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老弟……你说是不是所有俄国佬都揣着这种破铁片子?两年前在基辅,我见过个俄国佬,勋章比他的五根手指头还多。”
雪粒子打在钢盔上的声音像极了老鼠啃噬木板。我蹲在战壕里,用冻僵的手指抠了抠卡在枪托缝隙里的碎冰——身边传来摩擦声,那名正用刺刀挑开一具苏军尸体的大衣,衣内露出里面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衬衫,领口还别着枚褪色的勋章。
我没应声。我的视线落在那排被处决的战俘身上——他们的尸体被胡乱踢进弹坑,血在冻土里洇成暗紫色的斑块,像朵畸形的花。刚才还蹲在旁边的络腮胡下士,撕下一块面包放在嘴里抿了抿,随后又看向停尸坑内:“冻得像冰棍,倒比咱们的压缩饼干强。”
“够了。”埃尔伯特的声音突然响起。他不知何时站在战壕另一头,手里攥着半块从苏军炊事班顺来的黑面包,面包屑落在他磨破的军靴上,“再闹下去,俄国人明天就会用你们的肠子当绞索。”
络腮胡愣了一下,随即啐了口唾沫:"你他妈的算哪根葱?老子之前连团里的传令兵都揍过,还怕那群狗娘养的俄国猪猡?……”
络腮胡张了张嘴,终究没再敢说话。他踢了踢脚边的断指,骂骂咧咧地缩回人群。我这才注意到,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雪,落在那些尸体上,很快融成水,又迅速结成薄冰,将扭曲的面容封存在透明的壳里。
“埃里克,埃尔伯特……跟我来。”肯普卡突然碰了碰我的胳膊。他的手背上有块新结的痂,是昨天拆弹时被弹片划的,"别跟这些人在一块儿了。"
我们猫着腰穿过战壕。苏军的工事比想象中更坚固,交通壕四通八达,每隔几米就有暗堡的入口,洞口堆着冻硬的马粪——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用来给机枪手取暖的。埃尔伯特在一处被炸塌的掩体前停下,用刺刀撬开半块冻土,露出底下埋着的铁皮盒。
远处仍有零星的枪响,不像交火,倒像有人在随意开枪。埃尔伯特打开铁皮盒,里面装着半盒皱巴巴的香烟,还有张照片:一个穿家庭装的姑娘抱着个婴儿,背景是莫斯科的红场。照片背面用西里尔字母写着"致亲爱的瓦夏,等春天来了,我们去特维尔看樱花"。
我接过照片,指尖触到纸张的褶皱,仿佛还能摸到拍摄时的温度。照片里的姑娘眼睛很大,像两颗黑樱桃,婴儿攥着她的食指,胖得像团糯米糍。远处传来换防的哨声,尖锐得刺破耳膜。
“别看了……”埃尔伯特把铁皮盒重新埋好,“再待下去,俄国佬该来收我们的尸首了。”
我们回到后方时,天已经有些蒙蒙亮。雪停了,东方泛起鱼肚白,能把雪地上的血冰碴照得发亮。我们挤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卫生兵端来热汤,是用压缩饼干和马肉熬的,飘着股怪味,但足够让人掉眼泪。我捧着铁皮碗,看热气在眼前结成白雾,恍惚间想起家里的老厨房,妈妈总在冬天煮萝卜汤,萝卜炖得绵软,汤里浮着层金黄的油花。
我低头喝汤,突然被烫得直咧嘴。汤里有块没炖烂的骨头,咬开时溢出暗红的肉汁。这让我想起冲锋时那个被我撂倒的苏军士兵,他的后颈也是这种颜色,像块浸透了血的熟肉。
