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戏的最大乐趣就是沉溺。这句话在现在的我看来真是再真实不过,但高考刚刚结束的那段时间里,我绝对不会认同这个观点。
父母履行了当初的承诺,在高考结束后立即带我去买了昂贵的手机和电脑,在数码的光亮刺穿我的瞳孔时,我才终于意识到:我的高中是真正结束了。
但是身处空闲时间时,我并没有如先前想象中那样像一个初出囚笼的囚犯一样大肆放纵,而是始终回味着初入牢笼时的感觉,整日玩得惶惶,仿佛还有什么应该处理的事,但我仍不自知。
所幸,在成绩出来前,她的存在多少帮我消减了胸中的块垒,不自然的程度甚至下降到至少不会让她察觉的地步——我是这么觉得的。总而言之,我在高考刚结束的一段时间里,并没有多么地崇尚享乐,游戏并没有那么深刻地占据我的生活。
然而,一切的剧变就是源自那一天的晚上八点,准确地说是七点四十九分,我三年的一切便浓缩在一块小小的像素屏前,承接着我惊讶的目光和父母复杂的眼神,仿佛它自己本身都感觉莫名其妙:为什么刚一出生便无辜地被三道如炬的目光炙烤着。
我丢下新买的手机,跑到厕所对着马桶凝视那平静的水面,然后恶臭便突然涌入我的喉咙,将我肚子里的胃水一泄而出,刹那间,我感觉自己的世界天旋地转。那天夜里,我蒙在被窝里发出婴儿般的啼哭,浑然不知她第一时间发送给我的消息。
“成绩出来了,你考得怎么样?”
我是在第二天的中午才回复她的,但那时我早已起床多时。
整夜无梦,我在朦胧地睁开双眼后才着重确认了这个事实,然后就一直陷入自我怀疑:昨夜发生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我真的睡了一整夜吗?
我不知道如何解释昨天为什么没有回复她,但最终还是打算硬着头皮实话实说。
“考得不太行,昨天看完成绩就睡觉了。”
我头脑回旋了一阵,然后决定在后面附上我的分数,但在我刚按完发送键时,便被她的消息截胡了。
“这样啊。”
我的分数和话语被硬生生地分割开来,看上去有些滑稽。不仅如此,连我的大脑也好像被从中分割,不能灵活地左右合作并运转了。
我空落落地等待着她的下文。
“没事的啦,这个分数也挺好的,只是没有像模拟考那么好而已。”
一股复杂的滋味萦绕在我正在敲击屏幕的指尖,我想要强行暂时遗忘了它。
“你考得怎么样?”
我盯着上方的“对方正在输入……”好一阵儿,但最终弹出来的却只有她简单而又潇洒的分数。
又一波眩晕朝我袭来,但我竭力用发自内心的喜悦抵挡了回去,我恭喜她。
“好厉害,可以考上你的目标学校了呀。”
“我也挺惊喜的……”
之后的话语,我便基本没有什么印象了。我回应得妥善吗?她应该没有察觉到我的心情吧?我现在在意的只有这些而已。
至于我们为何最后在暑假里几乎没有来往和交流,我也早已忘却了,只剩下条条不愿探究的记录和座座其背后的墓碑,上面刻着我埋葬的记忆。
再之后,我便如被架空的皇帝一般,垂帘旁观着父母为我规划的一切,我甚至连志愿表都难以描述出一形半体,更别说记住那一格格中纷纭复杂得如同电话薄的大学名字了,但讽刺的是,当打开平板(我平时的电子工具)时,个个搜索记录中的大学名字还是无可奈何地闯入我的眼帘:那些都是我考试前兴致勃勃查找的大学。
我尽力摆脱负面的情绪,只全心全意地玩,玩什么,怎么玩,玩多久,全都无所谓,只要玩着就可以。
我仍然清晰地记得,自己几个月来为数不多的出户便是跟着父母去参加一个来路不明的体测,后来我才知道,父母为我选择的是一所特殊的院校,需要很多为人所知和不为人知的方面要全线达标。
我那天体测的结果很是顺利,这所学校的分数线也不是很高,所以考进去应该是板上钉钉的事,但我怎么都开心不起来,毕竟,哪怕是成绩出来之后,我也从来没想过自己会上这种学校。
当然,报上了这种学校,除了自己,其他人都开心,因为这确实是一所务实的学校——无论是从未来的职业还是当下的生活的角度。
在成绩出来后,我只回过学校一次,那次是必要的,而像其他各种举办的活动,我则无一前往,执拗得像是在回避身上的什么,就连我自己都感到不堪。
尽管只回过一次学校,但我还是看到了很多我不想看见的神情,听到了很多我不想听见的谈天。大家都理所当然地交换成绩,哪怕我一直待在座位上假装玩着手机,我也因此了解到了几乎所有同学的成绩。他们大多数都超常发挥,因为这场高考的试卷确实适合像他们一样大多数的人群,当然,这论断中肯定还有我自暴自弃的情绪掺杂在里面:我是一个十足的受害者,而加害的对象却又那么遥不可及,一切的后果只能由我独自承受,而我甚至连反省的角度都无从切入。
