墙,偷听着那些老兵抱怨时,埃尔伯特正用刺刀削着冻硬的土豆,碎屑簌簌落在雪地上。他嘴角突然扯出抽搐的弧度,眼白上凝着层冰霜般的血丝——那抹笑像冻肉里滋生的蛆虫,在军用毛毯裹着的胸腔里无声蠕动。
“全体列队集合!”随着一声嘶哑的呼喊,士兵们纷纷从各自的藏身之处钻了出来,有的还没来得及擦去脸上的冻霜,有的则一边系着松散的皮带一边匆匆赶往队列。
“急啥……反正我们都是给某些人打下手的,一会儿某些人的装甲车开沟子里动不了,还得靠咱们的绞盘呢……”
“哈哈哈哈哈哈……!”
我们刚从墙角的阴影里走出来,埃尔伯特把削了一半的土豆随手塞进怀里,拍了拍身上的雪花,动作麻利地整理着装备。而我们刚走出去,正好对上老兵们似笑非笑的眼神,那些眼神里藏着几分调侃,但更多的是包容。
老兵们一边催促着,一边用轻轻拍了拍我们,脸上却带着调侃的笑容,仿佛刚才的抱怨从未发生过。他们嘴里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交织成一片,像是在给这冰冷的夜晚增添一丝烟火气。
“偷听到什么好东西了?”一个老兵打趣道,语气轻松得仿佛刚刚的抱怨只是茶余饭后的玩笑。他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着的烟,眼神却在打量着我们,似乎在确认我们是否被刚才的话影响了情绪。
老兵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板牙,“这战场上的事儿,谁还没个抱怨的时候。真到了冲锋的时候,还不是得靠自己。”
“行了,别磨蹭了,集合的号子都快吹完了。”肯普卡说道。
队伍很快就集结完毕了,老兵们站在队伍的前面,像是领头的狼群,而我们则紧紧跟在后面。
“布达佩斯城内的守军情况十分严峻,可以说里面七万多士兵们已经完全被牢牢钉死在这座“匈牙利的凡尔登”里了。俄国佬对城东的佩斯区展开了猛烈进攻……我们会与精锐部队一起协同作战,提供火力和兵力上的支持,以确保突破苏军的包围圈……”
队伍里一片沉默,只有寒风呼啸而过,偶尔夹杂着远处传来的炮声。
“‘骷髅’与‘维京’将是我们的先锋,他们会撕开俄国佬的防线,而我们的任务就是跟上他们的步伐,巩固阵地,为后续的部队打开通道。”
绑腿带勒进肿胀的小腿,有人解开裹着弹片的纱布,任渗出的血渍在羊毛衬里洇出地图状的暗斑。枪栓绞出团团白雾,油布擦过枪管锈斑的声响像在刮骨。有人对着空弹壳吹气,看冰晶在撞针孔凝结成盐粒。有人检查装备的动作像在给尸体入殓,手指划过皮带扣的力度像是要确认某些零件是否还牢固地钉在躯体上。当最后一声金属碰撞消散在风里,雪地上只余下无数道被靴跟刻进冻土的短线,如同墓碑群投下的细长阴影。
“是默默承受命运暴虐的毒箭,还是挺身反抗人世无涯的苦难?”不知为何,我脑海中突然想起了曾经读过的威廉·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里的一句话,“死了,睡着了;睡着了也许还能做梦,嗯,阻碍就在这儿:因为当我们摆脱了这一具朽腐的皮囊以后,在那死的睡眠里,究竟将要做些什么梦,那不能不使我们踌躇顾虑。人们甘心久困于患难之中,也就是为了这个缘故;谁愿意忍受人世的鞭挞和讥嘲、压迫者的凌辱、傲慢者的冷眼、被轻蔑的爱情的惨痛、法律的迁延、官吏的横暴和费尽辛勤所换来的小人的鄙视……?”