“听说了吗,元首说要给布达佩斯的守军授勋……”一个老兵说。
“授勋?”另一个老兵嗤笑一声,“被围的斯大林格勒第六集团军也拿过勋章,结果连块干净的绷带都弄不到。我看布达佩斯城内的那些倒霉蛋们估计是要遭殃了,不如趁着还有些时间写写遗书吧……”
空地像一块被粗暴撕开的肮脏布匹。尸体横陈,姿势各异,凝固在死亡降临的最后一刻扭曲或顺从的姿态上。风卷着细雪,试图覆盖那些暗红的污迹和空洞的眼睛,但新鲜的血腥味和硝烟的焦糊气像一层无形的油膜,顽固地附着在冰冷的空气里,吸进肺里带着铁锈的腥甜和内脏腐败的预兆。
肯普卡在我身边蹲下,靴子踩在冻结的血泥混合物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他拔出刺刀,不是对着敌人,而是用刀尖去剐蹭靴底缝隙里黏着的、难以辨认的组织碎块。他的指关节裂口在寒冷中反而显得不那么狰狞了,血痂像一层深褐色的釉。“省点力气,”他头也没抬,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俄国佬不会让我们在这破酒桶旁边待太久。”
他说的对。远处的炮声并未停歇,只是换了个方向,沉闷的轰鸣像大地深处传来的消化不良的咕噜声,震得脚下冻土微微发颤。布达佩斯,那座“匈牙利的凡尔登”,它巨大的、垂死的阴影正笼罩着我们刚刚撕开的这个微不足道的缺口。
阵地外突然传来汽车的轰鸣。我掀开门帘,看见几辆卡车开进来,车上装着成箱的弹药和成袋的面包。几个党卫军站在车旁,皮靴擦得锃亮,臂章上的骷髅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其中一个军官正在训斥后勤兵:"你们这些废物!面包烤焦了,弹药箱上的封条都撕了——知道这是给精锐部队的吗?"
“是,长官,我们马上换。”后勤兵们缩着脖子说。
“换?”军官抽出腰间的皮鞭,"用你们的牛子换!告诉你们,元首说了,布达佩斯就是新的的斯大林格勒,谁要是敢退一步——"他举起皮鞭,"就用你们的血给柏林发电报!"
埃尔伯特看到那个党卫军长官训斥后勤兵时,嘴角扯出一个不怀好意的弧度,像是在看一场滑稽的马戏表演。他斜靠在墙壁边上,嘴里叼着根没点着的烟。
“神经病。”埃尔伯特说,他不慌不忙的用打火机点燃了香烟,享受着尼古丁带来的满足感,随后吐出一股淡淡的白烟,“那敢情好……等俄国人打过来,这些‘精锐’们至少能省点力气——反正他们撤退的时候跑得比兔子还快,连皮靴都来不及擦。”
烟灰簌簌落下,在雪地上烫出一个微不足道的黑点。雪又开始下了……细小的雪花落在烟蒂上,很快就把猩红的痕迹吞噬殆尽。埃尔伯特用靴子尖随意一碾,雪地上只留下一个模糊的暗痕,像一道微不足道的伤口,在苍白的雪地上很快就被风抹平了。
◎
第四天。
我看着帐篷支架上摇晃的钉子,突然想起出发前父亲塞给我的那个铜怀表。此刻它正贴着我的胸口,表盖内侧的划痕硌得生疼——九点十七分,和三天前停摆时一样。有人说机械表怕震,可我觉得它只是累了,和我们一样,连走动的力气都攒不够。
事实上,不用扛着步枪在雪地里爬,不用再闻着炸碎的混凝土和血锈混在一起的腥气,不用再听苏联人机枪扫过耳际时那种要把耳膜撕烂的尖啸。对我来说,不用被派往前线,已经是命运塞给我的最大幸运。
