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书生马不停蹄地回到九礼村想向母亲报喜，却被村里人告知母亲已经不幸遇袭身亡。
据说袭击她的，是一条只应该存在于传闻中的恶龙，长满獠牙的硕大的嘴里喷出熊熊烈火，将书生母亲和屋子一起焚烧殆尽。
由于附近多树，九礼村的房子基本是木质结构，燃烧起来也是极其容易。
书生腿肚子发起软，烈日下他却感到身体里的血液都已经被冻住以至自己无法动弹。书生呆立了一会儿跑过去一看，自己日思夜想的家已成了一片焦土，甚至连门口的那棵老树也被烧成焦炭。书生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好像自己成了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又仿佛他就是那具烧焦的木头。他又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看着面前的废墟，突然眼泪就流了下来。书生难以置信地在村里四处打听，听到的故事全是恶龙如何害死了他的母亲，他终于还是相信了村民们绘声绘色的讲述。
书生就这么一个母亲，母亲一死，书生在世间再没有一个亲人。书生找到母亲的墓，跪在墓前痛哭了三天三夜，哭得天上惊雷响动，闪着火花的雷将镌刻有“九礼村”字样的石碑劈得粉碎。村民于是大为惊骇，数月不敢离家半步。痛哭之后的书生把所有藏书都付之一炬，向好友筹措了少量盘缠就消失了踪影。
书生想要去寻找传言中的世上第一剑客聂浙恩，学成绝世剑术杀掉恶龙为母亲报仇雪恨。
他向其他闻名的剑客打听得知聂浙恩隐居在昆仑山的某处，由于“云深不自处”所以极难寻找，几乎没有人知道他在哪。
有外地人听说了书生的事情后嬉皮笑脸地劝他别白费力气，讥笑说寻找恶龙一事完全是异想天开。
然而书生心意已决。刚刚走到离村子不算很远的野猪岭的时候，从密林左侧突然闪出三五个虎背熊腰的强盗。当寒光闪闪的大刀架在书生脖子上时，身体又变得僵硬而动弹不得的书生这才想起《水浒传》里也有这么一个凶险的地方。
领头的强盗命令手下搜走了书生所有的财物，二话不说举起抵得上书生身高的大刀就要朝着后颈砍下去。书生正想着无法为母亲报仇只能含恨而死，生死攸关之际不知从哪个角落忽地射出一支箭直中强盗的眼睛，强盗顿时鲜血如泉涌，倒在地上待宰的驴似的打滚连叫唤。其他几个强盗急忙上前查看，却也被不知名的箭射中倒在地上鬼哭狼嚎。强盗们慌张地四处张望，却只见风吹草木摇摆而找不出射箭的人在哪里。领头的强盗捂着眼睛忍痛再看，书生早已不见踪影。
书生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处茅草屋里，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屋子里一个猎人模样打扮的人给书生一套衣服让他换好，又把一碗白粥端到书生面前。
等书生喝了粥，猎人对他说起自己为什么当了猎人，在这人迹罕至的丛林里。
猎人说自己曾经也是九礼村的人，只不过是从外地转来，也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曾经的书生有一天赶考回来，村里人跑过来告诉他说自己家被什么恶龙给烧了。村里人也穷，没有钱接济书生。没奈何，曾经的书生只好到山林里当了现在的猎人。
书生于是也和猎人说起自己想要屠龙为母亲报仇的事。
猎人觉得离谱，他劝书生说恶龙本就是真假难辨，更别说一个普通人类如何去打败它。这简直是痴人说梦。
可是书生不听劝，猎人只好给他东拼西凑了些盘缠。休息了几天之后，书生辞别猎人，头也不回地再次踏上旅途，
一路无事。在好一番跋山涉水盘缠即将用尽的时候，他终于站在了昆仑山脚下。
巍峨的昆仑山拔地数万尺，抬眼望去山间云雾缭绕，据说聂浙恩就隐藏在云雾最浓重的地方。寂静无声的群峰之间，书生像一粒沙土般渺小。呼啸的风吹起书生沾满泥土的衣服，书生咬了咬牙定了定神，迈开步子闯了进去。
茫茫的山间荒凉不见人影，书生不知道该去哪里寻找，只得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走，企图能发现一丝聂浙恩的踪迹。他无意中发现了一个狭小的洞穴，于是在洞里暂且栖身。饿了，就采摘一些可以食用的野草野菜；渴了，就去喝一些融化的雪水。
晚上书生一闭眼，面前就浮现出母亲的面容，于是一道道眼泪混入灰尘顺着面颊流下来。
