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安东宫,太子苏折府上,随着“砰”的一声闷响,一名丫鬟重重的摔倒在地上,各位可别想多,这非是府中发生了什么主仆之间的欺凌之举,亦非是下人间争执后的大打出手,纯粹是这小丫鬟心急了,一不小心给那门槛绊的。不过虽说这事发突然,可这小丫鬟倒也是个机灵人,分明看着是摔的挺沉,却愣是半点痛呼也没发出,倒地之后“嗖”的一下便立马又站了起来,还不忘对着身前不远处坐着的府邸主人行了一礼,只是这一开口,立马就不对劲了。
“太...太...太...太子殿下...小...小...小...小姐...小姐...小姐她...她...她...”
小丫鬟七步之外是一张紫檀茶桌,两边各放着张紫檀大椅,苏折本是坐在那大椅上品着茶,任那小丫鬟摔了却也未有扰了他的兴让他多看一眼,只是随着这小丫鬟开口,当那一个“小”字出来后,小丫鬟言语间每每停顿一下,苏折那端着茶盏的手便会跟着颤一下,同时眼睛上的眉毛也跟着一跳,随后,于数次心惊而无果,继而愈加心惊的煎熬之下,苏折忽然重重的把手里的茶盏放回了桌上,双手一撑膝盖,两百余斤的身子便就那么站了起来。
他大步走到了小丫鬟面前,看着那张不知是因为摔的还是因为急的涨的的通红的面庞,焦急的摆了摆手。
“先停下先停下,我知道你急,但你先别急,若是那天杀的丫头儿真出了什么事儿,我比你更急!”
小丫鬟闻言干净的脸上多了几份急切之色,嘴里吐出的字却变得更加的断断续续。
“太...太...太...太..太子殿...殿...不...不...不…不是...小...小...”
“停停停停,先别说话,对对对,就这样别说话!接下来,我问,你无需答,点头,或是摇头,明白了?”
小丫鬟瞪大了眼睛看着苏折开始有些发黑的脸连忙点了点头,随后,待得片刻安静,苏折略带迟疑的声音传了过来。
“那丫头出事了?”
小丫鬟摇了摇头。
“可是闯下了什么大祸了?”
小丫鬟摇头
“哦?”
苏折方才皱起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眉宇之间有了丝喜色。
“莫非是那丫头写信回来了?”
小丫鬟还是摇头,苏折面露疑惑,刚准备让小丫鬟开口,却又立马自己制止了自己,转而看向门外。
“来人!笔墨伺候!!”
言语落下,门外立马便有有人应许,片刻之后,笔墨纸砚便被整整齐齐的放在了那一口瓷盏旁,苏折重新坐回了紫檀大椅上端起茶盏,看着站在门前的小丫鬟,另一只手指了指拿镇尺压着的宣纸。
“你也别开口了,写吧!”
小丫鬟闻面带感激的重重言点了点头,随后快步走到茶桌旁,提起了毛笔蘸了蘸砚好的墨汁,下一刻,一行娟秀的字迹便相继浮现于宣纸之上。
“应天府陈少尹前来告知,今日未时,有人报官,称一名自称苏枫的流民在他饭馆里点了三两银子的菜食,吃完没给钱便跑了,店里小二追出去只听得那乞儿喊了句,银子去东宫领后,便不见了那乞儿的踪影。”
苏折看着染墨的宣纸瞪大了眼睛,随后放下手中的茶盏直勾勾的面前的小丫鬟,胖乎乎的手掌有些颤抖。
“那丫头…回…回来了?”