泥泞的地面泛着暗褐色,像被揉皱的老羊皮,每走一步都要拽着鞋底往上扯。帐篷支架上的铁皮被炮弹震得嗡嗡作响,那声音我熟,几个月前在华沙,迫击炮炸塌教堂钟楼时,剩下的半截铁钟也是这么哭嚎的。风从西北方来,裹着铁锈味的湿气钻进帐篷,掀开半幅破帆布,漏进的天光里飘着细碎的冰晶——昨夜又下霜了,我隐约看见哨兵的睫毛上结着白霜,像挂了串碎盐。
木桌四条腿高低不一,坐上去总发出吱呀的呻吟,像极了伤兵医院里那些没打麻药换绷带的那些人。盘子里的土豆泥结着层薄蜡般的油膜,那是炊事员用最后半块动物油抹的,他说“油能挡点潮气”;罐头牛肉的气味混着潮湿的霉味,在喉咙里滚出一股铁锈味——许是昨天运补给的车翻了,漏了机油,渗进了我们的菜筐。
今天的土豆泥比往常更稠,黏在铁盘边上,像凝固的血痂。我盯着盘子里那团灰扑扑的东西,突然想起三天前埃尔伯特说的话——“吃饱了才有力气挨操”。可现在我们连“挨操”的资格都没有,只能窝在这漏雪的帐篷里,用土豆泥、罐头牛肉就着霉面包,把肚子填成个饱腹的“空壳”。
“都别扒拉了。”肯普卡的声音从对面传来。此刻他正用勺子敲着空了的牛肉罐头,敲得叮当响,“我这儿有些故事,比罐头里的肉还实在。”
坐在角落的埃尔伯特抬起眼皮。他的脸像块冻硬的花岗岩,露出了不屑的表情。“讲那些陈年旧事有什么用?”他的声音像冰碴子掉进铁锅,“前线的子弹可不会等你回忆完再飞过来。”
我没接话,用叉子戳了戳盘底的土豆泥。埃尔伯特说得对,战争里的故事大多是血和泥,可此刻我们的手指都沾着泥,喉咙里滚着锈味,或许真需要点……“没用的东西”来暖一暖。我把盘子往肯普卡那边推了推:“说吧。”
肯普卡的眼睛亮了亮。他把钢盔摘下来,露出寸头下的头皮,不紧不慢地准备开始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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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一:
时间:1942年10月20日
地点:斯大林格勒 普希金大街街口
今年的冬季来得特别早,以至于我每眨一次眼,睫毛上的冰碴子就会化成细小的冰珠滴进我的眼眶。这让我想起了去年在图拉市区,坦克与装甲车集体在雪地中罢工,我们作为最尖利的匕首,却没能捅进巨熊的心脏。
克洛普的钢盔又歪了,露出他头皮上那道溃烂的伤口。三天前他被流弹擦过,现在伤口里已经长满了冻结的浓浆,像撒了把鼻涕在腐肉上。他把最后半块黑面包塞进我手里,面包屑混着他指甲缝里的黑泥——那是他刚在废墟里掰了三分钟的结果。“吃,”他说,“吃下去,就不冷了。”
面包硬得像块冻成固态的牛粪。我咬下去,牙床传来钝痛,嚼碎的纤维卡在喉咙里,咽下去时,胃里腾起股酸水。这比昨天的马肝强些——昨天我们在剧院地下室找到半匹冻马,军需官说要“统一分配”,结果被我们连的人抢光了。记得当时施密特用刺刀挑开马肋,冻得发脆的筋膜迸在他脸上,他笑道:“吃惯这个……就离吃人肉不远了。”现在他的左腿从膝盖往下全黑了,卫生员说“没锯子截肢”,他就坐在断墙上唱民谣,直到血浸透雪地,把周围的雪染成暗褐色,像块化不开的淤青。
“听!”克洛普突然捅我胳膊。
头顶传来细碎的响动,不是炮弹的尖啸,不是机枪的连射,倒像是……布帛撕裂声?
