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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思脉 更新时间:2024/11/1 13:00:06 字数:9677

氤氲的热气在时断时续的谈吐下逐渐消散,窗外也早已是霓虹的世界,无论什么样的黑暗都变得徒有其表,在场的我们都不约而同地认识到了一点:是时候散伙了。

我看向餐桌的中央。很难想象一小时前这里还在热腾腾地冒着泡,就好像大家的热情都倾注在其中似的。我抬起筷子,想试试捞出什么拌下嘴,但无果。大家都若有若无地注视着我的举动,终于还是有人开口了:“差不多了吧,时间也不早了。”

“时间过得真快呢。”一个女生感慨道。

大家都不知道她说得是哪一段时间,但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发问。我想,可能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吧。她只是说出了大家心中隐隐、模糊的想法。

“以后总会有机会的嘛。”有人安慰她道。

就这样,我们来到了干燥凉爽的室外。饱餐后的晚风自然地贴在我们的胸膛,像个医生似的仔细地听着我们的心跳,似是要汲取什么信息好传递给其他人。抬头还可以看见月亮那蒙着薄纱的脸蛋,在夜色的映衬下更显清冷与白皙,像是一位神圣而不可接近的仙女。我沉浸在了这样的夏日夜色当中,只能隐约听见他们不同格式的声音,有的在遗憾告别,有的在商量再去哪里续局,还有的默默聆听,细数自己的心跳。

我和她对视了一眼,此时旁边正有人询问她接下来要不要一起,她笑着回绝了。我也如此拒绝了邀请我的朋友,他们表情十分自然,像是意料到了我的回答,不过对面邀请她的人的脸色好像就有些遗憾。

于是,我便先向他们告了别,向着人烟稀少、黑暗愈发浓密之处遁入。我找到了一处公共自行车停靠站,扫码推出一辆后便跨在座椅上。这时,我的裤口袋传来一阵震动,我立马从中取出手机,界面上跳出她微信的消息:来晚上的学校吧。

“下午不是去过了吗?”我的手指在发送键上停留了好一阵儿。“晚上的”,这个定语看来有它非凡的含义,没准其中还隐藏着选择这个集合地的原因。

我最终长按住删除键,将那一串话抹消,转而发了一个“好”,随后便戴上耳机,将手机归位,蹬起了似乎有些不太灵活的单车。

学校此时离我不远也不近,但总归要花费一些时间。我不知道她会如何前去,我也没想着询问。这时候突然很想骑自行车,仅仅如此而已。

大约在三首半的歌曲过后,我来到了校门口的共享单车停放站,将车子拷上后,我便搜寻着她的身影。白日里翠绿的草丛此时已是漆黑一片,校门口的教学楼也了无生气,用以服务视线的光源仅剩下镌刻着学校名字的巨大石碑、零零散散的孱弱路灯、仍在值班的门卫室,以及仍在上晚自习的远处高三楼层。

视线逡巡了一阵儿,便发现了一处新的光源:是正被手机屏幕照亮着的她的脸庞。我刚想上前打招呼,就被她抢了先,“来啦?”

“你来多久了?”我走到她面前。

“也就等了五分钟吧,我打车过来的。”她将手机熄了屏,然后放入口袋里,转身向我。可能是光线减少的缘故,她那金灿灿的秀发突然黯淡了几分,差点让我有些晃神。

“不好意思了。”我尽量轻松地说道,“我骑车来的。”

“看到啦。”她令人舒坦地一笑,看来并不在意这种事。

“那么……怎么会想到晚上再叫我来看一下学校?”我问出缠绕了一路的问题。

她闻言神秘地笑了一下。尽管只是疲软的灯光,却为她这时的笑容增添了无比的魅力。她手指绕在腰后,转了个身,用嘴角那令人遐想的弧度勾着我道,“先跟我转一圈再说吧。”说着,她便自顾自地迈出了脚步,像是百分百肯定我一定会跟上似的。

我轻微地摇了摇头,想把此时有些混沌的头脑晃清醒。腿脚已经不自主地跟了上去,看来它们也很好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想和我聊聊她是吧?”她抛出了大约是我们接下来谈话的核心点。

“对的。”尽管她视线并没靠过来,但我还是下意识地点点头。

“你知道她的情况吗?”

