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墩的混凝土早已被炮火啃噬得不成样子,原本坚固的结构如今只剩下嶙峋的骨架,像是被剥去了血肉的骷髅,黑洞洞的窗口朝向天空,仿佛在无声地嘶吼。
浓雾像一块浸透了血的破布挂在上空,沉甸甸的,压得连呼吸都变得艰难。浮冰在河面上缓缓漂移,像一排排倒扣的钢盔,灰蒙蒙的,有的已经碎裂,露出锋利的边缘,在雾中若隐若现,像是某种沉默的警告。
安特尔站在断桥边缘,双手插在军大衣的口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的目光穿过浓雾,望向对岸的维也纳圣斯蒂芬大教堂——钟声断续传来,每一次敲响,他都在心里默数一次。
“一……二……三……”
他记得他的女儿曾经在床边跟爸爸分享每天发生的趣事——小手合十,声音轻柔得像羽毛。而他会坐在一旁,听着,看着她稚嫩的脸庞,心里默默计算着时间——五下,不多不少,就像现在。
可现在,钟声被炮火和硝烟撕扯得支离破碎,像是被风刮散的纸片,飘飘荡荡,再也拼凑不完整。
他伸手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那只停走的怀表。表盖内侧,女儿的照片被雾气打湿,边缘微微卷起,像是一朵枯萎的雏菊。他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久到雾气似乎渗进了他的眼睛,让视线变得模糊。
然后,他沉默地把怀表重新埋进机枪座的缝隙里。
“这次不带时间……”他低声说,声音轻得几乎被炮火的余音淹没。
不远处,施密特靠在一截断裂的桥栏上,双手交叉在胸前,黑色党卫军制服上的银质肩章在雾中泛着冷光。他的目光同样投向对岸,但眼神里没有安特尔那样的柔软,只有燃烧的狂热。
“你在想什么?”施密特突然开口,声音低沉而锐利,像是一把出鞘的刀。
安特尔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回答:“想我女儿。”
“女儿?……”施密特嗤笑一声,“现在不是让你想这些的时候。”
“那要等什么时候?”安特尔终于转过头看向他,“死了之后,再想?”
施密特的眼神骤然冷了下来,但很快又恢复了一贯的狂热。“团结能战胜一切,为元首而战、为德意志的未来而战!你以为逃就能活下来?最终不过是苟且偷生!”
安特尔没有反驳。他只是盯着施密特,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活着……”他最终只说了一句,“就是胜利。”
施密特皱起眉头,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笑话,不过他很快又回到了原本的状态——冷漠与无情。但就在这时,远处的炮火再次轰鸣,震得桥面微微颤抖,碎石和尘土簌簌落下。
“不过,现实确实告诉我们……现在的处境的确是越来越困难了。”施密特像以往一样从口袋里拿出香烟,熟练的用火机点燃。猛吸一口,吐出白雾,尼古丁的麻痹能暂时镇定这一切。
雾更浓了。
炸桥的命令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这死寂的雾中激起了一阵涟漪。施密特略微思考了一会儿,他的目光依然死死地锁住对岸,仿佛在那片迷雾之后看到了元首的期许。随后,他朝着自己的下属喊了一声,那声音在雾中显得有些空洞。
