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为一些不知所谓的想法浮想联翩时,一串古灵精怪的话语一下子把它们全都抛到了月亮背面一处一眼望不到底的深坑里。
“你……你好。”我好歹作出了回应。实话讲,她这活泼的招呼着实吓了我一跳,该说不愧是大学生吗——不过我也算是不合格的其中之一就是。
“都看到了?”她两手背到背后,轻弯下腰,以一副发现幸运四叶草一般的神情仰视着我。我不由地想用手机截取下这一幕。
“如果有什么我不应该看到的部分,那我就没看到,不然应该看得差不多了。”我抑制住伸兜取手机的欲望,勉强冷静地回答她。
“噗嗤——”依照我的印象,很难想象这是她所发出的笑声,但事实就是,她在我的面前,正极为自然地摇响清脆的银铃,仿佛我们是相处多年的朋友,在偶然相遇后猛然想起了多年前未曾笑完的一个笑话。
“感觉你现在和在学校里的形象相差很多啊。”为了延续交流,我轻松地表达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是好的方面还是坏的方面呢?”她眼神玩味地凝视着我。
乍一听到这个问题时,我还真下意识地沉下头,短暂地思考了一小段时间后,想想自己其实没必要对这个问题这么较真,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也不想敷衍草答,于是我就为难地回答道:“不好说呢,我也说不上来,我的观点也不重要就是。”
她委婉地笑着摇摇头,似乎沉默着否定了什么。我不知道应该对此如何,只能一味地在心里指责自己的交流能力之匮乏。
“既然碰到了就一起走走吧。”她扬起头,表情明朗地提议道。虽然几乎从未见过她的这副神情,但不知为何,我竟觉得记忆那圆滚滚的身子被温柔地抚摸了一下,好像随时能在时光的斜坡上滚动起来。
“好。”我无暇多想,赶忙跟上,一同沿着她刚刚用跳跃的步伐敲响的琴键折返。这时的我们只是普普通通地走着,脚下的琴键也就回归成了普普通通的石岩。
我不禁好奇起她刚刚弹奏的曲调,算是权作一个话题吧,于是我开口问她:“你刚刚在跟着调子跳来跳去吧?是什么歌曲吗?”
“额......”她闻言立即蹙起了眉,满脸为难地看着我,仿佛在向我寻求着自己的回答。面对这样的表情,我着实在心里莞尔一笑:看来我的问题实在是不解风情到让她太过难为情了吧。
我忍住笑意,选择了一个相对合适的解决说法:“感觉挺好听的。”
“是嘛!”她激动地舒展开眉头,满腔的欢呼雀跃像是要冲破五官所形成的壁障似的。这突然的转折着实是吓了我一跳,她好像也察觉到了自己兴奋得过了头,小心翼翼地将头缩了回去,脸上的红润也很快就退潮了。
不会是她自己编的曲吧?一个有点跳脱的想法出现在我的脑海,但貌似并不是无理取闹,因为她那副仅因一次简简单单的夸赞就得到满足的神情和情感,正是我对自己的小说得到反馈时最真实的流露,如果折射到创作者的话,大约也是如此吧,所以我才会产生这种想法。
但我显然并不能开口询问,不然的话还真不知道她会害羞成什么样子,但因为这一个完全有可能子虚乌有的想法,我对她油然产生一种讲不清道不明的亲近感。
仔细想想,两次我与她的偶遇(一次是我单方面的),似乎正正好好地见证了她的两个极端,而平时的时候,她所展现给外界的,则是两种状态的调和,不得不说她的身上真是充满了神秘的魔力。
就在我胡思乱想之时,我们已经走出了石路,来到了一个视野相对开阔、光线更加明快的场所。不知是不是角度的问题,她的魅力似乎以一种我防备不及的力度掺着阳光充斥我的全身,十足的活力像是昭示着她这个人的无限。是呀,她是高考的成功者,她所在的学校是远非我想象地明亮与高大,她所处的生活也是远非我想象地活泼与富足,这个年纪应该度过的生活让她绽放出这个年纪应该绽放的光芒,她完全有动机与底气去颠覆过去的形象,转而以一种让偶遇的高中同学大吃一惊的姿态去邂逅新的经历——一些远非我能想象的经历。
先不管我是不是自作多情,反正此时此刻我便是这般思考,说来实在是再孩子气不过,但实实在在的,我那时的心中有着太多的不平: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我就偏偏因为一次考试的失败而与这个年纪应有的生活无缘?为什么偏偏我会在这场考试里失败?明明我为此付出了无比艰难的努力,自身也有着当之无愧的能力,凭什么?虽然我知道面前的她平时的努力也丝毫不逊色于我,但为什么她却能成功脱颖而出,去享受我所期待的生活?