小丫鬟抿着嘴,用力的点了点,眼眶红红的,模样有些激动,然后她再次提起毛笔笔,蘸了蘸墨水,在角落里又写了一行。
“太子殿下,这种事,像是小姐会做的。”
与此同时,离安城东闹市,有一灰头土脸的纤细身影正挤在人群之中,与周围一众人一同饶有兴致的看着路边的一个老头摆弄着的皮影戏。
这老头儿虽说唱的是家喻户晓的“斩凤”,但却又与那大多人所熟知的“斩凤”不同,那兽皮剪成的恶凤歧王于他那唱词里非但不是十恶不赦的罪人,反而倒唱的像是个为国浴血,征战沙场的良将,大逆不道谋权篡位的弑君之举,唱的倒像是穷图无奈之择,而至于整部戏的最高潮,王城离安,女帝斩恶凤,更是词曲之中满是悲戚之意,就好似是两人在诀别一般。
皮影好,曲也好,而这词虽说也是精妙无比,但改的却着实是有些离经叛道了,于是乎,这老头在那一边捣鼓着皮影一边唱,这边,一众人便不时的会大声喊上那么两句,远远看去,好不热闹。
“我说你这老头儿胆儿可真大!这儿可是应天府离安!你竟是这般唱!若这戏传到了皇帝耳朵里,你这老头儿就是有十颗脑袋怕是也不够掉的呀!”
“哎!这位弟兄,你这话可不能这般讲!这斩凤,大家伙可都是从小听到大的,千奇百怪的曲词多了去了,我可从没听过有人因为这个被砍头的!”
“就是,这皮影戏不就是看个热闹,图个新鲜嘛!再说了,这惜平之治时候的事儿,谁知道呢!”
“哟,我瞧你还真的信呐!依我看啊,就是这老头想多赚几个铜板,故意改的曲词!奇货可居的道理是个人可都知道!”
“……”
一场皮影戏便就在这喧闹之中结束,然后老头什么话也没说,默默的开始收拾起了自个儿随身带着皮影箱。
曲终当应人散,可这时啊,一众人却又忽然开始囔囔着让老头儿再来一场,一边囔囔着,人群之中时不时的还会飞出几个不知道从哪丢来的铜板落在老头儿身前的那木盒子里,不过是一小会儿,那小木盒便装了个满满当当。
不难看出,虽说有诸多人之前数落这老头儿的曲词,可实际上,还看得挺津津有味的,而就在一众人大声囔囔着的时候,人群里有一道身影却费力的朝前挤着,好不容易来到了所有人的最前面,却当着一众人的面忽然蹲了下来,伸手抓了把铜钱,众人的目光自是被吸引,然后待得定睛看去,便见着了个灰头土脸,蓬头垢面的乞儿。
“老头儿,怎么称呼?”
乞儿掂着手里的铜钱对着不远处收拾着皮影箱的老头儿咧了咧嘴,露出了两排大白牙,而这老头儿见着这乞儿抓着看客们给的赏钱倒也是一点儿也不心急,不紧不慢的将手里的皮影箱合上背到了身后,然后走上前去,低头看着穿的破破烂烂的乞儿,片刻后,也是咧嘴一笑,露出了两排有一颗没一颗的大黄牙。
“老头儿我周姓,单名个悔字,小娃娃可是对这皮影感兴趣?若是不嫌弃,寻个酒楼喝上两杯?”
乞儿身形一顿,将手里的铜板放回了木盒,站起来身来,若有所思的盯着老头儿的那张满是褶子的看了会后,似笑非笑的点了点头,
“你这老头儿,倒是有些意思,走吧,你负责寻地方结账,我负责观景品酒。”
老头儿听罢哈哈一笑,伸手拍了拍小乞儿的肩头,随后弯腰捡起了那装满铜钱的小木盒便朝前走去,四周,围观的众人莫名其妙的看着这属实有些古怪的一幕失了兴致,站在原地骂骂咧咧了好一会后才渐渐的于喧闹之中作鸟兽散。
半柱香的时间后,不远处的一家路边酒摊,乞儿咽了口杯中劣酒,皱着眉头咂了咂舌头,随后抬头看了眼天色放下了手中豁了个口的瓷碗,将目光转向了面前的老头儿,黑乎乎的脸上表情有些古怪。
“真是没想到,本就是想看个热闹,倒是还让我摊上事儿了?我说老头儿啊,我可先和你说好了,不管你心里究竟打得是什么算盘,我可就是个普普通通,以天为被以地为……”
“谁都知道,这当朝老皇帝膝下有两子一女,太子苏折,燕王苏栖,淮王苏衾。”
老头儿仿佛没听到般笑着打断了乞儿的言语,说完后端起身前酒碗一饮而尽,而后拿脏兮兮的袖管抹了抹嘴,看了眼面前的乞儿,继续说道。
