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有着铺天盖地的人群分担着对于春日来说太过强烈的阳光,但我的脖颈和额头依然热汗直冒。看向身旁似乎对我的痛苦乐在其中的她,我那昏沉的大脑竟然开始羡慕起她衣着的清爽来。
“这难度对你来说好像实在有点太大了。”她揶揄我道。
“是的……呀。”我简直能自我感觉到我语气的无力。
“不过这景象还是很美的不是吗?在我们那里可看不到这些。”她手指了指半空,我的目光也不由地被吸引过去,紧接着特效一般的阳光就透过密密麻麻的缝隙占据了我的视野。
毫无道理地覆盖了我们的头顶,我还未曾见识过这等旺盛的樱云。依稀记得高中学校食堂的门口曾种植过一棵孤独的樱树,每当春风将群星般的樱瓣扑进来往学生的口鼻中时,我们都知道:春天是真正地到来了。
但我当时并没有觉得多么地壮观,不过确实值得偶尔驻足下来,为饭前饭后调整好心情。而看到今天景象的感受,却远非当初的心情可比。虽然可能单纯只是数量的累积,但面前绚烂的樱粉还是铺天盖地地将我淹没其中,甚至不容我腾出呼吸来思考它们到底是美在哪里。我目力所及之处,仅仅只有被揉碎了的金屑,撒在了像是要燃烧整个山坡的花海上——当然,还有气势丝毫不输于此的人海,以及美丽丝毫不输于此的她。
“只要人能少点怎么都好说。”我没好气地勉强承认了。
不过确实如她所言,大概也正是因为实在是美才会有这么多人聚集吧。
除去人群中那斑驳的色彩,我眼中就是一个粉红的世界,突然想到太宰治在《女生徒》中的一句话:“我怔怔地望着花朵,觉得人类也有好的地方,发现花之美的是人,爱花的也是人。”
虽然原著中这句话是主角对着蔷薇花说的,但在我面对眼前这些美丽的生灵时,我也同样很想让这句话脱口而出,但仅仅想想而已。
她已看得相当入了迷,那翘首的模样简直像是要飞到半空去亲手抚摸,我也不禁想要多欣赏一会儿,不仅是头顶的花,还有面前的她。我们就在隔绝人群的一小点空间中,绝对静止地停留着我们的视线,跳到天上往下看的话大概就像一对逆流而上的鱼吧。我突然觉得人挤人的世界好像也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当然,我们都知道,仅仅这样静静地欣赏是完全不够的,无论如何我们都要汇集到那人流当中,我想就是因为每个个体都经历过我们这般的无奈,才最后一起成为这道人流吧。这么想似乎好受一些,但我还是不禁暗地里收紧脚趾,小心翼翼地防止我们被人流冲断。
不知是对我太过信任还是过于无所谓,总之在我手忙脚乱之时,她一直像刚出窝的雏鸟一样四处探着头,美美地欣赏自己的所见,所幸她没叫我卡在人群里给她拍照,不然的话我完全无法保证自己的手臂这时还能举得起手机。
不过话说回来,她真的不用拍几张照吗?仅是我倒罢了,毕竟我没有拍照的习惯,这时也没那心思和手劲,但她以往可不是这样,毕竟之前她可是强拉着我拍了不少心不甘情不愿的照片(对我而言),幸好在我的据理力争下她并没有将我们的合照多加传播。她那时兴致冲冲的表情突然不由分说地占据了我的脑海。
原来那也是过去的事情了,我苦笑一声。
这时的她似乎有了不小的改变,没准“不拍照”也算是其中一种吧,虽然我并不知道原因如何,但大约还是不问为好。
而且,只是单纯忘记了也说不定呢?许多事情还不能盖棺定论。我不知何时得到了这个经验。
今日的阳光着实是有些强烈了,但我也说不上来这种程度是否适合赏樱,毕竟大家的表情在光线的照耀下似乎都明媚许多,而且被镀上一层金箔的樱花好像可以承受更多的目光。尽管沿坡上都大同小异,但不管怎样都看不腻,每一棵树都适合驻足静赏,当然,每一棵树下都塞满了亦步亦趋的人群,所幸有工作人员在一旁疏导,不然的话还真不知道这些原本就脆弱的花朵会怎样。
来到了一个分流口,只见那条岔路上插着一个牌子:xx景点由此进入,后头一座煞有介事的古寺默然伫立。我这时才想起来我们原本是要进入那座古寺才对,附近的赏樱只是慕名而来而已。
而且,那道路口的游客肉眼可见地少,简直足以称作我的理想场所,我连忙想要出声招呼她。
但最终,我还是一言不发地跟在她的旁边,一边注意不与人群产生摩擦,一边闲暇时抬眼看看头顶的一片樱云。
我兴许是看到了什么场景或是她的什么表情吧,不然怎么会一下子改变想法呢?但我没有去细想,我只是突然想陪她一起走完这个坡道,想陪她一起在摩肩接踵间看完这一路的樱花。好奇怪的“突然”。