她身上的光线在我的视野中越来越耀眼,以至于刹那的晕眩感几乎击垮了我。为了躲避这刺眼的光线,我尽量装作自然地缓缓沉下头去。
我能感受到自己双颊涨红,眼神大约也逐渐异常起来。我很想遏制内心的不堪想法,但无尽的悲哀还有无奈始始终终禁锢着我,让那仅仅离指尖咫尺之遥的绝望折磨着我。
“你没事吧?”一道温柔的语句抚摸着我低垂的脑袋,我下意识地抬起头,对上的便是我记忆里所熟悉的她的眼神——月华初上时的微凉,我一时愣了神,以至于都忘了回应她的问候。
“身体不舒服?”直到她追问一句的时候我才彻底回过神来,但噩梦般的余韵仍然缠绕着我的精神腹地,我尽量装作若无其事地回答道:“没有,只是好久没出来了,一下子有点不习惯。”
“你们学校挺严格的吧?平时是不是不能出门啊?”
“的确,不过我们学校本来就地处一隅之地,也没什么好出去的就是。”我很想说与其出门我更宁愿待在宿舍,将脑袋埋在笔记本电脑的屏幕里,但仔细想想貌似没有必要向她宣扬自己的堕落,于是我刚要开口便缄口不言。
“不管怎么样,过的也毕竟是大学生活吧?嗯?”略有些寂寥的意味悄悄地弥漫开来,让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其源头在哪。
为什么说得好像自己过的不是大学生活一样?我思绪的尾巴翘起了一个疑惑的小角,但我并没有多想,估计学校里也有一些不可避免的烦心事吧。
“你过得肯定比我自在多啦,不过你学校这么好,估计竞争也比较激烈吧?”我打趣她道,期待着话题朝向相对轻松的方向行进。
然而,我怎么都没有等到话语的回应,只见她苦笑着摇头。依状,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就彼此目前的生活继续深谈下去了。
那时的我,只当是她的大学生活过得不太愉快,或是一下子没适应什么的,因此便没往其他方向细想。现在想来,其实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有着自己不想接受的现实,只不过她所面对的,对于这个年纪的她,实在是太过残酷了些。
我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不过话又说回来,对于两个同班三年却几乎从未交流过的同学,在毕业后的偶遇中立刻畅谈无阻也着实不容易就是。
她也像是意识到话题的阻塞,于是便收起了看似有些受伤的神情,面色自若地问我,“你现在回过高中吗?之前大家一起回去看老师的时候,你就没有来,老师还惦记着你呢。”
“梆——”的一声,我感到内心里被集群石块封印的某处被狠狠地敲击了一下,余波荡漾开来,像是要从胸口满溢而出。
“啊,是吗?”我不禁难为情地挠了挠头,“是没回去过,上次是很不巧地没时间。”这自然是谎话,而且恰恰相反,我的时间多得简直足以给世界上所有的垂死之人续命。
与其说我不愿回去,倒不如说是害怕,至于害怕什么,我却又说不上来,可能是惧怕和此时此刻映射在她清澈面庞上的清澈光线类似的东西,也可能是惧怕那个教室里囚禁的我那一无所获的三年时光。
总而言之,什么时候过去,是否能过去,我现在一点定数都没有,不过我的在场对于老师和同学们大概也无关紧要。我只是在跟自己怄气。
“那下次有时间一起回去看看吧。”她诚挚地邀请我,我见状也只得含糊地回答她:“嗯……应该没问题吧。”
不知走了多久,我们已经走到了一个叫蝴蝶花谷的地方。虽然名字是这样,但我并没有发现什么名副其实之物,无非一些矮矮的荼,还有连名字都搜不出来的野花,好一阵找到介绍牌了才知道原来陈设的那些对称分布的曲面塑料板,从上方看来的话就是蝴蝶舒翅的模样,虽然有些牵强,但想到是为了这个公园增添些许魅力,我也就释然了。
她似乎对四周的景物并没有多少兴趣,眼中的光亮也并不比我往日在教室里熟悉的更明亮,仔细想想我还不知道她为何会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在这里,于是我便开口询问道:“你今天为什么会来这里啊?”
