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故事的继续

作者:圣雄肝帝奶茶球 更新时间:2025/9/6 22:27:38 字数:8121

哨声像钝刀划破帆布,我们被同时推了一把。靴子踩在冻硬的泥上,发出短促而空洞的响。命令很简单:跟随装甲群,第二次向东撕开缺口,为后续部队打开走廊。凌晨的黑暗像浸了油的布,蒙住整片废墟,只有远处炮口的闪光偶尔撕出一道裂缝,露出雪原上密密麻麻的履带印。

我们排成散兵线,沿着被炸成碎骨的道路前行。沥青翻起,钢轨折断,坦克残骸斜埋在雪里,像一排冻僵的墓碑。风停了,雪却未停,细碎的冰粒贴着脸颊滑过,像无声的流弹。肯普卡走在我们队伍的最前,刺刀挑开每一团看似平整的雪,动作轻快得像在剥一层新烤的面包皮。第一枚地雷在队伍前方二十米炸响,闷声闷气,雪柱只升起一人高,掀翻了一辆半履带车的左前叶板。驾驶员爬出来,破口大骂,却只骂到一半——第二枚地雷在他脚下开了花,声音像被闷进棉被,血雾喷在雪上,立刻凝成暗红“冰晶”。

我们继续前进。左侧的排水沟里躺着一辆被遗弃的T-34坦克,炮口朝天。士兵们贴着残骸的阴影走,钢盔偶尔撞到冰壳,叮当脆响,像有人在黑暗里敲碎一只空罐头。前方出现一片开阔的园地,架子上倒挂着冰晶,就像是随时能割伤人的利刃。先头连刚踏进园子,左侧就响起短促的机枪声——苏联人把阵地挖在斜坡处,只露出黑洞洞的枪口。子弹贴着雪面扫来,把冻土犁出一排蜂窝。我们立即扑倒扑倒,脸陷进雪里,听见子弹在头顶呼啸,像一群焦急的蝙蝠。

炮声随后赶到。突击炮把苏军阵地连根掀起,而先头连继续前进,脚步踩在断枝上,发出脆裂的声响。到达伊格洛伊—陶尔扬一线时,仿佛遥远处布达佩斯的灯火在雾中闪烁,像一座近在咫尺却永远够不到的城。连长举起望远镜,刚想喊出“目标”,一声闷雷从雪下滚出——苏联人的纵深地雷带终于被踩响,火光像从地底翻起的红浪,把先头连的前锋掀回十几米。

雪继续下,覆盖弹坑,覆盖履带印,覆盖被冻僵的手指。进攻的锐气在这一刻悄然泄气,像刺破的气球,无声地瘪进黎明前的黑暗里。

爆炸的闷响已从远处滚来——不是零星的迫击炮,而是整片大地在同时咆哮。

这是苏联人的炮击。

炮弹像从地底翻起的铁犁,把雪原连根掀起,黑土与碎冰混着暗红的血一起泼到半空。先头连的队形瞬间被撕成碎片,有人连喊声都没发出就消失在火柱里;余下的连滚带爬,像被风刮散的纸人,盲目地寻找任何可以藏身的裂缝。

我跟着肯普卡往右扑,耳膜里灌满了尖锐的啸叫。一块尖石削过钢盔,发出金属受难的尖鸣。雪地突然塌陷——不是地雷,而是一处旧弹坑,坑底积了半尺深的雪水,泛着铁锈味。我们几乎是滚着跌进去,埃尔伯特随后压进来,步枪还攥在手里,枪口沾着雪。而络腮胡则是迅速跳进我们的“庇护所”,避免自己被炸成肉酱。

我看见肯普卡他肩头的呢子被弹片划出一道细口,血渗得不多,只把布面染成暗褐。他咬开急救包,自个儿把绷带缠了两圈,牙关紧得很,连哼都没哼。坑沿不断往下掉土,卫生兵趴在对面,把手里最后一卷绷带递给肯普卡,然后缩回角落,只露出半张发白的脸。

炮声又密了。先是远,像在尽头有人敲击巨大的丧钟。接着近,炮弹撕破空气,点亮黑夜,带着尖锐的呼啸扎进雪地。喀秋莎的炮弹使雪粒被震得跳起,落回坑底,又跳起,像疯癫的鼓点。每一次爆炸,弹坑的四壁都哆嗦,土渣簌簌砸在钢盔上。

最后一发炮弹落在二十米外,掀起的浪潮扑进弹坑,吹翻肯普卡的绷带尾巴。他把它重新塞进衣领,手指在枪托上敲了两下,声音轻得像雪粒落在铁皮上。寂静忽然降临,没有回声,没有补给的啸叫,只有雪花继续落,落在我们头顶,落在枪口,落在肯普卡肩头的血迹上,像替我们盖上一层薄薄的被子。

“俄国佬的炮火停了!——冲啊!”