“大人物的疯狂是不能听其自然的。”我叹了口气,随后缓缓地说出了这句话。
◎
一轮的火炮轰炸结束后,前方传来党卫军突击队的钢盔碰撞声。无线电里断续传来沙沙的电流声,某处传来铁锹撞击冻土的闷响,那些新补充的新兵们正在加固胸墙,有人咒骂着把铁丝网缠在步枪刺刀上。而我们这些国防军后勤兵被命令跟进,说是要"保障侧翼安全"。我瞥了眼身旁的肯普卡,他正往步枪膛里压着第五发子弹。
冲锋号是根烧红的铁丝,直接捅进耳膜里。我刚抬起脚,左肩就挨了记重锤——前面那个该死的家伙,爬出战壕冲锋时,他的金属枪托直接磕在我的锁骨下方,疼得我眼前发黑。
"跟上!"士兵们的吼声被枪声撕成碎片。探照灯的白光扫过来,光柱扫过结冰的河面时,冰层下漂浮的浮冰像被无形巨手揉碎的玻璃,照见的铁丝网像团扭曲的黑蛇,苏联人的机枪火力从那里窜出来,把雪地犁成了蜂窝。
第一波冲锋的人倒在雪地里,像被拍扁的甲虫。有个新兵的钢盔滚出去两米远,露出底下青灰色的头皮,脑浆混着雪水在冻土上洇开,很快结成淡粉色的冰壳。我踩着他的后背爬过铁丝网,刺刀扎进冻土的阻力突然消失——原来下面是具尸体,军大衣下的脸还保持着惊恐的表情,睫毛上挂着未化的雪。
冲锋的号声还在响,像根生锈的钉子,钉在每个人的太阳穴上。我突然看见从铁丝网那边爬过来的一名士兵,他的右脸不见了,露出白森森的颧骨和牙齿,血沫子从伤口里喷出来,在空中结成红色的冰晶。他用只剩三颗牙的嘴喊,声音像风吹过漏了洞的铁皮,"冲过去......就不用再冻着了......"
很快,苏军的迫击炮弹落下来了。我连忙趴在了一个没有人占领的弹坑里。气浪掀起的雪沫子灌进喉咙,呛得我直咳嗽。坑外的士兵被掀飞了半条胳膊,断口处的肌肉还在抽搐,像条被砍断的蛇。
硝烟散得比雪慢。在弹坑里,我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撞着肋骨,像有人在胸腔里抡大锤。脸皮和牙齿被掀飞的士兵还躺在五步外,半张脸的皮肉黏在雪地上,露出白得发亮的颧骨——那上面凝着层的薄霜,倒像是他临死前给自己的勋章。
"医疗兵!"有人在喊。我转头,看见后方的卫生兵正拖着条腿往回爬,他的急救包早被弹片撕成了布条,怀里还抱着半瓶没开封的止痛药。
履带的轰鸣是从地平线那头碾过来的,像有头钢铁巨兽正啃食着冻土。我抹了把脸上的血冰碴,透过硝烟望去——三辆坦克的轮廓正从晨雾里钻出来,炮塔上的骷髅标志被火光镀得发红,负重轮碾碎积雪的声音比机枪还响。
坦克的炮弹出膛时,整个世界都在震颤。苏军的机枪阵地在火光里腾起黑烟,钢筋水泥工事像被敲碎的核桃壳,碎石混着冻土迸溅到半空。我隐约看见一些苏军士兵从坍塌的地堡里窜出来,他们大概是昨天夜里刚挖的工事,连热汤都没喝上一口,或者说他们也想活命。
而我们的队伍像被抽打的鞭子,跟着坦克往前涌。此刻我正扶着枪托喘气,枪管还在冒烟。我看见个扛着反坦克炮的苏军士兵,对方转身要跑,我连忙扣动扳机,一枪撂倒了他——子弹从后颈穿出,带起一串血珠,在雪地上冻成暗红色的珍珠。
离我最近的炮弹在几十米外炸开。或许是老天保佑,气浪掀起的雪墙足有一米高,裹着碎木屑、弹壳和半块带血的人皮砸下来。我被震得耳膜嗡嗡响,以至于我差点没能站稳,喉咙里泛起铁锈味,我的手部关节磕在泥地上,眼前炸开一片金星。
眼前的防线像被巨人揉皱的纸团。东倒西歪,铁丝网被炮弹撕成碎片,挂在残枝上随风摇晃,上面挂着的秽物和碎布在风里打旋儿。几个穿灰布棉袄的士兵正往林子里跑,他们的钢盔滚在脚边,露出底下剃光的头皮,有的还沾着凝固的血痂。有个年轻士兵突然摔倒,后背插着半块弹片,血渍在雪地上拖出条蜿蜒的红线——那红线很快被雪和炸飞的泥土覆盖,只留下淡红色的印记,像条被踩脏的口红。
"俄佬撤了!"不知道谁喊出了这句话。