在同班同学当中,我最为关心的,还是她的成绩。这是什么性质的关心,我有点没搞懂,只是在听着大家的成绩在班级里满天飞时,我最希望能采撷下她的,仅仅这样的冲动罢了。
她的表情依然是那么寡淡,看不出结果是好是坏,还是她的同桌那颇具勇气的嗓门让我得以得知她的分数。在我印象中,她的同桌大约是她最为亲密的朋友,但我却对这个人的大大咧咧敬谢不敏,不过她身上的其他特质却让我敬佩不已。
当然,我此时并无心对此指指点点,我更多的还是沉浸在对刚刚听到的分数的惊讶之中。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她取得了无与伦比的成功,虽然不是绝对意义上的,但这次绝对是她入学以来最为出色的成绩了。平日里,她在成绩单上给我的印象一直是平平无奇,但她平日里付出的努力却异于常人。她文科一直很好,但她那糟糕的理科在这个班里却限制了她的发挥,她平时埋头苦做的题,并不能帮她弥补上这一点。
不过,在那最后的三天里,不仅她的优势发挥到了极致,而且理科题也十分温和,十分适合她扎实的基础。因此,她能取得这样的成绩,其实也在情理之中,但为什么,异样的感觉始终在我心里盘旋呢?是出于平时“不如我”的落差感吗?还是她那波澜不惊的表情刺激到我了?我这才注意到,原来我已经好久没有体会到完整的情感了,零零碎碎的总有各种杂质破坏其中,而我对此完全无可奈何。
差劲的成绩带来了差劲的暑假,我边玩着游戏,边对着不断削减的时光大眼瞪小眼。父母推荐我外出旅游放松一下心情,但我借言无人相陪,回绝了他们的建议——他们至今还不知道我的恋爱。而撒着谎说没有人找时,我的脑海里却浮现出久疏联系的她的面庞。
还记得在高考前我们还约定过,考完试要一起坐好久好久的车,去好远好远的地方。我那时还打趣她道如果路上把所有的话都说完了该怎么办?她听完便笑着捶我的肩膀说:那就跟我一起当哑巴情侣,进景区还少点钱。
我曾不止一次地想过,倘若她主动来提起旅游的事,我是否会答应她?我是否对这种事抱以期待?无论如何,就结果而言,她后来并没有提及这件事,当然,主要肯定还是我的原因。我们的关系正变得越来越虚幻。或许,她在等待着我主动来终结这一切,或是坐寂一段时间后重新捡起余烬中的火花,但我终于什么也没作为,我从来不肯花一局游戏的时间来关于她思考些什么。我对这样的自己厌恶不已。
关于给她的小说,我也一直无心要回,那些是我执笔至今的所有积累,但我甚至腾不出几分惋惜。我只知道,要回它们,就意味着要和她再相见一次,而这于当时的我来说是铁了心要避免的。
当初为什么会心血来潮写那么多小说呢?而且还恬不知耻地出示给大众,好像就为了听到什么惊叹和赞美似的。其实我心里再清楚不过,他们的回应,不过是惊讶于邻近的人竟然会写小说罢了,而并不是对我的小说有什么兴趣。
我只能一面假装无所谓地推荐过去:闲着没事的时候看看就好,一面却在心里不断地恳求他们全部读完。明明这其中才是我的内核,明明我更希望你们能通过我的文字来和我相识呀!
当初写下第一个字是因为什么呢?后来能坚持下去又是因为什么呢?我无从得知。只是自写下第一个字时,我便一直将文字视作我的本身——最为深刻的本身。进入了大学后我才知道,大概任何事物和行为都不能永恒地给予我希望,或许当初我写小说,就是希望现在的我写下的文字能给未来的我多多少少带去些什么,能让那时的我相信自己并不是一无所有,同时也相信,那是自己坠入深渊时所能抓住的最后一根崖头草,松开它——抑或否定它,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要如何是好。
在七月的中旬,我得知了自己未来四年的去处——当然也包括她们的。我成功被参加体测的那所学校录取,她也在几天后发来消息说自己被南大录取了。我回应了一个恭喜的表情包,她也心照不宣地停止深入话题。而至于另一个她,我后来才在学校的表彰文章里知道她考上了山东的985高校。听说那边的海洋很优美,我不禁失神向往了一阵儿。
暑假毕竟太短了,高考后的暑假则更是如此。在坐上前往大学的高铁,注视着不断倒退的风光时,我突然心血来潮地拿出手机,翻起和她的聊天记录,就在我犹豫着要从后往前还是从前往后时,那条我唯一没有回复的消息不由分说地湿润了我的眼眶。
“你决定去什么城市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