坑沿上的积雪簌簌落下,像有人在外面轻轻拍墙。远处传来嘶哑的口令,断断续续,却足够让雪地里的每颗心都跟着一紧。

仔细听。风不再撕裂空气,只剩下远处引擎闷哼的余音。肯普卡用拇指揩去肩头的血痕,把绷带尾端塞进衣领,低声说了句:“走。”

众人鱼贯冲出弹坑,膝盖沾满冰渣,步枪贴在身侧,像一排被冻硬的影子。前方是一道低矮的雪坡,白得刺眼,坡顶横着被炮火削断的残骸,像一排折断的肋骨。坡面平滑,看不出任何脚印,却隐约露出几道暗色的线——可能是昨夜苏军布下的铁丝,也可能是冻住的血。

我们把枪横在胸前,紧跟着先头部队踏上斜坡。我跟在后面,手指扣在扳机上,能感觉到自己呼出的白雾在睫毛上结霜。坡顶的风突然大了,卷起雪粉,迷了视线。

我们刚翻过雪坡,视野瞬间开阔,前方雪原上,苏军的装甲群像一群沉默的钢铁巨兽,缓缓碾过冻土。履带声在寂静的雪地里回响,像巨人的脚步,每一步都踏得大地颤抖。

“苏军坦克!快……!”

雪地瞬间被撕裂,炮弹从坦克炮口喷出,火光一闪,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突然,一声尖锐的呼啸几乎要盖过苏联人的炮火——一枚信号弹从阵地后方腾空而起。曳光剂被点燃,在漆黑的天幕上迸发出刺目的光芒:先是炽烈的红光,接将夜晚的云层与我们的轮廓映照得纤毫毕现。

这是苏联人准备进攻的攻击信号。

埃尔伯特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掏出铁拳反坦克火箭筒,动作迅速地装填好。其他人也纷纷将子弹上膛,有人举起步枪,有人握紧冲锋枪,所有人都在寻找掩体,准备迎战。

我从背包里掏出反坦克手榴弹,拉开保险,紧紧握住。心跳在耳边咚咚作响,我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开火!”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紧接着,枪声和爆炸声交织在一起。铁拳反坦克炮的火箭弹划过雪地,击中一辆坦克的侧面,爆炸声震得大地都在颤抖。

我们继续射击,每一发子弹都带着我们的愤怒和恐惧。坦克的履带被炸断,炮塔被击穿,但更多的坦克还在继续前进,仿佛没有什么能阻挡它们。

我握紧手中的反坦克手榴弹,瞄准一辆正在逼近的坦克,用力投掷出去。手榴弹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准确无误地击中坦克的履带,紧接着是一声巨响,坦克被炸得停了下来。

炮弹呼啸着从旁边掠过,紧接着是一声巨响。我被冲击波掀翻在地,脸狠狠地砸进雪里,嘴里满是泥土和血腥味。我挣扎着爬起来,眼前一片模糊,耳朵里嗡嗡作响。我抹了一把脸,手上沾满了血和泥,视线逐渐清晰,我看到不远处的雪地上,一位士兵的三根断指散落在血泊中,旁边是一堆散落的肠子和内脏。我瞬间感到一阵恶心,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

“……你还好吗?!”肯普卡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他一只手拉起我,另一只手紧紧握住我的肩膀,眼神里满是关切。我点了点头,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只能勉强挤出一个“嗯”字。

“还能走吗?”他继续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急切。我再次点了点头,虽然身体还在微微颤抖,但我知道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肯普卡拍了拍我身上的雪和泥,然后松开了手。

周围到处都是炮弹的爆炸声、混乱的枪声,还有双方士兵的嘶吼声。

“别呆着了,快起来。”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我点了点头,握紧手中的步枪,将手递给了他。

“……趴下!”