我努力翻了一下脑中的回忆录,“她跟我说过一些。”

“哪一些呢?”

“她说她妈妈得了一种怪病,时不时会思考一些不好的东西——类似于抑郁症的那种,而且在青春期和——前几个月的时候状况十分严重,因此……”我内心深处还在思考将这些事全盘托出是否合适,但嘴上还是不停地往下说了,“她爸爸还离开了她们,在我和她最后的那段时间里,我们就一直在医院见面,她妈妈住在那里,因为她那时刚做完一个手术,我和她见面的时候她妈妈就一直躺在床上——直到她向我告别。有一天,她突然和我说了一大串话,而且情绪也很激动,还让我不要继续问下去,唯一做的就是相信她。我照办了,等我再去找时,她们一家就全都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如她所说的那样。”

一口气说完一大串,我感到有些眩晕,头顶的灯光在我眼中拉出几道夸张的光线,看得我立马微沉下脸来躲闪。这里面自然有些遗漏的情节,但由于涉及到了我和她比较私密的部分,我最终选择避而不言。

这时,我突然注意到了她的表情。她瞪大着双眼,嘴唇张成了一个扁扁的椭圆,好像含着满满的疑惑和惊讶,差点让我怀疑我们是不是说得同一个人。

“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还是感觉你说的和我想象的相差甚远啊。”她看来先将自己的不解搁置了,“那你知道她自身的情况吗?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她问出了几个我回答不上来的问题。

我欲言又止,几番尝试后最终还是撤回了嘴。她的情况……我知道什么呢?一阵不属于夏夜的凄冷突然从脚尖直窜上来,不住地刺激着我的大脑,逼问着我:你知道她的什么呢?

“看来她没告诉你最重要的部分啊。”她自嘲地一笑,“不过她告诉你的却也没告诉我诶,所以你不用失落啦。”

是这样吗?她是将自己的故事切成两半,分别交予到我们手中的吗?她是不是在等待着我们在一个特定的场所将两者合二为一?我迫切地要求后文,“那她告诉了你什么?”

“按照你——或是她的说法,她大概也得了和她妈妈一样的病。”她抑扬顿挫地说道。

我突然感觉前行的道路似乎弯曲得不再在我的视野里拥有存在感了,我也感觉承载着我脚步的道路似乎即将被月光融化,我将会无限坠落,但我宁愿如此,只要不让我再去思考,再去知道更多的什么,无论怎样都好,哪怕期限只是如今的一时半会。

可能我这时已经完全不知道如何摆出惊讶的表情了吧,她一副看见奇异生物的眼神担忧地问道,“你没事吧?”

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事没事。

“这是我们做同桌的时候她告诉我的,一开始我也无法相信竟然会有这么奇怪的病,不过也可能是抑郁的复杂化吧,不仅如此,哪怕她一字不落地向我坦白自己的情况,我也实在无法想象自己的同桌会是这么特殊的人,虽然她平时并不那么积极,给人一种疏远的感觉,但我一直都认为这或许只是因为她相对于其他人而言更加成熟罢了,甚至我自己都有些向往她,结果没想到,她竟然会是这种情况。”她修长的眉毛盖住了她的些许眼神,但通过她的语气似乎能多少想象出来。

“她平时有什么……精神不正常的症状吗?”我努力寻找着应找的着眼点。

“在我记忆中,她最严重的时候,大概就是在高一快结束的时候吧,那时候的她一直自己低着头嘟囔些令人无法理解也无从记忆的话。你们从外部看来可能没什么印象,但我在她的身边可是一直听得清清楚楚。由于我们那时候还不太熟悉,所以我虽然在意但并没有作出什么行动,只当自己碰上了一个奇怪的人。你还记得有几天她请假没来学校吗?”