几个党卫军士兵立刻围了过来,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对施密特的敬畏。施密特开始布置炸桥的任务,他的话语简洁而冰冷,不带有一丝情感。士兵们领命后,迅速朝着桥边走去,准备实施炸桥的计划,想要用这栅桥来拖延苏联人的行动,为拖延苏军进攻争取时间。
“德拉瓦河对岸那头还有许多士兵没撤。”安特尔的声音中带着一丝焦急和无奈……这些生命在他心中是有重量的——对岸的士兵,让他一瞬间把眼前面孔换成了埃里克、埃尔伯特、肯普卡、普特卡默……”
“后卫就是用来迟滞敌人的。”这句话就像是一把冰冷的匕首,直直地刺进了安特尔的心中,写尽了党卫军的弃子逻辑。
一声巨响,桥梁在爆炸中颤抖着,火光冲天而起,浓烟滚滚。碎石和木块四处飞溅,仿佛是死神的怒吼。安特尔闭上眼睛,他仿佛看到那群士兵在爆炸后的混乱中挣扎、倒下。他的耳边回荡着爆炸的声音,就像是命运的丧钟。
河对岸仍能听到枪声与炮声,或许那里的士兵会将炸药爆炸声误以为是苏联人的炮击声,或许等他们穷途末路准备撤退之时,才发现自己的命运已被注定。
施密特站在桥头最高处,大衣被气浪掀得猎猎作响。他的肩章在火光里闪了一下,又迅速被浓烟吞没。直到第三波爆炸声彻底平息,他才放下举着望远镜的手,嘴角扯出一道冷硬的弧度。
“成了。”他说,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刃,“桥墩塌了,主梁断成三截。俄国佬要过河——那就先冻死他们。”
几个党卫军士兵从硝烟里钻出来,军靴踩过满地的碎木片和钢筋。他们的钢盔上沾着黑渍,有人脸上蹭了血,但眼神却亮得瘆人——这是炸桥成功的亢奋,是“完成任务”的狂热。
“安特尔,去把三排调过来。”施密特指了指北岸的战壕,“让他们把重机枪架在断桥两侧的高地上。俄国佬要是敢摸过来,就用弹雨给他们洗个澡。”
“三排就只剩七个人。”安特尔说,声音哑得像砂纸摩擦,“昨天苏军空袭时,伤了五个,死了三个……而且还没有新的兵员进来补充。”
“妈的……”施密特骂了一句,他不知怎的打了个寒颤,却没去拉大衣领子,只盯着脚边那堆碎碎片发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朝着他身旁的下士下达了命令:“营部直属队那边,我们得调点人过来,不然根本守不住……”
下士应了声,随后往一旁的战壕处跑去。
施密特与安特尔回到战壕时,三排的士兵正缩着脖子往这边走。他们的军大衣上全是泥,有人咳嗽着,有人捂着伤口。为首的下士看见安特尔,敬了个礼:“队长,三排现在就剩六个了。有一个因为得不到治疗刚刚已经死去了,尸体被扔河里了……”
安特尔数了数——确实,六个。其中一个还拄着步枪,左腿肿得像发面馒头。
“安特尔。”施密特突然转身,手里举着个铁皮饭盒,“来一口?”
饭盒里是代用咖啡,已经凉了,表面像结着层黑油。
“你还有心思喝这个?”安特尔摇头。
“怎么?”施密特喝了口,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叹息,“嫌苦?等打完仗后啊,我请你喝维也纳的咖啡,加双份糖。”
“打完仗?”安特尔轻声说。
“当然。”施密特把饭盒递过去,“德意志会复兴。等到那时候,我们要重建柏林,重建科隆,重建所有被炸毁的城市。到时候——”
“那时候,希望墓前会有鲜花。”安特尔打断了他。
施密特的笑容僵了一下。
“乐观点好吗?又不是说一定会死在这儿……咱们做好防守,能给河对岸那群乌合之众一次沉重打击的!等到支援部队啥时候顶上来,咱们就可以赢得片刻喘息——为国家,为自己,难道不是吗?”