我刚要伸手去抓肯普卡伸过来的手,突然听到埃尔伯特的喊声:“趴下!”紧接着,络腮胡穆勒也跟着他一起冲过来,手里举着手枪。我下意识地往旁边一滚,就在这时,一颗手榴弹从不远处飞过来,落在我们不到三米远的地方。

“轰!”爆炸声震得耳朵生疼,我被冲击波掀得滚了一圈,刚想爬起来,就被肯普卡压在身下。他的身体重重地砸在我身上,我感到一阵窒息,但很快他就挪开了。我挣扎着坐起来,刚想说声“谢谢”,却看到肯普卡的身子晃了晃,接着就跪在了雪地上。

“肯普卡?!”我惊呼一声,伸手去扶他。他的手臂搭在我肩上,我感觉到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他的手臂流下来,滴在我的手上。我低头一看,鲜血正从他的颈部涌出,染红了他的军装。

“你怎么样?”我焦急地问,试图去查看他的伤口,但他只是微微摇了摇头,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这时,络腮胡穆勒也跑了过来,蹲在我们旁边,脸上满是担忧。

“卫生员呢?卫生员在哪儿?”埃尔伯特一边喊,一边开始解开肯普卡的军装,试图止血。他的声音带着急切和愤怒,开始还只是大喊,后来就变成了臭骂,嘴里吐出的脏话一个比一个狠,像是要把整个战场都骂醒。

“卫生员他妈的到底在哪儿?”他几乎是咆哮着,声音在爆炸声中显得格外刺耳。我环顾四周,却看不到之前那位一直在弹坑里躲避的卫生员的身影。

“该死的!”埃尔伯特的咒骂声在风雪中回荡,他的脸涨得通红,眼睛里满是怒火。他一边骂,一边试图止住肯普卡颈部的血流,但鲜血还是不断地涌出。我看到他的手指在肯普卡的伤口上用力按压,却无济于事。他的声音越来越急促,越来越绝望,仿佛要把整个战场都骂醒。

埃尔伯特突然站起身,大喊一声:“该死的,我不管了!”他抱起肯普卡,头也不回地朝反方向跑去。络腮胡穆勒也准备跟着他一起跑,一边跑一边回头对我说:“照顾好自己,小子!”我可以听出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担忧。

“你等等!我也要回去!”

络腮胡穆勒的脸在风雪中显得格外狰狞,他盯着埃尔伯特抱着肯普卡的背影,眼神里满是犹豫。我站在他身边,呼吸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心里却一片火热。

络腮胡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好吧……”,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我点了点头,心中充满了感激。“谢谢。”我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

我们迅速跟上埃尔伯特,他抱着肯普卡,脚步沉重而急促。风雪在我们身边呼啸,仿佛在为我们送行。我紧紧握住手中的步枪,心里默默祈祷,希望我们能及时赶到后方军医那里。

我回头看了一眼,许许多多的士兵在交战中倒下,而苏联人的进攻却丝没有因为几辆坦克的报废而停下。

“……你他妈的怎么会在这?!”就在这时,埃尔伯特突然看到一个半蹲在地上给人包扎的人。他立即停下脚步,他的声音带着急切和愤怒,每一句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卫生员抬起头,看到埃尔伯特抱着肯普卡,脸上露出一丝惊讶。他走到卫生员面前,似乎刚想要一脚踹过去,但最终还是停了下来。他看着卫生员,眼神里闪过一丝恳求。“求求你,能不能给他止血或者打针吗啡什么的?”

卫生员愣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他给手里的伤员打完吗啡后,走到肯普卡身边,开始检查伤口。但他脸上却带着一丝无奈:“你们得去后方找军医……”

他从急救包里拿出止血钳和绷带,开始为肯普卡简单处理伤口。鲜血还在不断地涌出,但他的动作却越来越慢。我看到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无奈。

“跟我来,去找后方军医。”

我们跟着卫生员朝后方跑去,一路上他都没有怎么讲话,只是紧紧地抱着肯普卡,脸上满是焦急和担忧。我看到他的手指上手臂上沾满了鲜血,但他没有停下来,只是更加用力地按压伤口。

