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王朝,百年兴衰,周百年,九国百年,夏,怕是亦不过百年啊~”
晋阳街头,一书生边走边叹,一双蒲草鞋在雪地上踏出一个个深浅不一的脚印子,他的步伐有些踉跄,分明是将近耳顺的年纪,背影看起来却像个老头儿,二月的北境又干又冻,如刀子般的寒风割开了书生的嘴皮,流出的血又立马冻上,于是乎这书生的嘴唇与脸颊看起来便格外的红,脸色却又格外惨白。
宽敞的街道行人稀疏,大多都低着头,神情与书生无二悲戚麻木,街边屋檐之下,偶可见破布衣衫隐于雪中,格外刺眼。
夏历福喜二十一年,经七年筹备,安乐帝苏禧将都城由离安迁都至沧亭,然后不知为何,这天下便就突然乱了,各地天灾频发,人祸一并而至,三百余年的太平盛世一朝破灭,宛如黄粱一梦间,于是乎,以不应天命为由,七王共伐,三年时间百万雄兵一路南下,过塗江,斩那苏禧于高台之上,天下人尽以为继而天下要太平了,谁料那七王又为争那帝位拼杀,血肉相残,十三年的时间,七蟒存四,虽一人化龙,却也仅是虚名。
万里河山,庆帝苏恒独占近半数,却尽是些苦寒地方,南疆封于逍遥王苏武,中原大半则被信王苏仪与槐王苏婉所分,与其说苏恒这帝位是争来的,倒不如说是捡来的,三王送来的,然而,虽说这天下实际上已无共主,三王却仍自称臣弟,官兵皆让离安指派,乍听之下,大义凛然,但实际上却不缴税赋,派来官兵的俸禄,军饷,皆向离安讨要,久而久之,既得忠贤之名,亦行大逆之实,这也直接导致了庆平年间,苏恒实际控制区域内的赋税苛重,官民对立,名义上一统的万里河山实际藩镇割据,说是内忧外患,不足为过。
天下从不缺明白人,这书生便是其中一个,但他除了哀叹外,却也无其他办法,说起来,在这晋阳城中,他吴起倒也有些名气,天下大乱前,他的家境还算殷实,三代从商到了他这辈儿,出了他那么个贡士,只是这殿试还没去,七王并起,天下一片乱象,把他给吓得半路而返,二十一岁中的贡士,硬生生的在这晋阳城中敖到了三十七,熬到了父母皆离。
商,自是从不得了,自天下乱了之后,吴起家中的布匹生意便愈发的难做,二十几年的时间里,大宅子变成了小宅子,爹娘离世后,小宅子又变成了小屋子,但所幸父母给他留了笔银子,省着点用倒也是饿不死,错失殿试,为不得官,但若旁人问起,吴起便会说他不愿为官,虽说口是心非,久而久之一传十,十传百便也成真的了,如此世道,此等为人好生让人敬佩,故而,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家中又有些银子,却也无人打他主意。
一路上七绕八歪,书生最终停在了一堵看着不怎么结实的木门前,他搓了搓手,从兜里取出了钥匙,片刻后,推门而入。
吴起将门闩放好,转身从怀里掏出了个布兜丢在桌上,角落里,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盯着布兜,随后,一个穿着明显是不合身衣裳的身影从阴影中钻了出来,走到了木桌旁,犹豫了一会后,扭头看向了吴起。
“你这娃娃真是奇怪,分明是一幅流民乞儿模样,连话都不会说,怎似却知礼数,不打紧的,吃吧,这面饼便就是买给你吃的。”
书生看着木桌旁,灰头土脸头发乱糟糟的人影缓缓开口,待得那人打开布袋一口口的开始啃食起来,吴起不禁回想起了昨日夜里的事情。
他夜里大多不会出门,只是昨夜门外动静厉害,他便想探头去看看,谁料这一看便见三个个乞儿模样的身影扭打在一起,细看之下竟是一人在扒衣裳,一人在扒裤子,这世道下什么样的事都不奇怪,十几年前,便是连菜人吴起都见过,他本是无意相助,愣神间却忽然想起了他那素未谋面的妻子,那是他中贡士前父母为他订的亲,后来听人说是在来晋阳城的途中被人截了道,虽说没人告诉他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但吴起多少却也能猜出些,于是乎,当即一股热血直灌天灵,下一刻这书生拿起搁在角落锈迹斑斑的柴刀便冲了出去。
月黑风高,书生手提柴刀一脚踹开自家木门。
“尔等禽兽,该死!”