施密特将饭盒硬塞给了安特尔。
安特尔没说话。他接过饭盒,喝了一口代用咖啡。苦涩的味道顺着喉咙往下淌,像喝着原始动物的鲜血。
布达佩斯的多瑙河都阻挡不了苏联人的攻势,这条河道更窄的德拉瓦河又能抵抗多久呢?安特尔心里想着。
施密特把钢盔往下压了压,帽檐在眉骨上投下一道阴影,寒风顺着衣领刮进身体。他缩了缩脖子,却没伸手去拽略微翘起的衣领——军大衣下摆早被战壕里的泥水浸透,硬邦邦的像块铁板。靴底碾碎了残渣,发出细碎的“咯吱”声,就像踩碎了动物的锁骨,而施密特也往战壕内走去:是去亲自部署防线,亦或只想躲进战壕取暖,谁也说不清。
◎
当传令兵缩着脖子冲进残壕时,肩章上早已结满了冰碴,像挂了串生锈的钥匙。他把帆布袋往壕壁上一甩,袋口的麻绳松开,滚出来的不是士兵们盼了三天的增援弹夹,是一叠用蜡线捆着的通知书——封皮上的“战地邮局”字样沾着雪水,晕成一团模糊的黑。
安特尔正在机枪座旁擦着枪管。他的手指刚沾了点煤油,闻到那股熟悉的油墨味时,指尖忽然抖了一下。
传令兵的皮靴踩在壕底的泥里,陷出了深浅不一的坑。
当安特尔接过那叠通知书时,指尖先碰到的是最上面那封的封口——而封口沾着他掌心的汗,变成一层薄霜。信封背面的战地邮戳是好几天前的,油墨印在粗糙的牛皮纸上,像朵没开全的花:“发送自第七步兵师临时指挥部”。
蜡线勒得很紧,他用牙齿咬断,纸页被雪水浸得发皱,展开时发出细碎的“沙沙”声。里面没有多余的话,只有几行铅印字:
**坎特·肯普卡中士
隶属国防军第12步兵团3营7连
于1月7日凌晨2时许,在埃斯泰尔戈姆前线因保护队友英勇阵亡
其英勇之举已记入连部战日志,其无私榜样将在队伍中长存**
签名处的墨迹被融化的雪水晕开,顺着姓氏往下淌,像条蠕动的黑蚯蚓。安特尔盯着那团模糊的墨渍,忽然想起肯普卡之前的约定——等打完了仗,一起去慕尼黑喝啤酒。
他把信纸对折,再对折。指尖很稳,没有抖,折痕像用尺子量过似的整齐。最后那团纸变成了朵小小的纸雏菊——花瓣是用铅印字的背面折的,花心是肯普卡的签名。
“充满鲜花的世界到底在哪里?……”安特尔的脑海里不知怎么的突然浮现出了这句话。
安特尔将那朵小小的纸雏菊,轻轻放进胸前的口袋,贴身放着。肯普卡喜欢开玩笑,说他胸口的口袋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因为子弹和弹片都找不到入口。如今,这份来自死神的信笺,却找到了唯一的归宿。
他将其他的阵亡通知单,重新用蜡线捆好,递还给传令兵。传令兵的表情和他一样麻木,仿佛早已习惯了传递死亡的消息。这些薄薄的纸片,比任何炮弹都更有分量,它们带走的不只是一个名字,更是一段鲜活的过往,一个等待归人的家庭。
传令兵敬了个礼,爬进雾里。安特尔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硝烟中,忽然觉得每个人都是雾里的影子——你以为能抓住,其实一碰就散。
“都死了?”施密特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他的声音打破了两人之间凝滞的沉默。他没有看那些信,只是瞥了一眼安特尔的脸色。而后施密特愣了一下,随即发出一声短促的、毫无温度的嗤笑,“慕尼黑的啤酒馆会等着所有人,只不过有些人会去得早一些。你看,安特尔,这就是战争。它会带走你的朋友,带走你的时间,带走你的一切。但你不能停下,因为停下就是死。为了他们,我们必须守住这里。用我们的命,换更多人的命。懂吗?”