这样一连好些时日下来书生瘦如骨柴，好像碰一下就能散架。
书生已经几乎没有了书生的样子，落魄得像是一个乞丐。
这天书生行走到一处，突然滚下一块儿硕大无比的巨石向他砸过来。惊慌失措的书生不知如何是好，况且已经没有了躲闪的力气。突然间传来一阵刺破气流的声音，他回头看去一道似乎是剑气的东西从远处而来，如奔雷一般猛地将巨石劈碎。书生这时才发现面前站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他想要问对方是否知道聂浙恩的行踪，还没有开口就体力不支瘫软在地上昏迷过去。
书生很幸运，救下他的人正是天下第一剑客聂浙恩。
听完书生的讲述后，聂浙恩被书生想要替母报仇的强烈信念所打动，又发现他很有天赋，答应将自己所掌握的剑术尽数传授给他。
书生从此跟随着聂浙恩学习剑术。聂浙恩告诉书生近距离劈开石头只是雕虫小技，困难的是从数千里的地方把一块儿山体般的巨石劈碎，那才勉强算得上是一点真本事。在冰雪覆盖的地方，师傅的教导加上自己长达十年的艰苦练习，书生的剑术甚至快要超过师傅，仅仅只是拔剑的剑气就能把天上的云劈开而云层不散。之后书生又花费了十年的时间练习师傅教的轻功，努力使自己的身体可以立在一片雪花上。学成之后的书生身体比雪花还要轻盈，十几步就能踏出百里远。
书生想起母亲的死，眼里冒出火星大喝一声拔剑而出，瞬间将远处的一座山峰劈出一道深深的、贯通的裂痕。
书生觉得还差一点，可师傅已经将毕生剑术都教给了他。
至此，书生不再是书生，他终于成了一名剑客。
剑客要拜别师傅下山寻找恶龙去了，师傅将自己用了一辈子的宝剑赠予他。
剑客郑重其事地对着师傅拜了拜，算是感谢多年来对自己的教导。
二
数十年未归的剑客回到人间愕然发现，人间已然变了模样。
令剑客感到心寒的是，世间的人们已经不再相信剑客们了。就连剑客们的行侠仗义，也被说成是多管闲事、自讨苦吃。
盘缠用尽，剑客不得不表演舞剑维持生计。
剑客表演的时候， 围观的群众虽然不时地发出叫好声，却也在质疑剑客的剑术不过是如花拳绣腿一样，只是好看却没有什么实际用途。
剑客皱皱眉头，没有说什么去反驳质疑他的人。他学习剑术只不过是为了杀掉恶龙，后来又多了个行侠仗义，仅此而已。至于表演舞剑，那是迫不得已。
有一天剑客正在表演，围观的人群突然爆发出一阵骚动。
剑客回头一看，从分开的人群中走出一个和他一样打扮的人。对方说自己习得了屠龙之术，扬言要和剑客比试比试。
剑客觉得无聊，冷冷地“哼”了一声站在原地没有动弹。要比试的人勃然大怒，挥舞着剑一个箭步想要冲上前来，剑客只是用大拇指将剑弹出鞘一点点，一道剑气瞬时将他的剑震碎并把他推出十几米远，衣服也被划成碎片。
比试的人狼狈的爬起来，趔趔趄趄地溜走。
剑客突然觉得眼熟，好像做书生时在九礼村见到过，又或者是在野猪岭，他不太确定。
围观的人群见识了剑客的真本事，反倒全都惊慌失措。就连剑客几日前刚刚从强盗手里救下的人也大叫着剑客是个危险分子，像躲避怪物一样奔逃。剑客默默地看着四散的人群叹了口气。
晚上，剑客躺在客栈的床上睡不着，索性推开窗户抬头看起了月亮。
午夜时分的街道像是被抽离了声响和光亮，只有白月好像天上缺了的一个口子，满溢出清冷光芒给街道蒙上一层烟青色的影子。
剑客又想起母亲。
从下山起已经耗费了十年的时间，剑客却连恶龙的一片鳞片都没有找到。
他一路找一路发现，还和他一样坚持做剑客行侠仗义的人已经寥寥无几。
剑客觉得自己已经快要失去继续活下去的动力。
正想着，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剑客向外望去发现是一队官府的人马，转眼间已经到了自己居住的客栈楼下。
剑客隐隐地感到不安，他模模糊糊地听到官兵向开门的店小二打听是不是有个危险的剑客住在这里。
剑客知道此地不能再留，火速收拾了一下行李跳窗逃走。
月亮惨白的光附在剑客轻飘飘的影子上。
三
心灰意冷的剑客回到九礼村，想要最后再到母亲墓前祭奠一次，却惊愕地发现九礼村已如此破败不堪。
剑客看到的是满眼贫瘠的黄土和绝望的断壁残桓，地上遍布着死去动物狰狞的尸骨。每个村民的院子里，都堆放着大量的木头。
剑客回到村里时，村里正在进行着一项仪式。村里人见到消失数十年的剑客，全都一副如临大敌般慌张的表情。
剑客觉得蹊跷，远远的看见一个女孩儿被五花大绑在一根木头上，女孩儿的脚下也堆放了一些木头。
剑客发觉女孩儿犯了什么错所以村里人想把女孩儿烧死来处决她，于是一个箭步上前，轻轻挥剑斩断女孩儿身上的绳索救下她。
