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爸爸。”
尽管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心理预备,但我还是被她的开头吓了一大跳。我当然知道她这句话并不是干干脆脆的字面意思,但其中内涵的心情还是让人不忍直面。
“或者说,是在我高中刚毕业的时候是这样的。爸爸他也不是凭空消失,只是在法律上离开了我们而已,也许是厌烦了妈妈,也许是厌烦了我,或者是我们这个家。”她静静地叙述着,一言一语间没有任何的情感波纹,仿佛里面的任何内容都不值得引起旁人的关心似的。
“说实话,我理解他的决定,甚至觉得他直到这时才这么做可能就是为了照顾到正要高考的我的心情,但我绝对原谅不了他,他毕竟抛下了我们——准确地说,是抛下了我妈妈。”她的眼神突然格外坚毅而又犀利起来,我感到一切的核心正在向我逼近。
“我妈妈有一种怪病,不过说是怪病,其实没准也能找到医学上的解释,但我从来没去查找过,在我心里,那就是一种可以把一个家庭的所有摧毁的怪病。”她将眼神抬向我们来时的方向——也就是她母亲病房的所在之处,我下意识地问道:“和你妈妈现在住院有关吗?”
结果,她像是失了神一般,继续着自己的叙述。无奈,我只得自然地装作若无其事,重又做回听客。
“我妈她会有很多不好的想法。”
“比如呢?”我下意识地插了句。
“自杀?落差感?被害妄想之类的?反正就差不多这些吧。”她看样子想要尽力风轻云淡地将这些当作可有可无的过渡,但它们的冷酷还是遮不住其背后的悲伤。
我默然无言。她母亲刚刚温柔的话语再一次涌入我的耳畔,很难想象这是她口中那盛产“不好的想法”的可怜女性。
“我想这些想法应该就是抑郁症、精神障碍那类的病吧,总之可是把家里折腾得要命,爸爸他就是其中的受害者。都已经不知道被我妈拿着刀吓过多少回了,这样的家庭,想不逃离都难,对吧?”她像是要向我征求回答,而就在我苦恼要如何回应时,她却又兀自开启了话题,“但我始终无法接受这个无可改变的事实,老实讲,倘若爸爸他一开始就对妈妈的病情一无所知,我绝对一点都怪不了他。”
“这是什么意思?”我好奇地发问。
她深吸了一口气,胸脯随之剧烈地起伏,看得我也不禁暗地里咽了下紧张的口水,“因为当初给妈妈她带来希望的,正是爸爸他自己啊!”
我无声地表达着疑惑和震惊,这时的语言已经无法派上任何的用场了。
她罔顾了我的作态,继续着自己的解释,“妈妈她虽说精神失常起来很吓人,但也并不是一直持续着,有几段反应最大的时期,就是青春期,还有现在。他们从小就认识,青春期的时候,正是爸爸陪在她的身边,安抚了她的很多想法,她才得以不将自己的想法付诸行动,两人也最终因此力排众议结了婚,不然的话估计之后就不会有我了吧。”她如释重负般地深吐一口气,仿佛是在内心里感谢自己的出生。看着这样的她,我不禁微微加大手掌的力度,像是渴望传达过去什么似的。
她似乎也在手心上默默回应了我,同时语调趋于平稳的语言仍然从她口中平滑地流出,“在我得知爸爸正是在那段时期里,每日每夜陪伴在妈妈身旁,并因此决定与她携手走过接下来的一生时,我心里不禁感慨:这果然就是爸爸啊。”
“我听说,妈妈闭门在家不出的时候,爸爸就冒着危险爬上户外的管道,然后直接跳进了妈妈的房间,简直就像天降的救世主一般,我想,即便是再怎么闹别扭的妈妈,看见眼前大汗淋漓却又神采飞扬的男人,一定也不会再有各种无厘头的念想,只会想要和眼前的人生活一辈子吧,哪怕他几乎对自己可能带来的麻烦一无所知,也几乎对两人共同的未来不甚了了。”她在叙述中久违地露出稍显寂寞的笑容,好似一个不经意的破绽,“爸爸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虽然没有什么学历,脑子转得不快,但横冲直撞的硬是解救了当时身陷囹圄的妈妈。”
“或许是短暂的幸福让妈妈忘记了自己的苦恼,在那段艰难时期度过后、在我成长的岁月中,妈妈她是个再正常不过、会让我开心也会让我恼心的妈妈,我甚至从来都不知道她有这样的一段病史,她平时很多不良想法的呈现也只是给我当成了牢骚。但等我到了青春期的时候,她却开始将自己的脆弱展现给我,而这次,爸爸不再陪在了她身旁——或是说,只陪伴了相当少的时光。”