她显然没有注意到我的变化,仍然语气明快地对我说道:“现在感觉这座城市也挺好的嘛。”
“一开始也没说它不好啊。”我笑着提醒道。
她粲然一笑,这好像是我未曾见过的全新的表情。奇怪,明明感觉她高中时在舞台上的笑容比这个美得多,但面前这个笑容却是无与伦比地打动着我的心,尽管其背景再糟糕不过。
就算行进速度再怎么缓慢,我们终于还是到达了中途的一个停留点。这里有一座远古的城门默然伫立,不知是不是已经对几百年来川流不息的人群感到了厌烦,它一声不吭,自然流露出自己铜锈的气息。
大概是因为这边的樱花空前地繁密,这里的人也空前地多,远非沿途可比,所幸有一个十字路口巧妙地引导人群前往不同的地方,所以容个人活动的空地着实不少,我也得暇掏出手机来对着咫尺之遥的樱花囫囵拍几张照。
一股异样的感觉突然爬上我的侧脸。我下意识地转过头,只见她正将两手摆在手机上,娇俏的脸庞躲在摄像头后面,似乎饱含心事的嘴唇翘上仿佛足以勾起前世今生的弧度。我完全没有意料到她会在这时按下快门键,我也完全无法想象出她所拍出的照片中的我会是什么神情。
“好坏呀。”我无奈地笑了笑,毕竟论谁来都无法对她的行为感到生气吧。
“全新的发型嘛,当然值得留照好好研究下咯。”她啧啧有味地说道。
“好奇怪的兴致。”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普通地随口评价一句。
她笑着跑上错落有致的台阶,倚在栏杆上俯视着我,斑驳的樱花遮住了她的小半侧脸,仿佛有着蓬勃的花香染上她那因激动而略有些红润的脸颊。眼前的场景无疑最适合用手机记录下来,于是我匆匆抬起手机,打开相机模式,可惜的是,在她刚刚进入镜头之时,她就歪过身子躲开了,弄得我只能抓拍到一张模糊的半身像,还有自边缘探头出来的樱花。
大概是发现自己躲开了镜头,她一副得意的模样,我也被她的这副样子逗得放弃了追击,略有遗憾地笑着走上了阶梯,走到了她的旁边。
从她的角度看下去,除去眼前的樱花,最为壮观的应该就是粉色幕布下的人流了吧。很难想象我们刚刚是从那样的规模下“脱颖而出”,至少对我来说是自读大学以来最为不可思议的尝试了。
“照片给我看看。”我一上来,她就伸手表达了她的反抗。
虽说并没有上交的必要,但我还是将手机给了她,交接的时候还不忘解锁。她接过来后看到了兴许是她要看到的照片,低吟了一声后便满意地点了点头:“幸好只是拍到一点点,但还是得删掉。”说着,她操作了一番后将手机还给了我。
我接过来后看了眼,她删得果然是刚刚的那张,我故作不满地发牢骚:“你都偷拍我了,我总得还击一下吧,结果就连这张半成品你都不给我留啊。”
“谁叫你这么乖乖地把手机给我的。”她回应得很有道理,搞得我不禁愣了一下。
“而且,刚刚的那张实在太次啦,我可是把你拍得再完美不过了。”她像是要印证自己的话似的掏出手机来确认了一下,就是可惜没有给我过目。
“谁叫你躲开了呢?”我哭笑不得。
她面向我眨了眨眼,一脸无辜的表情:“谁叫我还没准备好嘛。”
我干笑一声,一时想不到如何回应。大概看我没什么反应,她转过头去,目光飘向我刚刚站立的地方,只不过这时那里却涌上来了一条仿佛张着大嘴的洪流,其汹涌之势似是要将漫山的樱花吞噬殆尽。真不知道我刚刚是怎么从这等人挤人中逃出来的。
“刚刚拍的照片给我看看呗?”趁着她注意力好像有些涣散,我尝试着说道。
“你觉得可能吗?”她扭过头来,玩味地看着我。
这句反问一下子就把我噎住了,看着她那意味深长的眼神,我只得弱弱地反抗一句:“只要你不乱传就好。”
“怎么会。”她回答得好像有点敷衍。
她重又转过头去,但我却仍感觉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在凝视着我,或是说,我身上的什么部分已经被她的眼神挖掘出来,现在正端端正正地浮在她的眼前,接受着她的凝视。
“我们之前好像还没来过人这么多的景点吧?”她仍然目视前方,像是在清点人数,而这个问题不过是她随意分出点心思问出口的一般。
“好像是的吧。”仔细想想我们压根都没去过多少景点吧?或者应该说就那么一两个公园。她这个问题令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她为什么会提起这个呢?