安特尔没回答。
施密特盯了他两秒,嘴角抽了抽,最终只丢下一句:“……随你的便。”
德拉瓦河上浮冰碰撞的脆响里,混着某种更细碎的金属颤音。远处对岸的轮廓线每隔半分钟就被橘色笔画亮一次,像有顽皮孩子用放大镜点燃的蚂蚁洞。音乐总是从那些闪光之后传来——先是手枪独奏的断奏,接着是机枪撕裂亚麻布的合奏,最后总有迫击炮的鼓点把冰层震出蛛网纹。
就像被设了发条的劣质八音盒,河这边的德军阵地承认对岸那些是自己人,也有人承认那不是。浮冰把河面拼成无数面碎的镜子,每面镜子里都倒映着对岸越来越稀疏的闪光,就像家中壁炉内快要燃尽的柴火堆。有个爆破音特别清脆,震得河这边空汽油桶嗡嗡作响。但随着时间流逝,“音乐”便渐渐的就只剩独奏了——单发步枪的咳嗽声,间隔越来越长,最后甚至变成了某种类似啄木鸟的孤独节奏。
战争把钟表拧成麻花。当传令兵的皮靴踩进雪地时,安特尔听见两种时间在他耳膜里撕咬:一种是肯普卡钢盔反光消失在转角时的瞬时永恒,另一种是信件上"英勇阵亡"四个字在指缝间渗开的粘稠现实——它们像两枚同时引爆的延时引信,把"未来"这个概念炸成比雪片更细的齑粉。
事实上,子弹穿过颅骨只需要0.3秒,但消息从布达佩斯外围南下的速度比雪地里爬行的伤员还慢。一周足够让在埃斯泰尔戈姆前线发起再一次反攻的队伍覆灭,足够让德拉瓦河的浮冰碎裂又凝结,也足够让当时在喀尔巴阡山脉把两支队伍分别时的夕阳在视网膜上灼烧出永久性的疤痕,但是却不够让死亡这个简单的音节走完它和生者之间短短一百公里的距离。
最残酷的发现是:死亡不是终点,而是时间开始腐烂的起点。从那一刻起,肯普卡将永远三十八岁,而安特尔这位小队队长必须带着这个静止的年龄继续衰老,像背着一具越来越轻的尸体穿过整个二十世纪。每个黎明都会把"新的一天"重新拉长成"永远",每个黄昏又把它压扁成"刚才"。在这种被炮火扭曲的时空里,幸存者逐渐变成自己记忆的盗墓贼,不断从他人未竟的生命里偷取继续呼吸的理由。
◎
未来的同一天,圣伊斯特万大教堂的尖塔坠入暮色,仿佛有人把一柄烧红的铁矛倒插进多瑙河。河水翻了个身,吐出雾,雾里头浮着无数细碎的铃铛声——其实是子弹撞碎彩窗后的玻璃雨。对岸的布达山丘上,旧王宫的石壁裂开一道长口,像中世纪黑死病时期被剥开的市民墓穴,干草与碎骨一起滚落,悄无声息地沉入水面。有人说那天的城门是在晚祷钟声里被洞穿的;也有人说洞穿城门的就是那口钟本身——它从塔楼坠落,一路撞塌了城墙、垛口、吊桥链,最后把“布达”这个名字砸进地里,像把一枚锈蚀的银币按进软蜡。无论哪种说法,结果都是一样:雾更浓了,浓得可以舀一瓢递给行刑队当蒙眼布。
而德拉瓦河离那儿还有一百个“阿门”的距离。但是老教堂的橡木长椅跪了五百年,终于决定裂一条缝,好让底下那条黑水透一口气。浮冰于是开始旋转,彼此擦过,像一面面被剥落的彩绘玻璃,在水面上悄悄为自己举行一场没有神父的告别式。雾不肯散,只把碎冰兜住,兜成一条灰白的念珠,一粒粒数给对岸听。
雾深处传来铁器相撞的闷响不是交战,而是收拢:枪机被轻轻扳回,弹匣在布袋里彼此磕碰,像远处修道院膳堂传来的铜盘声。施密特听见这声音,喉结动了动,仿佛要把那盘声咽下去,好让胃里空出位置。空出的位置立刻被一句话填满——他低声说,像在背一段悔罪经:“我无罪……”
雾不答,只把这句话折成两截,一截塞进他领口,一截递到河心。河心浮冰恰好翻了个身,把那句辩解按进水里,按成一串细小的水泡。
