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终有那么一两刻,人是愿意走走的,哪怕正沦落在不知什么时候会塌陷的谷底。
如今的我,在荒度了一个大学学期之后,正在经营着新一轮的荒度——为期一个月的寒假。模式很简单,无非就是重复着在学校里的习惯。我每天都维持着面对屏幕时间的最低标准,可是每次父母进房间里来看到这种情形,都仅仅提醒几句便出去了,弄得我操作鼠标的手都有些分心。
不知道在儿女上大学后,父母态度的转变在各个家庭里是不是常态,总之他们在我高考完之后便极少对我絮絮叨叨了,倒是对我的身体关心得多了起来。我一边享受着这种自由感,一边却又不时怀念起渐渐失去的耳茧,毕竟我也不可能拜托他们重拾过去的作风。
大学生活并不如走入校园前,大家所描绘的那般美好,而且我们的学校性质又比较特殊,所以我理所当然地离理想中的生活越来越远。我以为上了大学,可以随心所欲地学习自己真心渴望的知识,可以花上一整天的时间埋首在卷帙浩繁之中,甚至可以将高中时少投的篮球们一颗颗地投入到大学里那崭新的篮筐中,但随着和这所学校的习风和规则越靠越近,我才发现过去所想象的一切并没那么容易实现。
当然,我清楚地认识到,没实现的原因最终在我本身。事实上,哪怕之前的幻想真的被现实中的什么所打破,我也不至于整天见缝插针般地沉浸于游戏中才是。其实我自己再明白不过:我还是走不出那个六月的那道坎。
我和新分配到的舍友交集不是很多,他们彼此倒是无话不谈,我想可能是因为我在大学之前鲜少接触网络,所以和他们那丰富的“阅历”有些格格不入,但我从不在意这种事,毕竟再令人失望的事都体会过了,而且这不过是延续了我高中时的交友作风罢了,既然我高中那时都能够完完好好地生存过来,那大学一定也可以。
在我接触的人当中,大家好像都是出于差不多的目的,被差不多的父母推荐来到这所学校的,其同一性好比这所学校处处要求统一的作风。或许就因为这个缘故,大家学习的热情普遍不是很高涨,当然,我也是其中之一。
但我在面对学校的基础科目时,还是能够保持一般的标准,所以并不会为挂科之类的事情所困扰,而代价便是我每天所凝视的无穷无尽的空虚感,让人看久了就会担心自己会不会被什么无形的手拉进去,然后便是无穷无尽的坠落。
所以在回到家后,我还是能切实感受到自己的脚下确实正踏着一片结实的土地的,也能感受到相当有力的力量正在防止一些意外发生,但或许这样的感觉实在让我太过舒适,所以我总是逃避外面的世界——准确地说,是门外的世界。
想要外出的偶感来得十分突然,连我自己都防备不及。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外出的必要,也不知道想要去哪里,只是当窗外时光正好的阳光穿过薄薄的玻璃,洒上我的被褥时,我深重地感受到身上的什么被净化了,而我则需要外出探究一下被驱散的到底是什么,这样我才能放下心来。
一听到我愿意在漫长的假期里走出家门,父母都兴致冲冲。他们说正好也要去公园游玩,毕竟今天阳光正好。我回以一个理解的微笑。之后他们那招呼我上车的架势,简直可以称得上殷勤。
等全家驱车到达了公园门口时,我还无法解释心中的疑惑:为什么偏偏是今天愿意出来了呢?明明自己再清楚不过,我的心,依然只情愿停留在那狭小的房间中,依然只情愿被禁锢于那小小尺寸的屏幕里。外面的阳光纵然明媚,景色固然宜人,但总不至于在现时的我的眼中留下光彩,那么出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就抱以这般的一知半解开启了我的步伐。我和父母说我要单独走走,他们欣然同意。随后我就迈大了步幅,加快了步伐。我正式踏上了这趟小而朦胧的孤独之旅。
路旁杂草遍地,高矮不一的灌木不住地对着我点头哈腰,高耸的橡树则淡漠地俯视着我,像是在无声地质问我为何会在这么不清不楚的情况下就来到这里。我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走着走着,随着视线越来越多地偏折到两旁,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和路旁的花花草草们建立的始终不是平等的关系。每当我们的脚掌无意到无情地践踏上去时,我们不曾想过脚下的生灵姓甚名谁,而且就算真的知晓,也是我们自己擅自强加给它们的冰冰冷冷的姓名。不过话说回来,植物也不可能对这种行为作出什么人类能够理解的反应,谁都不会知道它对自己的学名到底是满意还是反感,倒是我,为什么突然变得如此多管闲事起来,这才是更加应该思考的问题。
不知是出于什么使命的责任感,我开始掏出手机一个个地将它们装进摄影框内,然后挂到搜索引擎里试着查找它们的身份。就在这个过程中,我认识到了很多新名词,像是地肤,葎草,林林总总数不胜数,而且我还乐此不疲,就像是今天才发现了手机的真正用处。
兴许是一路上都在四处留照,我的行进速度来到了一个令我心旷神怡的标度,一切都因为意识到的未知而变得极富内涵。尽管我仅仅只是初识它们的姓名,而并不会去挖掘到特性、家族乃至小传,但我仍在探索的过程中感受到了源于彼此联系的愉悦与充实。我也试着大胆想象一下,倘若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也能如此轻易地这般灿烂,那该是有多么美好啊!但这对我来说无疑是再艰难不过的命题。我突然开始莫名其妙地想到了久疏问候的她。
眼前是陌生的竹林。依照我对路标的印象来说,我刚刚大约是穿过了时令不巧的海棠园,绿得光秃秃的群树对我来说简直足以称得上一无所获,但所幸在走过一弯小桥前,我惊喜地发现了傍河而生的朱砂梅,她独立于远离走道的稍深处,像是生活在未经发现的美洲大陆。
脚下铺陈着宛如刚刚分裂出来的石岩,探眼向前看去,石路沿着溪流向前延伸,然后被突出的斜竹拦腰截断,徒留给我一个引人遐想的拐角。不知是不是错觉,似乎有什么踢踢踏踏的声音在抓挠着我的听觉边缘。我手插着兜,两眼凝视着竹身,注意力也随之不住地摇摆。
霎那间,几只对称翩舞的蝴蝶闯入了我的视野,简直像是面前的丛竹呼哧呼哧地摇出来似的。我一时间不禁好奇不已:蝴蝶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季节?而当我凝神静气地望去时,才发现,那并不是真正的蝴蝶,但更甚的疑问却浮现在我的脑海当中: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今天的她一反往常的黑白色调,也冷落了以往早已深入人心的黑色直发,转而以陌生的娇俏展现了一个陌生的自己——或是只是对于我来说陌生而已。
她通体淡粉色调,左右对称地扎了俏皮的双马尾,不仅如此,每一边还自顶向下地饰上调和色调的粉色蝴蝶结。每当她跳跃起来时,映入我的眼帘的便是这般粉蝶翩翩的美好景象,而她似乎还未注意到正有旁人在欣赏,仍然以我未知的节奏和韵律在石路上优雅跳跃,像是化身天使的指尖在高贵的琴键上流淌出福音。我不禁陶醉其中,回味余味,甚至久久未曾发现她早已停在我的面前,面色惊措地看着我。
我突然局促不安了起来:面前的她是几乎未曾交流过的同班同学,而且还以这副焕然一新的模样与偶然出现的神色恓惶的我对视。她还记得我吗?她希望我主动装作不认识吗?长达三年几乎话语隔绝的我们,能够在这短暂的触碰当中合格过关吗?
我希望她能够记得我吗?
“哈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