“如果高考完的暑假里我们一起玩的话,能去到多少地方呢?”
那一刻,我的世界就仿佛浸入了无法丈量的湖底,再怎么喧嚣、拥挤的人群都仿佛与我无关,再怎么美丽的花朵在我眼中也都模糊一片,而在我那被水压刺激得剧痛的眼中,唯有她的身姿与神情无比清晰,但我开不了口,可能是担心一开口苦涩的湖水就会一下子涌进来吧。
这一声的感叹,会引发多少情感和回忆出来,她想必再清楚不过,同时,她也再清楚不过,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对这声感叹作出什么回应。而事实上,我的确从始至终都沉默地低着头,凝视着在阳光照耀下洁白得近乎透明的手臂,我甚至能听到阳光在我汗毛丛中爬行的喘息声。
我很想在脑海里回想些什么,回想些能够多少阻挡自己无法抑制的情感浪潮的事情,但无果,我到了现在才知道原来我前不久的那句“对不起”并没有传达到她那里,也没有真正让自己安心。
我痛苦得几乎跪地,把着栏杆的手也拧出了粘稠的汗水,我知道这都是我应得的,但最为痛苦的却不是这个。
我没有任何办法回到过去来挽回什么,但远非仅仅如此而已,我想更多的可能还是我不愿意面对那个过去吧。我再一次地对自己感到失望透顶。
“我在说什么呢。”她苦笑一声,像是拉回心神一样撤回了自己的视线,“回去吧,前面的城墙里好像就没有樱花了,估计也就只有你最讨厌的好多好多人吧,而且时间也差不多了。”她边说边走下了台阶,任凭我像刚做出来的石膏像一样注视着她。
等到迈出脚步时我都不知道过了多久了。她大约还以为我在留恋着樱花,期间一直坐在一个板凳上等候着我。看见我终于有所动静,她起身理了理裙摆,走在了神色尴尬的我的身旁。
回去的路被汹涌的人群挤到了两侧,幸而有着栏杆分隔,不然必定秩序全无。可能是因为光线的休憩,也可能是因为旅程即将结束,回程的樱花在我的眼中仿佛失去了光亮,她可能也是如此觉得,眼神中不复来时的精彩——当然,也足有可能是别的原因。
我们一路沉默着,任由陌生人们的闲言碎语填充我们之间的空白,这也就导致我感觉回去的时间缩短了许多,似乎还不待眼前的美景永恒地留存在心底,我们便已无可避免地走到了门口,这里是我们的起点,同时——也是我们的终点,我们都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这时仍有很多慕名而来的旅客,其架势之猛烈比起我们来时丝毫没有逊色,我身处其中时所感到的眩晕感也丝毫没有削减,甚至连随风而落的花香都无法遮盖不适。我偷偷瞥向她,想在她的脸上看出什么感受,但她防守得很严密,就好像回到了高中时那完美无瑕的自我。我不禁感到一阵失落,但她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却并不容我沉浸多久。
“你小说里不是写过一个雨天里遇到的女生吗?她就蹲在不知哪个公园的哪个角落,傻愣愣地在那淋雨,然后被主人公“我”发现,还记得吗?”她突然停下了步伐,我等走了几步才发现她没有跟上来,待转头看去时便发现各路陌生人都从她身边分流而过,走时还不忘回头看一眼这个奇怪而又亮眼的女孩子,估计心里还在嘀咕她到底停下来干什么吧?是不是因为她面前的这个男人?我面露诧异地看着这样的她,同时还因为她所说的话而陷入了沉思。
我搜寻了一下记忆中的片段,最终找到了和她所说的情节对应的那篇,依稀记得当初完成它的时候,我感到的不是寻常的满足感,而是一种让人恍惚的解脱感,就好像有什么在背后逼迫我写就它似的。事实上,这故事虽然连贯始终,并没有分篇划章,但我却是断断续续地写下一言一句,然后用拙劣的线来穿引,才将它们勉强连成一块,就连我自己读上去都感觉碎了一地,不知道她为何会单独拎出这一篇出来。