剑客质问走上前的村长为何要如此残忍。村长回答说这个女孩儿刚刚嫁到婆家，却并没有对自己的丈夫“举案齐眉”，是为不敬；婆婆让她包揽全部家务，她也颇有怨言，是为不孝。这两项行为已经严重触犯了“九礼”中的“男尊”和“孝”，所以我这个村长才要代表村民处决她。
剑客回想起自己还是书生时，也有一名女子被村长以类似理由被放逐。如今好些年过去，九礼村的所谓“礼节”依然在村民心中根深蒂固。
围观的村民指责剑客破坏了九礼村的礼节，有人高呼剑客这幅不务正业的打扮想必也不是什么好人。剑客冷笑一声，挥剑而出一道剑气将众人身后的一棵枯木砍倒。围观的村民顿时大惊失色，剑客领着女孩儿在村民惊惧的目光中离去。
路上，剑客和女孩儿说起九礼村的往事，得知女孩儿的父母早已去世所以女孩儿小小年纪就嫁作人妇。
女孩儿说村里人为了卖木材赚钱把村子周围的树都给砍光后，山谷里的古木也难逃一劫。林子里的野兽能逃的逃，没来得及逃的被村民杀掉吃肉，剥下皮不为冬天做皮袄，一样卖了来换钱。
女孩儿接着说起了自己和婆婆吵架时的事。
因为做家务的问题两人出现分歧，女孩儿说婆婆这样蛮横会招来恶龙，婆婆却不以为然地说恶龙就是瞎编的，不过是为了哄骗那些天真的傻子。
剑客像是陷入了泥沼一样猛地停下脚步。他稍稍想了一下，找到村长请他召集起村民，宣称要屠杀恶龙为民除害。
人群里发出几声“嗤嗤”的笑，剑客假装没有听见，继续说一周之后他将亲自出手屠龙。
村长的表情愈发凝重起来。
剑客将小女孩儿安置妥当，一周的时间很快就到了。
这天夜里墨色的云层遮蔽住月亮的时候，剑客和村民们一起来到了传闻中恶龙居住的山谷。村民们躲藏在暗处，剑客独自一人前去所谓的恶龙巢穴屠龙。
剑客刚刚走出不远，背后的草丛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响动。他拔剑出鞘倏地转身砍去，黑暗中响起刀刃碎裂的脆响，一个黑影应声倒地。
剑客上前查看发现对方已经晕了过去，他扯下面具一看正是在集市上要和他比试的人。剑客长叹一口气，高声喝令躲藏的村民现身。
惊慌失措的村民想要逃跑，剑客挥手一剑劈倒几棵巨大的枯木挡住去路。
几声雷响过墨云再也兜不住，雨水倾泻而下。
剑客一步一顿地走到跪在地上的村民面前，雨水在剑身汇成细流顺着剑尖流下，经过雨水的冲洗宝剑在寂静的黑夜里更显得寒光闪闪。
浑身沾满泥水和草木碎屑的村民开始痛哭流涕地哀求剑客放自己一命。
剑客没有理会，径直走到正低着头浑身颤抖的村长面前，将宝剑轻轻放在他的脖子后面，村长更像触电般剧烈抖动起来。
剑客的嘴唇动了动：说吧。
至此，当年剑客母亲去世的真相终于被村长和盘托出。
剑客的家庭早年经商积累了些钱财，虽然后来父亲去世家道中落，但在九礼村还算富户。剑客还是书生时进京赶考，觊觎书生家财的村民趁此机会对书生母亲恶语相向，结果书生母亲不堪其忧自缢身亡。至于财物，自然是被村民瓜分殆尽。村民害怕书生报复，为了蒙骗他所以编造了恶龙的传说并且一把火烧光了书生的家。
剑客紧紧握住手里的剑，剑身被握出了几道深深的裂纹。他冲着对面的一座龙形的山怒吼一声挥剑而出，将山劈做两半，震耳欲聋的崩塌声掩盖住村民响彻山谷的哀求。
至此，剑客的绝世剑术终于练成，他也真正成了天下第一剑客。
剑客低头看看剑，剑已经成了满地的碎片，只在靠近剑柄的地方还剩下短短的一截。他面露凶光地看着村民举起残缺的宝剑，动手之际却腿一软跌倒在地。
他想起师傅教给他的话，没有动手。
剑客重新起身几个步子迈过，村民的头发都少了一茬。
剑客拖着步子往外走边把手里的头发扔到地上说，就当你们已经死在我的剑下了。
剑客回到昆仑山的时候，有人带来消息说九礼村失火烧了个一干二净，村里人生死未知。
四
大雪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白皑皑的光景让剑客花了好久才找到师傅的墓。
在找墓的时候，剑客听说师傅是天上的真龙幻化而成，他生于昆仑，为了躲避人间的纷乱隐居昆仑，也终于昆仑。
剑客身上落满了雪花，看起来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他设法找人勉强修复了宝剑，把宝剑又还给了师傅就不见了踪影，再没有人见过他。
天下开始流传起剑客的传说。没人知道剑客的真实姓名，之前是因为不厉害，后来是因为太厉害。
无名和有名，都不过是一个名字消失的过程。
剑客呢？不知道去了哪里，有人倒是在剑客母亲的墓前偶然见过一个须发皆白的守墓人，仿佛剑客的模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