我们探出头。雪停了,灰扑扑的天空下,对面那栋被炸剩半截的百货公司顶楼,一面褪色的红旗正在晃。风卷着雪粒抽在旗面上,红布翻卷,露出底下几个俄文字母——“Слава Сталину”(光荣属于斯大林)
“**妈的。”克洛普骂了句,缩回脑袋时碰掉了钢盔,露出那道爬满蛆虫的伤口。他手忙脚乱去捡,却摸到块碎砖,狠狠砸向对面的楼。砖头撞在钢筋上,迸出几点火星,红旗晃得更凶了,像根扎进眼睛的刺。
“他们居然还有火炮。”我说。
“废话。”克洛普从靴筒里抽出半截烟卷,火柴划了三次才着。烟头明灭间,我看见他眼角的皱纹里结着冰碴,“昨天师部说元首要亲自来慰问,带着热红酒和香肠。”
我想起三天前的无线电广播。播音员的声音像涂了蜜,说“东线的寒冬是我们的盟友”,说“布党的防线正在崩溃”,说“每个德意志战士的胸膛里都燃烧着神圣的火焰”。可我们的营房里,暖气管早冻成了冰柱;伙房的煤渣里埋着半块发霉的黑面包,要拿子弹壳去换;最年轻的列兵尤尔根,昨天还在擦钢盔,今天就被埋在废墟里——他被自己人踩中了肚子,肠子流出来,还攥着张全家福,照片上的金发小女孩正冲他笑,笑得多甜啊,像我妹妹去年生日时切的奶油蛋糕。
“尤尔根的母亲上周寄来包裹。”克洛普突然说。他从大衣内袋摸出个油纸包,打开是块巧克力,裹着层灰,“我偷藏的。”
巧克力硬得像块石头。我们轮流舔,咸涩的味道在嘴里散开——不知放了多久,早该化了,却在零下三十度的环境里冻成了冰坨。克洛普舔完最后一口,把油纸叠成小方块,放进贴胸的口袋:“等我回家,给我妈看,说我在斯大林格勒吃过巧克力。”
家。这个词像根烧红的针,扎进太阳穴。我想起老母亲寄来的包裹,里面有件厚毛衣,标签上还留着她的字迹:“肯普卡,别冻着,春天就回家了。”可现在是冬季,春天还在两千公里外的巴伐利亚。我想起妹妹的信,她说镇公所的橱窗里贴着“胜利在望”的海报,元首的画像咧着嘴,手里举着克里姆林宫的钥匙,金漆在阳光下闪着光,像真的能打开天堂的门。
“叮——”
细微的金属碰撞声。克洛普的步枪保险栓动了。
“别!”我扑过去按住他的手。
狙击手的子弹擦着我的耳朵飞过,在身后的砖墙上打出个洞。克洛普的枪口转向声音来源——顶楼那面红旗后面,有个黑点在移动。
“狗娘养的。”他嘟囔着,慢慢扣动扳机。
枪响的瞬间,红旗晃得更厉害了。黑点栽下来,砸在雪地上,溅起的血花在白毯子上格外刺眼。克洛普跳起来,踩着碎砖往上爬,军大衣下摆拖在地上,像条被人扒皮的鬣狗。
“别去!”我拽他,他却挣脱了。
顶楼的楼梯口堆着半面承重墙,克洛普搬开碎石,突然僵在原地。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尸体旁边有本日记本,封皮是硬皮的,边角磨得发亮,显然是军官的。克洛普翻开,第一页写着:“1941年6月30日,亲爱的格蕾塔,我要去西方了。战争开始了,祖国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入侵,我得保卫我的祖国。”
下面夹着张照片:穿皮草大衣的女人抱着婴儿,背景是开满鲜花的小花园,花瓣上还沾着晨露,像没干透的水彩画。
克洛普的手开始抖。他合上日记本,塞进自己怀里,像揣着块烧红的炭。
“等等。”他从日记本里抽出张纸,是张明信片,印着乌克兰的大平原,“格蕾塔寄来的,1941年圣诞。”
雪又开始下了。我们缩在地下室入口,克洛普把明信片贴在胸口,轻声念:“‘亲爱的波尔博夫,家里一切都好,炉子烧得旺旺的,小安娜会说话了。等战争结束,我们去斯维尔德洛夫斯克看雪,你说过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像根被风吹散的线。
“克洛普?”我推他。
他的头垂在胸前,明信片滑落在雪地上。我捡起来,看见背面有行字,是孩子的笔迹:“爸爸,我画了雪人,等你回来一起堆更大的,要戴红围巾的。”
远处传来炮声。这次很近,震得地下室的碎石簌簌往下掉。克洛普突然惊醒,抓住我的手腕:“走!快走!他们要反攻了!”