“老皇帝已过耳顺,虽说东宫之位已立,但民间却有传言说老皇帝实际上看这三位都不怎么顺眼。”
老头顿了顿,拿起酒壶翻了翻手腕将身前的瓷碗倒满,顺便一同满上了乞儿身前的那碗,随后抬起头来,对着乞儿意味深长的笑了笑。
“淮王苏衾挂名国子监,燕王苏栖挂名军部,反倒是东宫太子苏折最为清闲,除去个太子之位外便没了其他闲职,而在两年前,民间还有个传闻,说这老皇帝虽是看这三位不顺眼,却是个隔代亲,对那太子苏折的独女苏枫极其宠溺,故而这太子殿下的这东宫之位来的倒也是不冤枉,可谁也不知道这太孙发的什么疯,只因于其及笄之年的生辰之日燕王苏栖提了嘴女大当嫁之言,这苏枫次日便留下封书信不知所踪,传言那书信上只有堪堪十四字,乃是“游历江湖,莫寻,若知人随,发髻穿喉”。”
“哦?老头儿,你这的民间传闻倒还真是挺详尽。”
话已至此,再揣着明白装糊涂倒反而是有些做作了,苏枫提碗抿了口酒水,似笑非笑的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与之前别无二致,但声音却是变细了不少,语气略有感慨。
“你这老头儿好生有趣,我这一路走来无人知,无人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莫非是随了我一路?”
老头大大方方的咧嘴一笑,举起破瓷碗做了个碰酒的动作。
“初来倒也没看出来,只当个家道中落的女娃娃,谁想老头儿我这腿一迈,却只觉如芒刺背,有七八之数,然后老头我稍稍想了想,便也是明白了,这般年纪的女娃娃,如此阵仗,怕也只能是太孙游殿下历够了江湖,回来了。”
乞儿听罢,当即翻了个白眼,随后目光扫过四周,在数个不久前才有人坐下的桌子上停留片刻,紧接着脏兮兮的手掌一挥。
“都走都走都走...告诉我爹莫要再让人盯着我了!虽说两载未归,但这回去的路却是认得,晚些时候我自是会回去。”
酒楼吵闹的很,乞儿这般言行,未有引起人瞩目,但当其言罢,却是有三人遥遥抱拳离桌。
“七八之数?”
乞儿皱了皱眉头,扭头看向身前老头儿。
老头嘿嘿一笑,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 于是那乞儿目光再次一扫。
“爷爷那儿的,也请回吧,待我晚些时候与我爹见完面,叙完旧,明日一早自当净身打扮去见他老人家,两载未曾谋面,他老人家我甚是想念,只是这般模样,却是有失礼数。”
言罢,又是三人起身,看向此处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乞儿皱了皱眉头,似笑非笑的再次一扫四周,摇了摇头一声长叹。
“却是未想姑姑与叔叔对我竟也是如此挂念,罢了罢了,明日见了爷爷后,便来拜访二位,只是若再这般盯着,便别怪我不留情面了。”
角落处,有两人对视一眼,默默离去。
“没了?”
乞儿扭头。
“没了。”
老头儿点头。
“不怕老头儿我心怀不轨?”
“让他们走,他们便真走了?你说你心怀不轨,便当真心怀不轨?”
“哈哈,太孙当真如传言那般,说笑了,老头儿我自是不敢的。”
“那便是有事求我?”
“哈哈,太孙当真是明白人,老头儿我唱了大半辈子的皮影儿,就为了挣口饭钱,但今日得幸见得太孙,便心想若是能谋个差事,这入土之前便就不用愁那一口饭食了,若是不嫌弃老头儿我,愿为太孙执一执马鞭,喂一喂马料,若是太孙闲着无聊,这皮影倒也是唱得,只是,太孙若听,得给些赏钱。”
乞儿盯着老头儿的脸看了好一会儿,忽然一把抓起身前瓷杯将一饮而尽,随后哈哈大笑。
“有趣有趣,你这老头儿!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