我们一路狂奔,风雪在耳边呼啸,仿佛连天地都在为我们让路。终于回到了后方,那片临时搭建的医疗营地映入眼帘。帐篷外,一排排担架上躺着伤兵,有的断了胳膊,有的少了腿,但都还吊着一口气,眼神里满是痛苦和迷茫。我看到一个士兵的腿被炸得血肉模糊,却还在拼命地抓着战友的手,仿佛那是他唯一的依靠。另一个士兵的胸口被弹片击中,血染红了军装,却还在低声呻吟,试图让自己保持清醒。

我们顾不得那么多,直接冲进了帐篷。里面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药水味和血腥味,军医们忙碌地穿梭在伤员之间,双手沾满了鲜血。我看到一个军医正给一个伤兵缝合伤口,他的动作迅速而熟练,但眼神里却透着一丝疲惫。另一个军医在给一个昏迷的士兵打针,他的手微微颤抖,却还在努力保持着镇定。

我们冲到一个军医面前,埃尔伯特抱着肯普卡,脸上满是焦急和担忧。“军医,求求你,他受伤了,需要马上治疗!”埃尔伯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眼神里满是恳求。军医抬起头,看到肯普卡颈部的鲜血,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又被冷静取代。

“放下他,让我看看。”军医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埃尔伯特小心翼翼地把肯普卡放在担架上,军医迅速检查了伤口,眼神里闪过一丝担忧。

此时帐篷外的风掀起帆布帘,送进一阵更浓的血腥气。匿名护士满身是血的,直挺挺地朝着我们面前的军医走来。

“……前线的士兵遏制住了苏军的进攻,但是一会儿又会有几百名伤员会送过来……我们的止痛药和医疗物资快见底了……”

“……知道了。”面前的军医叹了口气。

我这才注意到墙角堆着的木箱,上面印着"急救包"的红十字被血浸透了半边,最上面的箱子敞着口,露出里面皱巴巴的纱布和几乎快空了的注射器。

“左拐。”军医冷静的说,他用手指点了点帐篷入口,“ 3号帐篷好像还有一个位置,把他放那儿吧,好有个伴儿。”

“左拐?”

我突然想起刚经过左拐的长廊——那些躺在担架上的伤员,有的肚子破了个洞,肠子挂在担架沿;有的脑袋凹下去一块,白花花的脑浆混着血凝固在军帽上;断腿的小兵攥着几块碎肉,指节白得像雪,断口处的白骨戳破脏军装,血顺着碎布往外流;开膛的老兵肚皮翻着紫黑的肠子,他不小心撞了一下,突然尖叫,而肠子又滑回腹腔,带出一蓬血雾;没下巴的士兵舌头垂在胸前,喉咙里"呼噜"响,看着血迹斑斑的全家福,想说的话却无言以表。

军医把镊子往搪瓷盘里一扔,金属碰撞声脆得刺耳。他摘下被血糊住的口罩,甚至血迹已经透过口罩糊在了他的脸上。

“弹片从后腰上方钻进来的,顺着脊椎骨往肩胛骨里挤,在肩胛骨缝里犁出条血道子。他每喘口气,就有泡沫痰混着血沫从嘴角涌出来——肺里头怕是全是窟窿。腹部那块军大衣洇着几团黑红的血,擦着内脏蹭出来的,指头一按,能摸到底下硌着个硬东西,许是被弹片勾住了。最显眼的是脖子,颈侧的血管扯得笔直,血柱顺着锁骨往下淌——颈外静脉断了。”

“那你他妈倒是想想办法啊?!”

“我无能为力。”

军医这句话说出后,埃尔伯特一瞬间拔出了腰间的手枪顶在军医头顶,“老子命令你救他!现在!马上!”