我们跌跌撞撞往外跑。雪越下越大,覆盖了地上的血迹、弹壳、半块面包,还有那张明信片。克洛普跑在前面,军大衣被风吹得鼓起来,像面破旗。
“肯普卡!”他回头喊,“等打完仗,我们去啤酒馆,我请你喝热酒!”
我没回答。我的喉咙里堵着块冰,是刚才舔巧克力时粘上去的。
不知跑了多久,我们躲进半面没塌的墙根下。克洛普突然扯下领口,露出锁骨下方一道淡粉色的伤疤——那是1939年波兰战役留下的。
他从大衣内袋摸出个皱巴巴的糖纸,是去年圣诞节发的“胜利糖”——每人一颗,说是“元首的礼物”。糖纸早褪了色,印着的鹰徽缺了半只翅膀。“你看,”他把糖纸摊在雪地上,“等战争结束,这些破纸能换块面包吗?”
我没说话。雪落在糖纸上,很快融成水,把褪色的鹰徽泡成一团模糊的红。
后来的事像场噩梦。克洛普在巷口被弹片击中,血喷在雪地上,像朵突然绽开的红玫瑰。他倒下时还在笑,说“真暖和”,然后就没了声音。
我被埋在瓦砾堆里,耳朵里全是炮声和喊叫声。恍惚间,我闻到了马肉香——不是冻硬的马肝,是妈妈煮的热汤,飘着胡萝卜和洋葱的味道。我伸手去抓,却摸到一手黏腻的血,是克洛普的,还是我的?
当我从废墟中捡回一条命后,我突然恍然大悟了:最残忍的不是炮弹,不是饥饿,是那些“春天就回家”的承诺,“胜利在望”的口号,是我们在废墟里舔着冰渣说“等打完仗”,而所谓的“打完仗”,不过是另一场更冷的寒冬。
◎
帐篷里静得只剩铁皮碗里的热汤还在冒泡。肯普卡把钢盔扣回脑袋,像给自己扣上一顶熄灭的灯罩。没人说话,连向来嘴碎的络腮胡也只是用刺刀尖在冻土上划着无意义的圆圈。
埃尔伯特第一个打破沉默。他把烟头摁灭在土豆泥里,焦黑的烟灰混进灰扑扑的泥团,像一道新鲜的弹孔。“故事不错,”他咧开嘴,却不是在笑,“至少比师部发的战报诚实。”
我注意到卫生兵在角落偷偷抹脸。他袖口沾着碘酒,黄渍在呢子大衣上晕开,像幅褪色的旧地图。三天前他还说“冻伤不算伤亡”,现在却对着空汤碗掉泪,泪珠砸在铁盘上,和故事里克洛普的血一样,很快就被低温凝成冰碴。
络腮胡突然把刺刀狠狠插进土里。“**妈的!”他声音发颤,“老子昨晚梦见那个抱婴儿的俄国娘们……她问我为啥要打死她男人。”他揪住自己头发,指节上的冻疮裂开了,露出粉红色的肉,“老子当时该把日记本烧了,现在倒好,那娘们的脸烙在眼皮上,一闭眼就冲我笑。”
“你知道被俘虏的后果……弗兰克·穆勒——俄国佬会把我们千刀万剐,要我说不如被俘虏前给自己来个痛快,至少比死在西伯利亚的劳改营里好。”埃尔伯特说。
帐篷里沉默得只剩风声。肯普卡把钢盔重新扣回脑袋,像给自己扣上一顶熄灭的灯罩,却只是让阴影更深。
“得了,别一个个跟木头似的。”他拍了拍自己胸口,那动作像在确认心脏还在跳动,他扫了一圈,目光在埃尔伯特、我、卫生兵、络腮胡之间转,最后停在我脸上,嘴角咧出一个短促的笑,像冰缝里漏出的光。“第二个故事,短点儿,鬼知道下一秒会不会就要去填线了……但是……”他压低嗓子,“但是……短可不代表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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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二:
时间:1943年12月9日
地点:乌克兰 普利佩特沼泽边缘