我回忆了一下,“印象不大深了。”

“反正是有这么一回事的,关键不在这,而在于——”她对着我亮了下她洁白的手腕,上面有一圈简朴而又精致的粉红色皮筋,“她回校后我不小心看到了她手腕上的伤痕,我被吓了一跳,还打算告诉老师呢。哪知道,我的意图竟然被她注意到了。她就晃着她那有着伤痕的手,就好像在炫耀自己手腕上的手链似的,我至今还记得她那时的表情,感觉……”她突然半闭着嘴,像是在确认自己的感受是否真切。我沉默地等待,也焦急地自主想象各种令人心痛的描述。

“就感觉像死过一回或正要赴死之人的表情。”从话语来看似乎有些夸张,但她那严肃的眼神却告诉我她那时的想法并不是空穴来风。她的同桌,那时真的闪烁过死的念头。

“我那时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预感,那就是:或许明天来学校就会发现她已经不在了吧?很奇怪的感受,但却真真切切,说实话,这种预感我之前一直都有,而我一直在畏惧那个时刻的发生——毕竟她也是我的同学,但同时,我也在好奇身旁的这位女孩,到底会发生什么。”

“但很奇怪——不过事后看来也不奇怪了,她来学校的那一天后,这种预感就像一场梦一样,烟消云散了。她之后还是每天准时准点到达学校,到达我的邻座,而我则开始把这种事当作理所当然了,后来我才知道,那其实并不是偶然的一天,这种预感的消失也并不是突然而来,一切其实都有迹可循,也是命中注定,而源头——”她挑了一下垂落在脖颈处的头发,金色的发丝在灯光弥漫的空中飞扬。

“就是你!”她眼神犀利地看向我。

“我?”我甚至都无法用惊讶来回应。

“对,而且这是她告诉我的。”她再一次肯定道。

“可我高中和她几乎从未交流过啊,更别提那时候了,难道有什么我忘记的部分吗?”我努力思索。

她否认了我的说法,“交流的方式不一定只有面对面说话吧?”

“那会是什么?”我后知后觉,“难道是……小说?”

她点点头,“每个人都有自己所舒适的交流方式,而对于她来说,或许这就是再好不过的一种吧。事实上就是,她是看了你的小说过后,才打消了自己一些不好的念头,这才消除了我心中那不好的预感,我们也因此熟悉起来,我也才因此能够在这里和你对话。”

“你那时候写的小说,说实话,很让人感到稀奇,因为你本身在班级里就是亮眼的那一个,虽然不容易接近,但想到可以通过小说知道你心中或多或少的想法,所以大家都很乐意看,我自然也不例外,尽管我那时还会想:把自己写的东西拿给别人看不会很难为情吗?就像日记那样。”

我尴尬地将目光瞥向别处的树丛,“我那时候倒没想太多。”

“看样子也是啦。我也是读过之后才发现,我可能一辈子也体会不了你的感受吧,但我却觉得你应该可以轻松体会我们的感受,因为你写的东西里就蕴藏着一些我们足够感到共鸣的东西,虽然也有很多完全让人摸不着头脑的部分。”她长舒一口气。

“无论如何,幸运的是,我是在那天借到了你的小说——虽然不是经由你手,是在她给我带来预感最强烈的那一天。她看我在上课的时候埋着头在桌下看着什么,于是几乎前所未有地主动找我说了话。老实讲,小说的内容已经忘光光了,我实在不是那种读书的类型。”她无奈地抚了一下额头。

“但她不一样,我至今还记得她和我一起读完手稿时那两眼放光的神情,和平时的她完全截然不同,简直让我目眩神迷,我那时就觉得,我一定要和她做朋友,因为她的这副表情真的令我心动不已。”

“她那时应该也是这么想的——我是说她也很想和你做朋友。”我想起她在医院里那真挚的讲述。

她闻言露出一个像是积攒了许久的笑容,“是嘛,那看来我没有自作多情。”