“爸爸什么时候失去耐心的,我不清楚,我也不理解为什么那么艰难的难关都过去了,再一次面对时却选择了放弃。或许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妈妈已经发作好几次了吧,每一次不一定反应激烈,但还是给身旁的人带来了若有若无的影响,爸爸大概就是忍受不了这些——我一次都没有问过他。在他的眼中,我或许仅仅是个天性淡漠的女儿吧,什么都不懂,所以就算自己走了也无所谓。”
“妈妈有时发作时还会失去意识,就好像是另外一个自己出来了一样,但在爸爸向她声明要离开时,她却清醒和冷漠得不像是我所熟悉的妈妈,倘若她当时能够反抗一下,哪怕撒个娇,甚至装作发作胡搅蛮缠,爸爸估计也不会这么果断,但我也知道,就算真的这样,也不过只是一时自我麻痹罢了,该走的迟早会走,不该留的也永远不会留下来。”
她的声音已经有些干燥,叙述的好几处都显得有点力不从心。我想起楼下路过时看到的自动售货机,便想着买瓶水让她解解渴,同时安抚一下她这时激动的情绪,于是就起身和她说道:“我去楼下买瓶水吧。”
然而,正待我从她的手中抽出空间,我的手指间突然传来一阵近于本能的气力,导致我停在原地,被迫将目光转向她,只见她也捧着小说起身,嘴唇轻咬,眼睛有点躲闪地看着我,而手上的力气依然不减,甚至捏得我隐隐作痛,“我也和你一起去。”
我本想说“没必要吧”,毕竟我又不是一去不返,但掌心的热量却将嘴角的话语瞬间融化,她这副脆弱的模样深深地刺激到了我的心。我油然升起一股保护的欲望。
“好吧。”我坦然应允。
我们就这样手拉着手走下电梯,引得行人纷纷侧目,但我出奇地没有以往那慌张的情绪,反而平静地接纳着周围注视着我们的每个事物。相较之下,她的情绪则通过掌心的交叠和手指的微颤在我的脑海中无限放大,我全心地感受着她那略有些紊乱的心跳,感受着她的呼吸与她的脉搏。
虽然我们这样并不算十分亲密的举动,但这等程度的肢体接触,早已跳脱了很多容易将旁人拒之门外的情感和心结,从而紧密地将我和她联结在了一起,或是说,这种程度或许刚刚好,再深再浅都无法如这般舒适地感受着彼此。我和她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一种奇妙的和谐。
我们携手来到了售货机面前。因为她两手十分忙碌(还捧着小说),所以我便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单手操作。过程有点手忙脚乱,而她就一直宁静地微笑看着我,像是在阅读名为我的脸庞的小说。她没有放手的意思,我当然也没有什么不满,或许她要求和我一同下来,就是不愿意断开我们之间这宝贵的联结,哪怕只是短暂的一小会。而且我想,倘若我独自下去买完水后再上来,我可能就不会再次主动叠上自己的手掌,她大概也不会开口要求我这样做吧。没准我方才头脑一热所做出的举动,某种程度上其实与奇迹无异,而这样的奇迹往往都是脆弱而又无可复现的。
我询问她要喝什么,她却怔神般地凝视着眼前琳琅满目的饮品,像是打不定主意,于是我只得掐着手机,一边欣赏她迷茫的表情,一边等候着她。
抉择了少顷,我仿佛突然捕捉到了她眼中的一道好似反射在解剖刀上的光,只见她将手从我的包裹中抽离,指向了我视线平齐之处的一点,然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刚刚重获自由的手便犹如时间溯流一般又回到了我的掌心,仿佛掌心的温度从来都不曾失去过似的。
我苦笑一下,心里在想何必搞得这么夸张,明明开口说话就可以。但我还是默默地对着她指向的物品,用二维码付好了钱。“哐当”一声,如同命运的叩门声,一瓶水蜜桃味的果汁便应运而生。
我放好手机,单手去将它从金属的襁褓中拿出,但可惜这是带有拉环的罐装,所以我可能不得不要用两手才能打开它。我征求似的将目光转向了她,她却像是错解了我眼神的含义,重又打开了话匣,“我喜欢小说,也喜欢音乐,对于音乐可能是出于小时候爸妈对我学钢琴的强制要求,但对于小说却是天然,而且是比音乐还远为强烈地喜爱。我也很喜欢为这两者创作,创作出属于我自己的音乐和小说,但可惜的是我似乎并没有从自己的作品中感受过强烈的震撼,我也不曾将自己的作品给他人听过和看过,一来我没有那方面的自信,二来我也找不到那样的人。”