气温计的水银柱停在-25℃,但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比那数字更锋利。我们六个人缩成一团,像被寒风揉皱的灰纸团,踩着没膝的雪往松林里挪。靴底的铁钉扎进冻硬的雪层,每一步都发出“咯吱”的脆响,可那声音刚落,就被风吞掉了——这里的寂静不是没有声音,是声音被冷得发僵的空气冻住了。
我走在队伍最前面,冲锋枪的帆布枪套挂在胸前,枪机盖结了层薄霜。我没敢把它合死,上次在明斯克郊外,有个新兵的枪因为霜冻卡壳,结果被游击队摸了后路,全班就剩他一个人抱着枪哭着喊着回来。
“班长,你说这鬼天气,游击队能待吗?”新兵埃列文凑过来,他的呼吸在眼前凝成白雾,睫毛上挂着细碎的雪粒。他是上周从纽伦堡补充来的,才十八岁,军帽下的头发还带着点栗色,没被硝烟染黑。我记得昨天晚上,他蹲在篝火边烤冻硬的面包,眼泪掉在面包上,把面包泡得软乎乎的,却还在说:“妈妈要是知道我在打仗,肯定会给我织条厚围巾。”
我没接他的话,只是把枪套往上提了提。昨夜的情报还在脑子里转:游击队约十五人,他们袭击了伊瓦尼夫卡的补给车队,烧了三辆欧宝卡车,司机们的尸体被拖到路中间,冻成了紫黑色的冰雕,手里还攥着没来得及掏出来的烟。营长的命令是通过无线电传来的,声音像块冻硬的石头:“第七连一班,立即追进林子,全部清掉。不留活口。”
“不留活口”——这四个字我在东线听过太多次了。在斯摩棱斯克,我们清剿过一个藏在地窖里的家庭,母亲抱着婴儿,父亲举着菜刀,最后全死在机枪下;在华沙郊区,一个老农民因为藏了一名受伤的苏联士兵,被我们用刺刀挑死,他的儿子当时就站在旁边,眼睛红得像狼。可这一次,情报里说有个“女人”,而且是“受伤的”——埃里希刚才在追踪时,捡到了一块带血的绷带,上面绣着朵褪色的向日葵。
“班长,看!”走在最后的列兵霍夫曼突然压低声音喊。
我们停下脚步,雪落在肩膀上,像撒了把盐。前面的松树底下,一行脚印拐进了灌木丛。是毡靴的印子,比我们的军靴小两码,鞋帮上沾着暗红色的血,在雪地里格外刺眼。脚印的深度不均匀,有时候深得几乎陷到脚踝,有时候又浅得像踩在棉花上——显然,有人受了重伤
“十五人,现在只剩一个人了?”埃列文摸了摸枪柄,手指因为紧张而发白。他的手套破了,露出里面冻得通红的手指,甚至还能看见几个冻疮。
我没说话,只是蹲下来,用戴着手套的手摸了摸那行脚印。雪是软的,脚印边缘的雪还没化,说明脚印是半小时内留下的。风突然小了,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打鼓一样,敲在肋骨上。
“班长,命令是……”埃列文又开口了,声音里带着点恳求。
“闭嘴。”老穆勒从后面走过来,他的脸像块冻硬的橡木,胡子上挂着冰碴。穆勒是上士,参加过挪威战役和南斯拉夫战役,身上有七处伤疤,其中一道在脸上,从眼角划到下巴,像条狰狞的蜈蚣。他盯着那行脚印,嘴角扯出个冷笑:“留活口?等会儿就怕某些人会给咱们捅刀子,或者抱着炸药包冲过来。我见过太多这样的疯子,表面上装得像个受害者,手里藏着刀。”
我想起上个月在维捷布斯克,有个苏联护士被我们俘虏,她趁我们不注意,用注射器里的青霉素扎了穆勒的手腕。穆勒疼得嗷嗷叫,最后用枪托砸断了她的胳膊。后来营部把她送到了战地医院,说是要“优待俘虏”。可我后来听说,她甚至没有挺过一个月,而是死在了集中营里。
“老穆勒,你错了。”身旁的埃列文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她要是想捅刀子,早就捅了。你看这脚印,她是被人拖着的,或者她自己在爬。”
穆勒的眼睛眯起来,用疑惑的语气问着:“你什么时候变成圣人了?”