在她短暂地体味完这迟到已久的事实,她又继续开启了自己的叙述,“不过,在我们之后相处的过程中,我并没有多少看见她的那副光彩,更多的还是她那不温不淡的面容,但我并不失望,因为那个表情的绽放所需要的条件,恐怕便是经历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而那时她就在那个时期,我还是为她能够走出来而真心感到喜悦,尽管那个带她走出来的人不是我。”她苦笑一声。

“但你肯定也陪伴了她一段相当重要的时光。”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冒出来这一句话,她闻言一愣。我感到有什么激烈的情感即将爆发而出,但还不待我仔细观察,她就像泄了气一般地蹲下来,背着我狠狠哭泣了起来。

我一下子傻了眼,不知道自己的哪句话触碰到了她脆弱的部分,但等她断断续续地将未竟的话语延续下去时,我才意识到,她这时的眼泪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流。

“她和我说她得了一种奇怪的病,奇怪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可能突然死掉,她说她看了那么多的小说,懂得了……懂得了那么多的道理,知道活着很不容易,但还是要活着,也知道……去死很轻松,但就是不能死,不过她还是无法抑制死这个想法,她说一旦这个想法冒上头来,她就会短暂地忘记她爱着的和爱着她的人,总是埋怨自己为什么那么普通……为什么无法理解他人的想法,为什么会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各种乱七八糟的……你能懂吗?”她抬起头,我第一次见到她那通红的眼眶,和那泫然得仿佛亲身经历了其中痛苦的表情。

我就看着这样的她,默然无声。远处的光影像精灵一样舞动,却怎么都无法从我这里掠夺走对她的目光。我当然很难理解,但我是最没有资格说出这种话的人。我始终都固执地站在窗外,看着那道紧闭的大门,愤懑地埋怨着里面的人为何不肯为我打开,却早已忽视:其实一直有着其他的入口为我而开着,只是我自己不愿意放弃面前这近在咫尺的门,或者说,是因为太过傲慢。

她显然无法接通我内心这纷纭的想法,而且像是一开始便不征求我回答似的继续说下去,“我不理解啊,我不理解她的想法,她说自己写不来小说,写不出什么好听的歌,但这又怎么样呢?她明明那么漂亮,还那么努力,为什么要认为自己普通呢?而且就算普通又能怎么样呢?平时和朋友一起上学聊天,周末时候大家一起出去走走玩玩,可以的话再谈一场普普通通的恋爱,这样难道还会产生什么死的念头吗?到底为什么要执着于去写什么小说,写什么歌呢?”

她将自己哭泣的脸埋进手心,看上去已经有点歇斯底里。她到底默默忍受了多少啊?我不禁暗地里感叹道。明明是完全与她无关的事,她却能这样地为他人而哭泣。我实在无法不钦佩起面前看似脆弱实则温柔无比的女孩子。

我蹲下身,犹犹豫豫地将手停留在半空,她那正不住颤抖的背与我的手心若即若离,我感到自己仿佛随时也会像她那样,为了什么而哭出来。

路上不时有车灯闪烁,也有疾驰而过的嚣声划破我和她的空间,但我们都沉浸在自己的情感当中,流浪于过去的记忆当中。外界已无法称为是外界,无论美好与否,一切都仿佛在我们身旁隐隐啜泣。

虽然总有哪里隐隐作痛,但也正是在回忆当中,我大概找到了足以安慰她的话,“那些东西对她来说,应该就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吧。她和我说过,她一开始和我一样,并没有朋友,也并不打算主动去找,所以她想要创造出属于自己的书,还有自己的音乐,这样这个世界就会因为那些而记住她。但我觉得,她现在可能不会像之前那样执着了,因为她有了朋友,像你一样的朋友,你会为她而流泪,也会为她而开心,她相信哪怕哪天自己消失了,也会有你记住她,也会有我们记住她,这对她来说大概已经足够了。”我的话好像些许进入了她的心,她微微露出了一对像小孩子哭闹后的眼眶,鼻子紧紧贴在洁白的手臂上,看得我不禁放心了些,双眼不由地盯住了一片掂着一点月光的树梢,“而对我们来说,大约这样做也就足够了吧。”