最前面的坦克碾进了防线,机枪和炮弹像是收稻谷一般收割着人命。我踉跄着跟上队伍,关节的剧痛被肾上腺素冲淡成钝麻。脚下发出细碎的爆裂声,刚才还横陈着尸体的雪地,此刻已被后续的冲锋者踩成泥泞的血浆。
在我们进入苏联人的阵地后,对死亡的恐惧才终于可以放下一些。雪变小了,不再是之前鹅毛般的大片,而是细得像筛下来的盐粒,落进衣领时凉得人一激灵。我们踩着结霜的战壕边缘往苏军的阵地摸,靴底碾碎的冰碴子发出细碎的响,像谁在暗处撒了把玻璃渣。
阵地比我们想象中“热闹”。虽然苏军撤得仓促,但没完全放弃痕迹:交通壕拐角处的铁皮桶里,还温着半桶漂浮着气泡的马奶酒,凑近了能闻见酸溜溜的发酵味;散兵坑里的搪瓷缸还架在篝火残烬上,缸底的麦片粥结了层薄冰,表面浮着几缕没化尽的糖渣;离谱的是段被削断的电话线末端拴着个铁皮饭盒,掀开盖子,里面竟躺着几块没吃完的黑面包,一旁的桌子上还摆放着几瓶酒。
那口铁皮桶最先被撞翻。不知道是谁的枪托砸在桶沿,结了冰的马奶酒"哗啦"流了一地,酸腐的酒气混着血腥味在空气里炸开。人群哄抢的动静比刚才的炮击还响——有人用刺刀挑开桶底凝结的奶皮,有人直接用手捧起混着碎冰的酒液往嘴里灌,还有个光着脚的士兵踩在桶沿上,军靴早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冻得发紫的脚趾在冰碴里蜷成虾米。
有士兵抓着块黑面包往嘴里塞,面包渣扎得牙龈出血,混着从指缝里漏下来的酒液,在下巴上结成黏糊糊的冰珠。有个络腮胡的家伙他把整盒麦片粥揣进怀里,用匕首割开自己的大衣内衬,把冻硬的粥块硬往喉咙里塞,喉结上下滚动的样子像在吞石头。
枪声是从战俘营方向传来的。起初是零星的闷响,像有人用枪托砸进冻土,接着连成串的脆响,像谁在敲碎玻璃。我探出头,看见三个穿灰布棉袄的身影被押着往空地走。他们走得很慢,军大衣下摆拖在雪地上,沾着暗红的血,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之前留下的。
枪托在手里转得飞快,像在耍棍棒。前面那个战俘突然踉跄,膝盖磕在弹坑沿上,整个人栽进雪堆。押他的士兵骂了句,抬脚把他踹起来,枪管重重磕在他后颈上。"走快点!"另一个士兵叼着烟,火光映得他的脸忽明忽暗,"再磨蹭,老子让你跟他们作伴!"
他们没被带到战俘营的帐篷,而是被押到了战壕尽头那片空地——那里堆着半人高的碎木料,是苏军之前搭工事剩下的。五个、十个、十五个……越来越多的战俘被押过来,他们的钢盔早没了,头皮上结着血痂,军大衣前襟全是弹孔,露出里面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衣裳。有个年轻的,看模样不过十七八岁,左手还少了两根手指,断口处结着黑痂,正渗出淡粉色的血。
“不留下任何一人。”这是发起进攻前,指挥官说的让我们对待苏联人的处置方式。
士兵们靠在战壕边,有的抽烟,有的擦枪,有的蹲在地上啃从战俘营顺来的黑面包。他们的表情像在看一场无关紧要的戏——有个人甚至掏出怀表,对着灯光晃了晃,哼起柏林小调;另一个把抢来的搪瓷缸当碗,正用刺刀舀铁皮桶里剩下的马奶酒,酒液滴在雪地上,冻成白色的晶簇。
硝烟散得很快。空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十几具尸体,他们的军大衣被风吹得翻卷,露出底下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衣裳。有个年轻的苏联人,刚才还盯着自己的断指,此刻他的左手摊开着,那截断指的伤口结了层薄冰,随后便被来往的人群踹进了泥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