她闻言愣了一下,像是不确定自己的回答似的反问我道:“你呢?”
“就父母叫过来的,想着好久没走走了。”虽说我自己都摸不透前来的理由,但这么回答大约也没错吧。
“那你父母呢?”她看样子有些警惕,目光还小心翼翼地朝四周探了探。
“他们和我分开逛的。”我补充道。
“哦,这样啊。额……我也和你差不多的理由。”她低着头断断续续地说。
“感觉我不管怎么说你都会这样回答呀。”我打趣道。
“说得我好随便似的。”她微微白了我一眼,然后轻笑一声。我能感受我们周围的空气似乎轻松了些,我也不禁暗地里舒了口气。尽管还不清楚她前来这里的确切动机,或许恰巧就是她所说的“差不多的理由”呢?总之这完全不重要——至少对现在的我们而言。
“你现在还在写小说吗?”突然的问题让我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像是镜头突然拉近自己,而自己的表情则不知所措起来一样。
我搓了搓鼻沿:“额……原来你知道我写小说啊?”
“你的著作不都在班里传阅个遍了嘛,我好歹也是班级里的人啊。”她理所当然地回答道,好像对我的问题不以为意。
“著作……”这说法着实让我一阵头大。
“虽然有点夸大,不过真的写得很好,至少很难想象这是我的同龄人写出来的。”她仰头凝视着我,真挚的模样让人不疑有他,一股透明的暖流沁进了我的心田。
“都是一些自作多情的东西罢了。”
“哪有!这可是属于你自己的一笔财富,你为这个世界留下了自己的痕迹,这可是那种人死了以后就有可能一夜而红的东西啊。”她疯狂地摇头,手脚剧烈地表示否定,其反应之激烈令我始料未及。我越发怀疑班级里的她在我的记忆中是否真实。
“好稀奇的说法。”我不禁抓挠了下脖子。
“这真的很厉害,我也一直想要写点什么东西,就连大纲都写了好几个本子了——当然每个本子只有一两页乱七八糟的图画,但不管怎样就是迈不出像你那样的步子,你可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啊。”她瞥了瞥嘴,手叉着腰,让人不禁想象她下一刻就会伸出食指对着“部从”布下指挥。
“这……这样啊。”我有些自我怀疑地应和道。
“所以呢?现在还有写吗?如果有过去我没看过的我也想拜读一下。”
我应该怎么回答她呢?跟她说我上大学以来就不曾写过小说了,因为沉溺在了现实中的虚拟世界从而遗忘了幻想与灵感?到底是写不出来了还是不想写?之前不是还信誓旦旦地说要成为什么什么,要写出什么样的作品,还自认为小说代表着自己的独特性从而他人的一举一动都半点影响不了自己,为什么现在却像一滩泥一样一动都不想动?说起来,我进入大学以来都几乎未曾阅读过什么作品,思想从来没有长进,语言也丝毫不得精进,与其说我停滞在了何处,倒不如说我是死在了那里。
我在心里飞速地控诉着自己,等着心火将自己燃烧殆尽,哪知触摸到的,却不是炽热的怒气,而是冷骨的悲哀。望着面前兴致陡增的女孩,不知为何,我无论如何都不想让她触碰到自己的不堪与不安,大概是为了无形的尊严,也大概是为了维护她对我为数不多的时光里的印象。
我尽量以一种平常的语气说道:“算是有吧,但现在是真的不常写了,还有一些手稿……”我无可避免想起了它们现时的照料者,思绪顿时无法连接现实。
“怎么了?”注意到了我的停顿,她关心地慰问我。
“现在不在我身边,所以可能不太方便。”我迂回地答道。
“那在哪呢?”她不依不挠地探问。
我本来想委婉地暗示她不要再继续问下去了,谁知她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哦!是在xxx那里吧?”