她许久未曾言语,像是在消化着我这自己都感到模棱两可的话语。

“真……真会说话呢,你。”她重重吸了下方才超负荷工作的鼻子,从她的语气来看,她的情绪似乎是稳定了下来。

我们双方都等候着彼此调整好应有的状态,找寻到应有的时机,最终还是她坚持了下去。当她继续讲述的时候,我竟能隐隐感受到一种重获新生的自信,“她说自己迟早有一天会走,走去哪里无从得知,走了之后是死是活,她也说不上来,但她相信自己在走到一些或许多的地方之后,自己的病就会得到痊愈,她称之为“一场专属于她的战争”,到了那时,她也许就能抛弃自己以前那些不好的想法,也许就能真正地迎来自己的人生——”

刹那间,一道水柱夺走了她的尾音,一阵光影也夺走了我们的视线,熟悉却又阔别一年的音乐同时在我们的耳边和心头升起。

“来了呢。”她已经重新站了起来,用手臂抹去了眼角和面颊上的眼泪。依稀的泪痕在多彩灯光的映照下璀璨无比,仿佛随时会化作我们身旁绚丽光影的一部分。

“这是……”我被惊讶得哑口无言。

“你高中的时候住过宿吗?”

“住过。”

“那你应该会有印象吧,每周五独有的音乐喷泉。”她虔诚地看向不停在半空中绽放的水花。

确实是音乐喷泉,承载了我们短暂高中记忆的音乐喷泉。

犹记得住宿的那些日子里,每周五的准时十点半,就会有一道道水柱将悦耳的音乐送到我们的身边。虽然入学前就已有听闻,但无比的新鲜感还是充斥着初见的我们的心间。

“是啊,我记得一开始住宿的时候好多人都跑到窗边来看呢,我当时也是其中一个。”我脑海里重现了一番一排人探出窗外像是要饱餐外面空气的场景,攒动之中还夹杂着一言两语的抱怨,内容大概是有人占了自己的位置吧。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住宿生并没有那么多,但堆叠到窗边却让人感到震撼无比。到了后来,喷泉褪去了新鲜感,单调的音乐也开始让人耳朵发腻,于是之后便鲜有人挤在窗户那里了。哪天突然有了兴致再来观赏,也不失为一种享受,毕竟不会有人再来抢席位了,此时的音乐便为自己所独有。

“老实讲我到了现在都不知道这个喷泉放的是什么音乐。”我不好意思地一笑。

“是《蓝色多瑙河》,好像也有时是放其他曲子,但我只记得了这个。”她解答了我的疑惑,但新的疑惑油然而生。

“这么厉害啊,这你都知道。”我由衷地赞叹道。

出乎意料地是,她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因为这是她告诉我的,而且她还为我弹过这个曲子。”

“这样啊……”我脑海里不禁幻想起她的手指在琴键上舞动的画面,不知道这和绽放的水花们比起来哪个更令人震撼。

“本来我只是随口说不知道放的是什么音乐,哪知道她就答应我晚上自己会晚点走,到了现场帮我解答一下,我这才会知道。”像是那时的场景跃然眼前,她露出一抹色彩斑斓的微笑,“她弹这个曲子的时候我们也是偷偷跑到音乐教室里,她突然心血来潮,便问我要不要听听她弹钢琴,我也是那时候才知道她原来会弹钢琴。”

“你们活动还不少。”我真心艳羡道。

“整天在教室里待着谁受得了?虽然大家对音乐喷泉只是三分钟热度,但我可是每天不落地准时来到宿舍走廊,看那一道道水柱越来越低,听那一节节音乐越来越淡的,我记得有一段时间喷泉还没了,我无聊了好些日子。”她嘟着嘴,像是当时的委屈还没有发泄完。