递镊子的护士手指悬在半空,金属器械"当啷"掉在铁盘里——她没回头,也没去捡,只是盯着军医白大褂上蜿蜒的血渍,像在看块被揉皱的破布。角落里给断指伤员缠绷带的助理抬起头,浑浊的眼珠在镜片后晃了晃,又埋下头去,纱布绕得更紧了些。

军医没动,他甚至没有露出一丝恐惧。

“你疯了?”络腮胡说,他的呼吸里全是尼古丁和磺胺的苦味。

埃尔伯特一把推开了络腮胡。

“打死我也没用:上军事法庭的是你——战时杀军医够蹲十年。跟他再说两句吧,撑不过十分钟。生死见多了,犯不着动火。"

“那我宁愿被苏联人千刀万剐……”

埃尔伯特的手指松了。

“把…枪放…放下吧……”肯普卡声音轻得像片碎布,“没用的……我咳……咳……”胸腔里发出破风箱似的抽气声,脖颈的伤口又涌出了鲜血,他的眼皮又开始打架,手指无力地垂下去,沾着血的手背压在身下的血泊里——那滩血已经凝了半指厚,混着碎布和弹片渣。

枪突然“当啷”掉在地上,砸起一片血渍。他踉跄着后退两步,撞在络腮胡身上。络腮胡扶住他,轻声说:"走吧。"

“咱们走吧。”络腮胡推了推埃尔伯特。

军医突然抽出腰间的吗啡瓶。玻璃在煤油灯下晃出昏黄的光,他捏起肯普卡的胳膊,针管扎进青紫色的血管时,手稳得像在钉钉子。“算我欠你的。

肯普卡的眼睫颤了颤。吗啡起效的刹那,他的手指松开了攥着的碎布,喉间的抽气声轻了些,嘴角竟扯出个歪斜的笑——像极了三个月前在华沙,安特尔队长分黑面包时,他没分到木屑面包笑起来的模样。

“在阿登的战壕里,士兵被弹片削断了腿,血把雪染成红的......”军医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铁皮。他盯着肯普卡脸上的血痂,那血痂形状像片银杏叶,“从西线到东线,无时无刻都在死人,时间会冲淡一切。”

帐篷里的人沉默不语。

“用担架抬出去吧。”他说,声音像块被揉皱的破布,“一会儿还有几百具尸体要送进来。”

埃尔伯特架起肯普卡往外拖时,肯普卡的头垂在我手上,脖颈的伤口还在渗血,滴在我军大衣上,洇出暗红的星子。帐篷口的帆布被风掀起一角,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军医。

军医正背对着我,俯身在铁皮箱前。他的白大褂下摆沾着肯普卡的血,后颈那道旧疤在煤油灯下泛着青。我看见他抬手摸向胸口,从内袋里掏出张照片。照片边角磨得发毛,泛着陈旧的黄,两个穿军装的男人站在壁炉旁,后面那个年轻的男人咧着嘴笑。

他的拇指蹭过照片上年轻人的脸,动作轻得像在摸婴儿的额头。接着,我看见他的肩膀抖了抖,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摸出块破布,快速擦了擦眼角。破布上还沾着磺胺药粉,在煤油灯下闪着细碎的白。

我们把肯普卡安置在帐篷外的雪堆旁,背靠着半截冻硬的原木。埃尔伯特解下自己的围巾,裹住他渗血的脖颈——血浸透了羊毛,像朵开败的红梅。络腮胡蹲在旁边,用刺刀刨开脚边的雪,露出块平整的冻土:“等天亮前埋你。”他说,声音哑得像被雪呛住。

肯普卡的手指动了动,碰了碰他一旁的埃尔伯特。

“华沙城...那天...”肯普卡握住埃尔伯特的手腕,“你说...穿上军装会让人变成杀人犯..."他突然笑了,嘴角扯出个歪斜的弧度,"你当时..骂我…杀人犯…懦夫..."

埃尔伯特的喉结动了动。他蹲在肯普卡旁边,头盔上的冰碴子簌簌往下掉,“是我错了……”他说,声音哑得像被雪呛住,“懦夫的不是我们…是那些该死的政客们…”

肯普卡摇头,呼吸更弱了。他望着天空,雪片落进他眼里,又顺着睫毛滚下来:"瓦尔特堡...我妈...她总说...要盼着我回来的那一天,给我织…毛衣…”

肯普卡掏出了口袋里的怀表,表盖打开时,全家福滑出来——穿粗布裙的母亲,穿着一战军装的父亲,还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应该是他女儿。照片边角卷了,像被反复摸过无数次。

“斯大林格勒时,我就…知道会有这…这一天,”肯普卡盯着照片,眼睛亮了亮,“瓦尔特堡……带着它...替我...回家...”