“或许是历年来接触的世界与现实脱了太长的轨,我高中之前几乎没有什么朋友,也不擅长与他人相处。几年来甚至连自己的钢琴都不曾向外界展示过,当然,我的钢琴技艺并不是演奏比赛类型的,我并没有熟练到那种地步,也肯定没有那方面的天分,充其量不过就是足以在学校的晚会上为别人伴奏什么的,当然就连这点尝试我也都没有过。一旦上台,我就不免要在同一个舞台上同他人接触,这是我想要极力避免的,而且在麦克风和镁光灯下,我的很多部分会无法制止地放大,我不希望台上和台下的人看到我的这些部分。”
“可能是自作多情,但我一直都是这样,就像生活在月球背面,处于地球上用望远镜永远看不到的地方。”她极为贴切地说出了隐藏在我心底的她的形象。
“第一次有交朋友念头的时候,是看了你的小说。虽然你也不是一个积极分子,但你在我们之间可是相当有名气,基本提到我们这个班就绕不开你。”
“有吗?”听到这个说法,我顿时哑然。
“反正在我看来是这样。你成绩好,运动什么的都很擅长,待人也很有天赋——尽管可能缺乏点热情,但这些在我们女生看来其实都是成熟的表现,说实话,倘若我不主动的话,你大约无论如何都不会与我产生联系,事实上高中三年我们也是这样过来的,不是吗?”她翘首等待着我的反应。
“所以这应该也算是我的缺陷吧。”我无奈地苦笑了下。
“但自始至终,你最为吸引我的,从来都是你的小说。你的小说虽然不如我以往阅读的那些经典小说,但却能让我感受到同等程度的震撼,情节不一定整洁,文字也不一定优美,但还是能让人一眼就能认定这是唯有你才能写出的小说,能一下想象出你埋首写下这些作品的身影和神情,我也可以借此进一步地认识你,甚至我觉得这种方式比起亲面接触还要更加深入我心。”
“那一天,我在我的同桌那里第一次接触到了这股力量。她是从一个男同学那里借来的,大概听到这是你写的小说,于是就急匆匆地开口要了吧,因为她一直都对你很感兴趣。”我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任由她继续说下去。
“我看她在阅读中时不时津津有味,时不时却又愁眉苦脸,便开启了我和她大约是第一次的联系,话题便是你的小说,而在此之前我一直维持着自己的风格,自暴自弃似的孤零零一人。”
“我和她一起看完你的小说后,不知为何就建立了应该可以称得上朋友的关系,当然,我想这其中还是有我态度转变的缘故,可能是看到小说的主人是一个真实来往中笨手笨脚,却仍然渴望用媒介来尝试与他人交流的人,让我对自己一直以来的想法产生了怀疑吧,又或许我只是对你能够完成自己的作品而感到不甘心也说不定?总之,高中毕业后能和你相遇,并能从你那里要小说来看,我感到再幸运不过。”
“谢谢。”思索再三,我实在不知道如何表达听到这一大串后的心情——尤其是有关我的事情。
她缓缓摇了摇头,“不需要你这么说,其实说谢谢的应该是我。”
在我思考着妥善的回答时,她突然凑上前来,水灵灵的大眼睛一下子在我眼中放大,伴随而来的还有令人心旷神怡的香味,“顺便问你一下,我作为一个读者是不是挺烦的?”
我下意识地往后退,连忙左右摇晃脑袋,嘴上还不住重复,“怎么会。”这是我的真实想法,绝对不是什么社交礼貌。我渴望能够传达到这一点。
她看到了我的举动,欣慰地一笑,原本稍显激烈的动作也趋于平静,“我唯一能够奢求的,只有你的小说。我不敢在其他方面来接近你,不是因为你看上去像其他人说的“俄罗斯猎人”她呵呵轻笑,但笑声和笑容一下子就转瞬即逝,“而是怕我们无法维持理想的联系。我不敢去想象你在知道了我以前的生活过后,你会怎么想,会怎么看我……”
以前的生活?这是什么意思——
“尤其是,我不想让你知道……”
我屏息凝神。
“我只是一个胆小鬼……”真奇怪,明明她就这么近在眼前,但为什么我会觉得她正在离我越来越远呢?
到头来,她解释了很多,却还是有很多没有解释,总有一些事情是无法轻易说出口的。看着她湿润的眼角,握着她冰冷的手掌,我突然感觉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可能是徒劳无功。
罐装饮料在冷酷的包装里孤零零地冒着气泡,每一个破碎的声音都仿佛清晰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