“听说是有人举报打扰到宿舍休息了。”我回忆着那时的说法。

“我的版本是有人晚上写作业,所以被打扰到了。”

“不清楚啊,不过好像这个说法可信度高一点。”我和她相视一笑。

音乐还在悠悠转转,我和她都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用静态的目光欣赏着音乐在动态的喷泉上起舞,每一个音节的波澜,都像是声音的足尖在水柱上泛起涟漪;每一点波光的诞生,就像是初生的维纳斯从万众瞩目的贝壳中羞涩地伸出懒腰。

音乐喷泉之前消失了一段时间,但很快便回归了,只不过可能是出于妥协,它的时间调整到了我们晚自习的时间段,也就是说从宿舍回来之后就几乎没有机会听到了。不过据后来住宿的人的说法(我后来走读了),它在我们高考前小些日子里又恢复了以前的规律,这也让他们产生了另一种新鲜感。我很遗憾当时没有体会到那种感受。

“边走边听吧。”她提议道。我肯定了一声后便像刚刚回过神来似的跟上她的步伐。

我们走到了学校的另一个大门前,“这里就是北门了,每周我都是从这里进出。”

“我也一样。”

她环顾了一番,“现在宿舍楼都黑压压一片呢。”

“因为学生还在上晚自习嘛。”我像完成任务似的回应一声。

她恍惚地点了点头,“前面再走下去应该就要绕一大圈了,我们原路返回吧。”

音乐来到了轻松活泼、抒情明朗的部分,让人不禁感觉正在晴朗的春日里亲临布达佩斯,坐在多瑙河的游船上,看着匈牙利那红白绿相间的国旗在城头上随风飘扬,“现在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要晚上来这里了吗?”

她刚要调回步子,这时却用她那似乎仍含着泪光的眼神凝视着我,“原因一定那么重要吗?”

我自感自己的理由很明确,但表达出来还是碰见了不小的困难,“不……不是,我本来想知道的是我该怎样、去哪里才能找到她,但我感觉……这个原因可能对我来说也同样重要。”

圆舞曲滑着舞步带领人们来到了优美典雅的殿堂,她微闭上眼,似乎感受到了音乐的细微变化,“这里是她叫我带你过来的。”

“什么?”我感到我的这句问话实是不得了的噪音。

“来这里,来学校,晚上。”她无比肯定道。

“为什么?”

“因为音乐喷泉啊。”她一副“还能有什么”的表情。

我惊愕地说不出话来,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不已。音乐喷泉,喷泉有什么吗?还是说,音乐有什么吗?我百思不得其解。我焦急地凝视着她,她却耐心地用理解的眼神回应着我,但我还是无法从其中读出什么,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心中的某根弦从始至终都被她们的所言所语挑动着,仅需某个瞬间便可以流畅地弹奏什么出来。

“噗哈——”面前的她像是憋不住了一样,捂着嘴弯腰笑了起来。我瞪大双眼惊讶地看着这一幕,迫切需要一个解释。

“上学的时候还以为你有多厉害呢,现在看来还真是让人……呃……该说是舒一口气吧。”她掂了一下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

随后,她也终于正经地看向了我,“看完这喷泉,听完这音乐,你还会觉得自己当初的那些时光是可有可无,或是不堪回首的吗?”