埃尔伯特接过怀表,手指发抖。他把表贴在肯普卡胸口,像在传递体温:“我带回去。”

“安特尔队长...他总说...等打完仗...要去慕尼黑...喝啤酒…看样子……我是要违约了……”

“……别说了。”埃尔伯特的眼泪砸在雪地上,砸出个小坑。他慌忙抹了把脸,把怀表塞进自己内袋。

“人会变…”他突然说,声音像游丝,"对吗?"肯普卡摇头,呼吸渐弱。他的手指抚过怀表上的刻痕,那是去年在库尔斯克,他被弹片擦过的位置,“我从...报国...到看清...…战争...把人都...磨碎了...”

肯普卡的眼睛慢慢闭上,睫毛上沾着雪粒,像落了层薄霜。手里的怀表滑下去,落在雪地上,表盖还开着,全家福上的小女孩冲着我们笑,像在说“欢迎回家”

“我这辈子...糟透了……但...遇见你们...值了。”

肯普卡笑了。

埃尔伯特哭了。

络腮胡狠狠往一旁的雪堆踹去。

埃尔伯特把怀表塞进自己内袋,贴着心口。他调整了一下肯普卡的围巾,把脸埋在他颈侧,风卷着雪粒掠过,打在两人的军装上,发出细碎的响。远处的担架队传来脚步声,混着伤员的呻吟,像首永远唱不完的安魂曲。

埃尔伯特的手在自己的大衣口袋里摸索了很久。指尖触到个硬纸盒时,他顿了顿——他摸出支香烟,烟纸已经受潮,边角卷着,是原本埃尔伯特留给自己的。

现在,他捏着烟的手在抖。雪粒落在他手背上,像撒了把碎玻璃。他摸出火柴,擦了三次才点着——火苗在风里打战,像只将熄的蝴蝶。

他把烟凑到肯普卡唇边。对方嘴角还沾着血沫,冰凉的唇瓣碰到烟纸时,埃尔伯特打了个寒颤。"抽吧。"他说,声音哑得像被雪呛住,"就剩这最后一根了。"

他的头轻轻歪向一边,像是在听什么远处的声响,又像是终于放心地睡去。烟还夹在他唇边,燃了一半,火星黯了下去,落在积雪里悄无声息地灭了。

埃尔伯特坐着没动,手指仍停在肯普卡的围巾上,好像只要他不松开,这一切就还没发生。风还在吹,雪粒依旧扑在军装上,发出那种熟悉的、细碎的响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不紧不慢,仿佛只是路过。远处,担架队的脚步声淡了,呻吟声也散了,只剩下雪,一层一层地落在他们身上,落在那截熄灭的烟头上,落在肯普卡不再起伏的胸口上。

他后来才意识到,肯普卡已经死了。不是因为有什么剧烈的变化,不是因为血突然涌出来,或者面孔扭曲。只是因为他不再动了。没有呼吸声,没有回应,甚至连那点微弱的体温,也在不知不觉间被风吹散了。他的脸还是温的,但埃尔伯特知道,那只是雪还没来得及冻住它。

他们就那样坐着,一个靠着另一个,像两个在暴风雪中稍作休憩的士兵。没人过来查看,没人停下脚步。担架队没有折返,巡逻兵没有出现,连乌鸦都没有。仿佛这片雪地广袤到足以吞没任何声响,任何痕迹。仿佛他们从来就没存在过。

后来埃尔伯特站起身,把怀表重新掏出来,塞回自己的内袋。他低头看了肯普卡一会儿,伸手拂去他颈侧和唇边的一点雪末,动作轻得像是在整理一位熟睡朋友的衣领。然后他转过身,朝来路走去,踩在那些新雪上,脚步声很快也被风盖了过去。

地上那两道并排的影子,很快便不见了。

我踩着积雪往帐篷走,靴底碾碎的冰碴子发出细碎的响。

帐篷口的帆布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晃动的煤油灯。军医的声音从里面飘出来,带着惯常的冷静:"左边。”

风卷着雪粒掠过我的脸庞,我想从嘴里憋出一些什么,却像是被堵住了一般。

我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张合照——那张在维斯瓦河营地我的生日派对上的那张大合照。照片已经褶皱,我终于发现……照片里的人很多都已经不在了……

我站在原地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笑了。

我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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