“感觉那篇写得有点难为情啊。”我用正常的音量嘟囔了一声,并不指望她能够听到,倒像是说给我自己听的。
““我”本身有女朋友,对吧?”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至少她罔置了我的感慨。她将手摆在后面,缓缓地向我走来,从我这个角度看倒像是被人群挤上来的。
“额……好像是的。”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却隐隐觉得这个问题的走向好像有点不对劲。她重又走到了我的面前,然后超越我,走在了我的前头,叙述性的语言跟随着她的步伐吐露出来,让我一下子觉得其源头仿若天边。
“他在遇见女主人公的时候,觉得她在雨的衬托下美得不可方物,但走近并招呼她的时候,在她转头的瞬间,却发现她并不那么尽如人意,甚至还有一点缺陷,而且女孩说话的方式也十分奇怪,但这些小事并没有让他知难而退,为什么呢?”她掉过头来,冲我妩媚地一笑。我不知不觉地走了上去。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挪动了步伐,就好像是被她笑容的魔力吸引了似的。事实上,我恍惚了好一阵儿才察觉她是在等待我回答。笨拙的情节一下子涌进脑海,我低声回答道:“因为主人公也是个和她相似的人吧?”
““我”心里也经常有一些奇怪的想法,但并不多么天马行空,仅仅只是与旁人不同而已,他自小就清晰地认识这一点。所幸他熟谙人际交往的点滴,自身也有着许多优秀的本领,所以他至今生活得着实舒坦。”她转过头去,给并肩的我刻下一个宁静而又意味深长的侧脸。
我很想打断她澄清一番——虽然我自己也不知道应该澄清什么,但看到她那失神般的叙述表情,我实在说不出口。
“女孩奇怪的话都是关于雨的。看到“我”拿着女朋友送的伞,她一下子就感了兴趣,因为她觉得这是最适合当下雨的心情的伞,她还想去找伞的主人,事实上她也确实在本人不知情的情况下跟着主人公,然后终于是见着了……”戛然而止的沉默落在了话语的尾音,我不由自主地在脑海里想象她接下来会说的话,紧接着身体就伴随着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变得惶惑不安。
她微微低下了头,再一次停了下来。身旁的行人再一次绕过了她的空间,但很奇怪,感觉和我方才转头看到的情景略有不同,仿佛某处的空气突然变得深邃了一般。
我想,如果允许比喻的话,我就会大胆地说,眼下的她,就和我所描写的那个雨夜里的女孩如出一辙——“仿佛是世界专门为她腾出个空间”。我只能些许观察到她那微闭的嘴唇,而至于眼神什么的都被她低垂的刘海打断了。
“然后呢?”虽然我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但我还是这么问道。
“然后我就没看下去了。”她抬起头,好像略有些无奈地说道。
“是嘛。”我小声感慨,“倒也不是很有必要看就是了,毕竟只是我的胡思乱想——”
“是因为我怕我看不懂,所以我才不想看下去。”她轻轻摇了摇头,像是为什么事物走到了尽头而感到惋惜。
我一时哑然,内心里不禁责备那时的自己为什么会将这一篇交给她。我想安慰她看不懂也没关系,看懂了才算不正常,毕竟这些都是无聊的产物,但我又一次地陷入了言语泥沼,总感觉说再多只会越沉越深。
春风远远地飞来,天空中下起了粉色的雨,我到现在依然清晰记得,她在落英缤纷的天空下,和着彩阳说的那句令人浮想联翩的话语:“不管怎样,我不会交给她的。”
记忆就此断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