我无法回答。

“这就是她想告诉你的,她知道你觉得自己经历了一次失败——虽然我不理解考成这样算什么失败的,从而开始否定自己的过去,甚至也开始否定自己的未来,但这些完全不是轻易就可以否定掉的。这么美的喷泉,这么棒的音乐,难道不值得在你的时光里占据一时片刻吗?”她张开双臂,似乎真的在殿堂里起舞,“再去想想你遇到的许多人,或许会有各种各样由此而生的烦恼,但也有各种各样由此而生的快乐呀。”

“有时考试当然也是痛苦的——至少对我来说,但为之努力之后,哪怕结果或许不太理想,但那不过只是分数而已,时间连金钱都无法衡量,又怎么能用分数呢?你还有很多精彩的时刻没有相遇,而那些可能远远比这音乐喷泉还要美丽,还要动听,所以就算没考上理想的大学又如何呢?你有时间为这种事情伤感吗?”她吟诗一般的问话无比地敲打着我的心灵。

“她可是时刻抱着怎么也删不掉的糟糕念头一点一点地努力活下去的啊,而且其中的痛苦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说过,当初是你拯救了她,是你和你的小说才让她度过了第一个难关,你或许是无心的,但她不在乎,她就是不愿意看着你天天自怨自艾,还一点让人同情不起来。所以说如果她走之前有什么牵挂的话,那估计就是你了吧——至少你的重要性是最高的啦。”

一时间,我心痛得几欲跪地,原本悦耳的音乐此时起伏回荡,像是一下子把我从原本还在歌舞的殿堂上丢到了多瑙河的河底,呼吸开始逼仄起来,“我……我值得她这么做吗?”我叩问着我自己。

“我不是说了吗?她不在乎,当然,你也可以把她的用心当作一种花里胡哨,最终一切的一切其实都是你自己来决定,我不过只是负责把你带过来罢了,甚至就连我对你说的一些话,也不过是她当时表白的一部分而已。但是,看了一场记忆中的喷泉,我也不亏就是。”

我暂时选择忽视心中的绳结,诚挚地向面前的她表示感谢。“谢谢你。”

“不用,而且能够知道你并不像我高中时误会的那样,我倒觉得收获更大呢。”她富含深意地一笑。

“什么误会?”我疑惑不解。

“没什么。”她摇摇头,像是想要叫我忘记刚刚的话。

我感到自己好像从河底浮了上来,已经可以从河面上探个头勉强呼吸一下了,“那你知道,我要去哪才能找到她吗?”

她好像意料到我迟早会问出这个问题,郑重地端上了看样子早已准备好的话语,“她的原话是:时候到了,他自然就会知道我在哪里,不管他来不来,不管他是不是一个人,我都会一直等着他。”

“哗——”从水面仰望的天空中突然绽放出了绚烂的花火,照亮了此时正死里逃生的我的脸庞。凉凉的河水依然浸满我的全身,仿佛在竭力将我留下,但我已无畏地将双手伸向天上的火光,身下的一切仿佛都越来越远,不知何时化成了过去的我,像是一个匿名的朋友一样对着这边遥遥招手。

音乐缓缓降落,我的内心也逐渐平静。无形的泪水滑过我的两颊,无声的哭泣则响彻我的耳畔。此时此刻,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比失去更加悲伤的东西,也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比活着更加幸福的心情。她,她们想要告诉我,我已经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是否转化成了语言,是否有在最后的时刻赶上,都已经完完全全不重要了,我只想将这时的心情描绘出来,因为这是足够伴我一生,随时能够于深渊中拯救我的心情。不,不用描绘出来,只要知道这道心情曾经存在过我的心里,也知道它始终潜藏在某处,这便足够。

“希望你能够找到它们。”她那时对我的祝福此刻真正地打开了我的心房,源源不断的光明涌了进来,将盘踞已久的黑暗驱走,我仿佛终于能够起身向着门口迈进,将自己的身子送到外面的光明中去了。或许一时还有些刺眼,但哪怕闭上眼睛,那铺满全身的温暖也足够令我向过去的房间告别了。泪水无声无息地流了下来,我伸手一抹,温温热热,充满着生命的气息。

“没有什么时光是不能抛在身后的,而你之所以没有抛掉,是因为你让它走在了你前面。”她突然捂住嘴惊喜地笑道,“天哪!我感觉自己说得好有道理。”

真是再有道理不过了。我默默地肯定,默默地笑着。在这个星星失眠的夜晚,月儿正浅睡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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