“烧杀或者多杀一个人对战争的进程是不会改变的。”埃列文说。
这句话像块石头扔进水里,溅起一片沉默。埃里希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霍夫曼低下头,搓着冻红的手指。穆勒哼了一声,转身往前走,靴子踩得雪飞起来,落在我的脖子里,凉得我打了个寒颤。
我们顺着脚印走了二十分钟,林子越来越密,阳光被松针挡住,落在地上,像一把破碎的玻璃。风穿过树林,发出呜呜的叫声,像有人在哭。突然,埃列文抓住我的胳膊,手指冰凉,像块石头。
我们猫着腰走过去,躲在另一棵松树后面。透过灌木丛的缝隙,我看见了那个人。
她蹲在云杉后面,背对着我们,头巾掉了,露出乱蓬蓬的黑发,发梢沾着雪,像落了一层霜。她穿着一件补丁摞补丁的棉袄,袖口磨破了,露出里面灰色的衬里。左臂吊在临时做的三角巾里,三角巾是用撕碎的衬衫做的,上面沾着血,已经变成暗褐色。她的枪丢在一旁,而她的身前有一个不深不浅的坑洞——看样子是在给她的队友埋葬。
“我敢打赌是个新手。”霍夫曼轻声说,“估计他妈的连装子弹都不会。”
老穆勒的手已经放在扳机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让我崩了她,班长。免得她再害人。”
我按住他的手,枪管还带着他的体温,烫得我有点不舒服。“等等。”我轻声说。
女孩终于发现了我们。她猛地抬起头,眼睛睁得很大,像只受惊的小鹿。她的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绝望的空洞,仿佛已经知道自己的结局。她的嘴唇动了动,像是要说什么,可声音被风吞掉了,我只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等等……”我低声喝止老穆勒,我朝她做了一个手势——手掌向下,轻轻摆两下,就像驱赶一只误闯火线的鹿。
她愣了半秒,眼睛里全是疑惑。然后,她抓起地上的弹桥,塞进枪膛,转身往松林深处跑去。她的脚步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雪在她身后扬起,像一条被撕开的白纱。
我盯着女孩的背影,直到她将要消失在树林里。风又吹起来,卷着雪粒子打在我的脸上。
“班长……你……”埃列文似乎对我的行为表示不解,但是我却能从他的表情上看出他似乎也释然了。
“有的枪可以不开。”我说。
“我们得想想最好怎么解释……”霍夫曼的话突然被打断,突然一声巨响,像一把钝斧劈进耳膜,松林里的雪簌簌震落。
“砰!”
