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想之后夏尔还是没有如实相告,只说偶尔去码头接点短工,平时休息则是睡在短租的公寓房什么的。
事实上,仅凭干苦力的那点薪水能够留下闲钱都已经很不错了,如今哪怕是白领文员们在结婚前也大都过着合租拼伙的生活。
可即使是这样,还是听得这位心善的夫人几近哽咽,红着眼眶就是一阵长吁短叹。
“天呐,这都是过的什么苦日子呀……”
然而感叹归感叹,她也没有忘记继续询问夏尔的近况,诸如最近有没有什么不舒服,衣服够不够穿什么的。
夏尔难以招架,有时也只能用苦笑来回应。
实话说,以他这样的经济水准在这座城市都可以勉强算作拥有一定积蓄的中产阶级了。
像她这样衣食出行都被佣人伺候左右的大奶奶注定无法切身体会,那些在温饱线上苦苦挣扎的劳苦大众过得才是怎样的苦日子。
不管怎么说,她能够对此表露出关心与悲悯的态度,属实难能可贵了。
然而,如今最让他在意的事情反而是——
“夫人,你是认识我的吧?”
果不其然,这位藏不住心事的妈妈顿时乱了阵脚,神情慌张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才好了。
也对,这么一个哪怕在名流间也跻身上流的豪门贵妇,又怎么可能会对他这么一个籍籍无名的小辈这么关心呢?
“请您不要紧张,如果是我认错了的话我在这里先向您道歉。”
夏尔也没有想着隐瞒,将自己的想法坦白出来:
“事实上,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就已经忘记了很多的事情,唯一记得的就只有这个名字。”
“我只是想要找回我真正的身份……还有亲人。”
“天呐……”
贵妇再次失声惊叹,不禁满脸震惊地捂住嘴,而怀里的小女孩也兀然瞪大了眼睛。
“妈妈,”爱丽丝扯着她的衣角:“忘记,什么意思?”
“亲爱的,我等一会儿再跟你说……”
然而这个向来聪慧的孩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嘴巴一瘪便嚎啕大哭起来。
整个场面顿时陷入了微妙的沉默,只剩下爱丽丝断续不止的抽噎声,宛如一把钝刀剜得他的心口阵阵生疼。
该死,为什么偏偏要在孩子面前谈起这个!
正当快要坚持不住打算主动退缩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一个充满中气的沉稳嗓音在呼喊自己的名字。
“夏尔!”
他不知为何陡然心中一震,下意识地望向声音来源。
来者此时恰好从货箱缝隙中跻身而出,手里攥着一把烟斗,显然是想要出来解解烟瘾,却恰好听到了他们之间的对话。
男人看上去已然五十出头,一头黑发用发胶梳理得有条不紊,饱经沧桑的脸上留着一条贯通至上唇的狰狞疤痕,浓密的络腮胡和他整个人的气势一样狂野而不怒自威。
他身上的军装大衣同样被打理得一丝不苟,胸前五颜六色的勋略章不难看出:这是一位经历过枪林弹雨的老将军。
原本还哭得稀里哗啦的爱丽丝在男人现身后瞬间止住了哭声,身子还一个劲地往母亲的怀里钻。
就在夏尔暗自观察的时候,男人已经走到了跟前。
他微微探前身子,眯起冷峻犀利的眸子打量着面前的男孩,活像是一只好整以暇的狮王。
“……瘦了。”
半晌,他才从嘴里挤出这句话。
夏尔毕竟不是一个单纯的不谙世事的少年,这点压迫力还不至于让他产生压力。
但是说不紧张,那是不可能的。
男孩不卑不亢的神情尽数落到了他的眼中。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夏尔好像从他浓密的胡鬃里看到了一丝笑意。
“看来老话是没说错的,只有苦难和责任才能造就一个真正的普鲁士男人……”
他直回身子,从口袋里掏出火柴盒:
“你的母亲,和我是故交。她曾帮过我很多很多,我几乎无以为报。”
听到这句话的夏尔眼睛顿时一亮,棕黑色的瞳孔中映照着他划亮火柴时带起的火星。
“请问我还有其他亲人吗?”
老埃赫德动作一顿,随即叼起烟斗并试图将火引进烟草中。
“你和你的妈妈都是从华夏坐着邮轮来到伦克尔顿的,没有带着任何人。”
夏尔表情一滞,又是不甘心地追问:
“那,那我的妈妈在哪儿?”
他再没有说话,只是甩掉火星并吸了一口。
霎时间烟雾缭绕,一股掺杂着松木与泥煤的焦香弥漫开来,覆盖住他的脸上的表情。
“……我只能告诉你,你的妈妈名字叫做芸娘,夏芸娘。其他的事情,我只能说还不是时候。”
“夏尔,就是她亲自为你取的名字。”
夏尔怔然地站在原地,显得有些彷徨无措。
他感觉就像是游戏刚刚行进到了最高潮且最关键的情节,结果突然一个圆滚滚的应急食品挡在了面前。
【前面的区域,以后再来探索吧!】
“行了,别在这里傻站着,她还在里面等着你呢。”
说到这里的老埃赫德里故意顿了一下,语气似有所指。
“别让人等太久了。”
听到这番话的少年心神一震,仿若如梦初醒。
他刚才确实有些自乱阵脚了。
不过夏尔也可以理解,毕竟从先前叙述的经历中“他”跟着母亲来到这片异国他乡,对这个唯一的至亲格外执着也无可厚非。
更何况,他并不是这具身躯的主人,但是能够陪伴双亲并侍奉左右的喜悦,你比谁都能理解啊……
不管怎样,总是有进展了不是吗。
将这些话默默记在心底后,他同所有人道谢一声后便要离开。
“等一下——”
夏尔闻声转过头,一眼就看到那个熟悉的剑袋迎面而来,几乎是下意识间伸手一把抓住。
他抽出剑柄,果然看到剑脊上的那些玄妙神秘的纂文。
只是不知为何,夏尔隐约感觉铭文的色泽比先前又凝实了几分,就像是被重新涂上了漆色……
正当此时,老埃赫德里的声音再次传来:
“这把剑就是你的母亲留下来的物品,唤作【食不厌】,没想到兜兜转转间又回到你的手上。”
“爱丽丝这个孩子一直到我这里想要把剑偷偷拿走,今天也算是物归原主了,转头再找个时间给你补上见面礼吧。”
夏尔闻言似有所悟地望向爱丽丝,顿时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难道说刚才跑出去就是为了……这个妮子。
他再次向两夫妇道谢一声,终于是起身走向仓库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