安特尔在更下游的芦苇丛里。芦苇早已枯透,被夜雾刷上一层薄冰,像一排排没有弦的竖琴。他把手掌贴在胸口,确认那朵纸雏菊还在——纸被体温暖得发软,边缘微微起毛,像雏菊在偷偷生长,却又不敢真的开花。身后有人低声喝令,用的是很钝的喉音,不是德语,也不是匈牙利语,那语言像一块没磨过的生铁,带着冰碴子,直接贴上他的后颈。安特尔弯腰,把步枪放在脚边,动作轻得像在祭台上放下一把用旧的圣铃。铃不响,只把最后一点回声留在他掌纹里。
两行人同时被雾推上河滩,中间隔了一道被水浸黑的桥影,像一本被撕开的弥撒书,左页与右页再也合不拢。
右边那行很短,只有几个人。施密特走在最前,后面是四杆上刺刀的步枪,枪口因沾了雾而长出灰白的霉。走到水与岸交接处,他忽然回头,肩章上的闪电正好被初阳击中,亮得刺眼,像一盏突然点燃的祭台灯。灯芯却只剩最后一滴油。
左边那行长得多,像一条被拉散的念珠链。安特尔夹在中间,前面有人,后面也有人,人人胸口都贴着一块编号的铁片,像提前钉好的墓碑。铁片相撞,叮叮当当,为雾里的行进配上一段不成调的圣咏。
右边那行先停下。所有人被推到水边,膝弯抵着碎冰,冰立刻裂开。施密特在最前面,他再度开口,声音高了一点,却还是那句:“我无罪。”雾把这句话递回给他,却在他张口的一瞬突然抽走空气,于是后半句变成一口白雾,雾里有极细的火星——那是枪火,也是熄灭的烛芯。
声音很短,短得不够念完一段《垂怜经》。施密特朝前倒下,额角先触水,肩章上的闪电刚好插进一块浮冰,冰被烫出一个小孔,孔里立刻渗进一缕淡红,像有人在白面饼上点了一粒圣血。浮冰继续漂,漂过桥影,把那点红带到下游,带到无人念经的河段。
左边那行随后停下。安特尔被带进一块用铁丝围出的空地,空地中央摆着一只空汽油桶,桶壁结着冰,像一口倒扣的洗礼盆。有人递给他一块黑面包,面包硬得像圣体龛的钥匙,却找不到锁孔。他接过,指尖在面包表面摸到一条浅沟——那是别人用指甲划下的编号,沟底嵌着雪,像一条被冻住的悔罪经。
他把面包放进贴胸的口袋,纸雏菊的旁边。两具轻得没有质量的尸体,隔着一层布,彼此取暖。铁丝外的雾仍在诵经,用的却是不再需要翻译的语言:冰与水、灰与雪、枪火与烛泪——所有音节都归于沉默,像一本被河水泡烂的弥撒书,只剩空白的页码,在风里一张一合。
日近正午,河心传来一声极长的裂响,像遥远的管风琴终于推上最后一根音栓。冰层开始整块滑落,把桥影、血点、雾、念珠、悔罪经、圣饼、餐刀、烛泪一并吞进去,顺流而下,漂向无人再提名的海口。
安特尔站在铁丝后,看那片冰从自己脚边漂过,冰面上映着折断的桥,也映着一道空空的肩章轮廓——党卫军闪电的位置只剩一个洞,洞里的水正不断翻涌成一个小小的漩涡,像提前为他掘好的没有墓碑的墓碑。
冰层裂开时,河水吞下的不只是桥影与血点,还有所有被延迟的姓名——它们将漂到无人经卷的海口,在盐与暗流里慢慢褪成空白,提醒后来者:历史能记录的只是伤亡,而伤亡之外,早已一无所有。
但泽、华沙、哥本哈根、奥斯陆、鹿特丹、敦刻尔克、巴黎、贝尔格莱德、雅典、布列斯特、明斯克、基辅、列宁格勒、莫斯科、斯大林格勒、库尔斯克、布达佩斯……
幸存者们把面包与纸花同时揣进胸口,让硬与软互相磨损:当两具轻得没有质量的尸体在体温里渐渐融合,战争留下的最后启示不过是——时间从不愈合创口,它只是教会人带着裂缝,继续数那再也数不完的钟声。
尘归尘,土归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