我大脑顿时宕机,努力回忆着自己的话语中是否漏出了什么信息,但不管怎么想都无果:“你搞得这么突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了。”
“你们现在怎么样了?既然你手稿还在她那里的话,那么肯定还在相处吧?”她的方向立刻转变,我感到有些招架不住了。
我无言以对,沉默相待。
好像是看到了我为难的表情,她将侵略性极强的脖子略微朝后缩了缩“难道说?分居了?她赌气跑回娘家了?”她说得越来越离谱,语气也越来越高昂。
“你这说法到底是以什么为前提的啊?”对于她这极富攻击性的探问,比起被冒犯的不满,我倒更多地感到心累,因此便只得苦笑着欣赏她兴致勃勃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我竟感到有些许的遗憾,但我显然来不及去探究其来源如何,因为此时面前的她就足够我对付的了。
“好了好了,我冷静,我冷静。”她装模作样地从胸口沉下双掌,深吸一口气,其姿态看得我不禁莞尔。
“所以你现在写的可以给我看看吗?”她重新调整好姿势。我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对我的小说这么上心,大概还是对同龄人当中有写小说的感到稀奇吧,毕竟我并不觉得我的小说能有多大的魅力。
“可以是可以,不过可能得等个几天。”我勉勉强强地回应她。
“没问题!”她欣然接受,“是手稿吗?”
“我网上发给你吧,这样也方便些。”说着,我从裤兜里掏出了手机,她一眼了然,配合着我操作起了手机。几分钟后,我们便成为了网络形式上的好友。
其实我的习惯是将文字写在纸上的呀。我后知后觉。看来我从心里也不希望仅仅与她维持简单的联系吧。我那时并不知道这种想法意味着什么。
此后,我们的交流就寡淡如水了,但绝对不至于尴尬或是阻塞,事实上,我认为这样的方式可能才是我和她之间理想的归宿。我们会就自己一直以来的阅读做出分享,就像是希望影响过自己的作品也能够影响面前的人似的。她阅读量很广,题材也无不涉猎,相较之下我往往引以为傲的阅读量实在是相形见绌。
每当我们谈及这样的话题时,她一直都很热烈,但与我们刚刚初见时的热情却有着不小的差别,但又会让人转念一想就不禁觉得自己是不是感觉错了:她话语更加言简意赅,也不像刚刚那样希冀用肢体语言来辅助自己的表达,看来她并不强求听者能够完完全全地明白其含义,与其说是为了让旁人明明白白地回应,倒像是希望能够无声地理解,乃至于给我一种非凡的错觉,好像她刚刚的谈吐就是一场表演,而这时的她才是真正的表现,因此我也越发觉得她正是我记忆中的模样。
至于她为何如此,我显然半分头绪没有,但不得不说,正是她的这种切换,让我们之间的相处更加舒心,同时也让我更加珍惜时间的流逝。
分别来得很突然,一如我们突如其来的相遇。我们甚至都没有走到类似门口的地方,她就被一个电话叫走了。奇怪的是,她并没有接听,而是听到铃声后说了声“不好意思”,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屏幕,然后又令人费解地放进了口袋。我难以解读她的表情,也难以判断她的情感是否和表情挂钩,铃声一直不曾停歇,只是跟着我和她的距离越来越远,直到消失在她所消失之处。
在晚上,那道我未知的古典乐铃声侵袭了我一整夜,仿佛在逼问我当时为什么不关心一下她不接电话的理由。
但我那时只是一直在想,她眼角那滴摇摇欲坠的眼泪,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流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