他大吼一声,三道身影同时停下动作,短暂的对峙后,扒拉衣裳和裤子的两人同时朝着两个方向跑去,余下身上衣裳有些残破的那名乞儿独坐风雪中。
乞儿看起来十五六的模样,虽说灰头土脸,衣衫残破的缝隙中却甚是白净,如似刚挖出的带泥莲藕,风雪之中乞儿直勾勾的盯着吴起,片刻后,他叹了口气,动了恻隐之心。
“进来吧,我便也只当多双筷子。”
平日里吴起大多喝菜粥,但乞儿那般瘦骨嶙峋他便想着定然是几日未食,便辰时出门去市集买了两张面饼,而此时看着乞儿那狼吞虎咽的模样吴起觉得这十文钱倒也算是值了。
“十七年前爹娘为我订了门亲事,是个襄凌商户的千金,虽未曾谋面,却好似也是你这般年纪。”
吴起来到角落的水缸旁用葫芦瓢舀了勺水,紧接着走到木桌旁坐下了下来,乞儿从始至终未有开过口,他便也只当是个哑巴,自顾自的说着。
“只是这世道啊,说变就变,就和这天一般,上一刻还出着太阳,下一刻便飘起了雨,刮了风,谁也不知道这风雨是会越来越大,还是用不了多久就重新出太阳了。”
书生说话间,乞儿盯着一旁的葫芦瓢看,在书生点了点头后,乞儿一把抓起葫芦瓢,将里面装着的水喝的干干净净。
“遥想福喜年间,迁都沧亭之前,那可当真是大晴天,百姓虽不致说是安居乐业,大多人却也饿不死,哪像现今,弱民变流民,乞民,强民变山贼,草寇,如我这般读了十几年圣贤书的,在这世道下,若非是家中还有点钱财,晋阳中尚是有几人敬我,怕是早死了吧。”
“耕农年收需交官家八成,余下的仅够自家温饱,官粮涨,物物涨,天下人,便尽是只认得银子,银子又得认权,什么见死不救与杀人同罪,自己的死活都顾不了又怎去顾别人,哎,你这小娃娃倒是运气好,昨夜见你,竟是想起了年少时的那门亲事,那可怜女子半路被人截了道,若是我昨日不管不顾,你怕是也会落得那般下场吧。”
吴起缓缓的说着,倒并非是自夸,他是真那么觉得,那么多年,他可也就意气用事过这一次,而在在他的身前,乞儿也不知是真哑巴还是假哑巴,就那么安安静静的看着他,好似是在认真的听着,于是乎,吴起便也来了兴致,他已是不知多少年没与人如这般言说了。
这天下谁人不苦呢,同是苦命人这般言说怕是只能徒增怨气,但吴起觉得这眼前的小乞儿好似不太一样,首先乞儿受恩于自己,并且好似是个哑巴,其次,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吴起觉得那双看向自己的黑色眼睛竟是带着些许好奇。
于是小小的木桌两边,书生与乞儿就那么面对面坐着,一个说,一个听,葫芦瓢里的水空了一次又一次,也不管这小乞儿听不听得懂,书生近乎是把自己这十几年里的经历感慨说了个遍。
“呼...”
吴起长长的呼出一口浊气,站了起来,看向乞儿的眼神又柔和了几分,他就这么自顾自的说着,竟是生生的从辰时说到了日落西山。
“饿了吧,我去煮些菜粥,面饼毕竟是稀罕物,我不大舍得吃,大多时候我都煮菜粥喝。”
乞儿点了点头,吴起笑了笑,准备从墙角拿些柴火,而就在此时三声“咚咚咚”敲门声忽然响了起来。
“哎,来了来了。”
吴起停下手中动作,扭过头朝木门走去,晋阳城中找他的人并不少,大多是让他认认字,写写信,而他也乐的做这事儿,因为来寻他识字写信的人总是会给个一两文,虽说不多,却也能积少成多,补贴家用。
书生如往常般拿开门闩,正准备探出头看看是不是认得的人,谁料人没看到,却是看到了一柄明晃晃的杀猪刀!
“他娘的,让你坏我们兄弟二人好事!”
一道尚是略带稚气的声音从门缝中传来,下一刻,吴起便见眼前那杀猪刀一闪!随即肚子一阵剧痛!他下意识的低头看去,却只见得了一只脏兮兮的手掌与被其攥着的深褐色刀柄。
“滚开!!”
来人抽刀提膝,一脚把书生踹向屋内,吴起后脑勺重重的砸在地上,下一刻,喉咙一甜,一大口血从嘴里喷了出来,他吃力的抬起头,两张似曾相识略带稚嫩的面庞映入眼帘。
竟是昨日那两个乞儿!
大量的失血让书生的视野开始变得模糊,他吃力的扭过头看向木桌,用尽所有气力,声音却低若蚊蚋。
“逃”
说完后,书生眼前一黑,脑袋向后倒去,过往数十年种种走马观花,隐约尚是能听得好似有人言语。
“他娘的!怎是个底下有把儿的男儿!!”
“大哥,这般模样,我看也不是不可以!”
“去你娘的!老子不喜欢男人!快快找找这穷秀才家中可有钱财余粮。”
“大哥!大哥!!有银子,好多银子!!这儿,这儿还有米面!!”
“好你个秀才!穿的是破破烂烂竟是在家中藏了那么多银子!!也不知是从哪儿坑蒙拐骗来的!你这呆子!还拿着米面干嘛!有了银子什么买不到!!”
“大哥那他,他怎么办?!”
“若是女的便留她一命带走,玩腻了当个菜人,哼,谁想竟是个男儿,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