声音撕裂了林间的寂静,惊起一群寒鸦,它们嘎嘎叫着掠过雪白的树梢。远处女孩的身体猛地一震,像一片被狂风卷落的枯叶,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摔在雪地里。她的右手还保持着奔跑的姿势,再跑几步就可以进入树林,她的结局似乎就可以被改写。
“你他妈在想什么呢?!”我愤怒的看着穆勒,他的枪口还冒着一缕白烟,像刚吐出的冷笑。他慢慢把枪背回肩上,动作稳得像在擦靴子,仿佛刚才那一枪只是打了一只松鼠。
“我们的命令就是‘不留活口’,这就是我在想的……她今天埋人,明天就能埋了我们。只有死人和还没死的人。”穆勒说。
一旁的埃列文喉咙里滚出一声嘶哑的吼叫,冲过去揪住他的领子,指尖陷进他冻硬的羊毛呢里。穆勒没躲,任我把他顶到松树上。树皮上的冰碴子扎进我手背,血顺着指缝往下滴,落在雪里,像一串暗红色的小洞。
“她连枪都扔了!你是疯了还是傻了?”
老穆勒没有再说一句话。
远处,女孩的身体已经被雪埋了一半。黑发散在雪上,像一滩泼出去的墨。埃列文松开穆勒的领子,而我朝她走了过去,只是确认她是否死透——脚印太乱,我的、穆勒的、还有她自己的,混在一处,分不清谁才是最后踩碎她的人。
“班长,”埃列文用袖子擦嘴,声音发抖,“我们……要不要埋了她?”
老穆勒嗤笑一声,转身往林子外走:“省点力气。雪会埋,狼会吃。这儿可不缺坟。”
我最后看了一眼女孩。风把她的头巾吹开一角,露出半张脸——冻僵的嘴角居然还翘着,像在笑。也许她临死前真看见了特维尔的樱花,或者莫斯科的红场,或者某个戴红围巾的雪人。
我弯腰捡起她掉落的弹桥,金属壳冰凉,像块小小的墓碑。塞进兜里时,它和我的怀表撞在一起,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走出松林时,雪更大了。远处的卡车灯在风雪里晃成两团模糊的黄,像两只困倦的兽眼。穆勒已经爬上车厢,正在擦枪。霍夫曼想递给我一支烟,我没接,只是攥紧了兜里的弹桥。卡车发动的轰鸣盖过了风声。我回头望了一眼——松林黑压压的,像一道被墨汁涂死的伤口。雪很快会把它抹平,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第二天,我们的伙食明显有了提升,应该是给我们小队的奖励。而营部也表示会给我们的服役册里写上一句:“在反游击作战中表现优异”。
“班长,我昨天晚上梦到她了。”埃列文说。
“没关系的……都一样。”我说。
◎
帐篷里最后一缕热气随着肯普卡那句“短可不代表轻”散了出去,铁皮碗里的汤面迅速结出一层薄冰,像给刚才的两个故事盖了盖子。没人再动勺子,也没人抬头,仿佛一抬头就会看见那块冰下面浮着自己的脸。
埃尔伯特把烟头摁在土豆泥里,烟头发出“滋”的一声,像替谁抽了口凉气。络腮胡的刺刀还插在土里,刀柄微微晃,影子在帆布上拉出一道细长的黑线,像一条迟迟不肯合拢的伤口。卫生兵把袖口悄悄往上提了提,露出腕子上一截磨得发亮的旧表带——和肯普卡怀表的皮质一模一样,只是颜色浅了一度。
肯普卡自己倒像没事人,把钢盔往脑后一推,露出那道从发际斜到眉骨的旧疤。他用指腹蹭了蹭疤,像在确认它还在,又像在擦一块永远也擦不亮的铜镜。随后他伸手去**口,却只摸到空空的内袋——怀表早停了,可他还是习惯性地去按表盖,咔哒、咔哒,声音轻得像雪粒落在枪机上。
“经历的太多,总会适应的。”肯普卡说。
出帐篷时,风忽然改了方向,把细雪往门缝里灌。肯普卡最后一个出去,反手替大家把帘子掖好。
雪已经没过脚踝,他走在最前面,脚印比旁人深半寸,却很快被风抹平。埃尔伯特望着那串脚印,想起故事里克洛普跑在雪地里的背影,忽然觉得此刻的寂静比枪声更像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