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子弹的一生何其颠沛流离。
基利库拉生产的黄铜形成它的躯壳。
德克萨斯州的发射药提供给它动力。
西澳无边沙漠的铅被用作打造弹头。
他们被运往亚利桑那州的坦佩城,在蝎子弹药的军工厂中经过装料,引物,卷边,被放进盒装中。
就这样藉由大西洋上的货轮飘荡,九毫米鲁格弹先生辗转来到法兰西,被装入奥地利产的格洛克19型手枪的弹匣,在扳机被扣动的那一刻螺旋地飞过膛线,直直地击中身前男人的胸口,摧枯拉朽的冲击力使它直接穿过灰色的衬衫,皮肤,肌肉,绕过胸骨,引起外伤性心脏破裂。
惶惶不安的脸色凝固在死亡一瞬。双目瞪大,晶体突兀如浊白乳胶包裹着的纯黑莓果,样貌滑稽若苏门答腊的眼镜猴。猩红色的血液满溢自嘴角流下。刹那间的生灭。弹指一挥间的湮灰。
深灰色的烟灰,浅黄色的火药颗粒,织物纤维与喷溅血雾后留下的血渍混合着在伤口处形成中弹的痕迹。
心室的巨大穿刺伤带来的大出血使得大脑无法维持血液循环,脑干供血不足使得男人极速陷入休克昏迷的状态。直接穿透过心脏留在胸腔内的子弹未能成为堵塞心包帮助他延缓生命的异物。马上,他将迎来真正的脑死亡。
除非子弹的路径避开了冠状动脉或希氏束等关键解剖结构,否则,即使现场就有人拨打报警电话,号令救护车以分秒必争的势态冲来,将他带往仅隔数十米的医院中对他进行抢救,那也是无力回天。
一颗子弹一生颠沛流离,最终以击碎一名罪人的心脏,自身散作废铜烂铁,这样的代价落幕。
一颗子弹的价值却又何其低廉。均价下来可能都不够你在香榭丽舍的Quick快餐店买到一份炸鸡。
但是就这么一颗廉价的子弹,它杀死,将人的生命践踏。
子弹不止杀死罪人,往上推溯,纵使是权倾一时的总统还是稳居富豪之位的商人,他们都有死于一颗子弹的权利。
匹夫之怒,血溅五步。匹夫似子弹,在上位者的视角中低贱,却有能量。这份能量也许卑微,却无可替代。
无论如何,他们自身屹立不倒,认为子弹不会夺去自己的性命,因此肆意妄为。
可是,匹夫一怒,又何止血溅五步?
教人谦卑,只是迷惑他让他藏起牙齿,绝非折断了他的刀刃。
故事只是叙述了一个道理,若谁因为轻视他人的力量而自居高位,妄图控制,妄图统治,妄图凌驾于他人之上,必将自食恶果。(Revenir comme un boomerang)
言归正传,隶属于国家司法警察局DNPJ的巴黎刑侦大队(BC,Brigade Criminelle)成员,马蒂妮·杜瓦(Martine Droit)警官正面临着同样与子弹相关的窘迫。
这位身材瘦削,三四十岁的女性正踱步而行,推理眼下的状况。
死者,雅克·巴塔克兰(Jacques Bataclan),41岁,男性,出生于布里夫拉盖亚尔德,中央高原西部的一座普通市镇。这具被枪杀的尸体以扭曲的姿态卧倒在瓦勒德马恩省最东南角圣母森林的圣尼古拉斯小径上。
事发地点已经被黄色的警戒带团团包围,里边散布着两三辆警车,六七名警员正在取证采样,维护现场秩序,发掘可疑信息。几名居住在附近的无关“闲散”人员聚集在封锁线外向内远眺,边观看警方的动作边与身边的人念念叨叨,将案件当作茶余饭后的消遣讨论。没人把死亡当一回事,当它降临到某个素未谋面之人身上时。
凶器,那把格洛克19型手枪就乖乖地待在原地,没有被动弹过的迹象。加装螺纹枪管消音器使得枪杀现场更加安静——此处森林本就人迹罕至,更何况凶杀发生在凌晨三点半到三点四十五分,这是由法医检验敲定的。
接到报警电话后立刻赶赴现场的先遣警察没有观察到死者身上有明显的尸僵现象,那时是凌晨四点十五分左右,更加佐证了死亡时间判断的正确。
凶器上能够提取到两枚指纹,一枚属于死者,一枚大概率来自真凶。
伤口附近有大量枪弹残留物,但是没有枪口印痕,判断为近距离射击。
依据骨折线分析,死者遭遇了水平射击,在站立时被杀死。
利用枪弹残留物检测试剂化验,通过脱脂棉签擦拭几处皮肤,比色判别表面的铅离子与硝酸盐,很轻易就能证明尸体的右手上存在硝烟反应。
如果这是凶手刻意伪造的硝烟反应……一般而言,犯罪者为死者伪造硝烟反应的目的都是为了伪造自杀,但显然,这个案件的走向并不与这个猜想相符。
对子弹的轨迹分析,现场的足迹解析与枪弹残留物采集更指向一个奇特的事实。巴塔克兰沿着草地,向着远处开出几枪,靠近现在他的尸体的所在地,最后被夺枪,杀死在小径上。对方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像个来无影去无踪的幽灵,可若是真的发生那样程度激烈的遭遇战,只有一个人被痕检“验明正身”的可能性只能谈得上微乎其微。另一个人不可能没有留下蛛丝马迹。
“杜瓦大姐,死者留下的足迹有些奇怪……枪械的后坐力在上面留下的影响太大,就好像……一个瘦弱的孩童扣动扳机一样,根本没有足够的力气去与作用力相抵。”
离奇。雅克·巴塔克兰分明是个一米八,体重在八十公斤左右的成年壮汉。监狱最近的体检信息也没有提及他存在什么病症。离奇。
不过,最为离奇的恰好是他的身份。
越狱犯。
弗勒里-梅罗吉监狱的越狱犯。
这座欧洲最大监狱于6月11日在枫丹白露森林举办了一场囚犯运动会,雅克·巴塔克兰趁机逃出,最后于6月15日凌晨四点被人发现死在距离枫丹白露森林二十多公里处的圣母森林。
对,不是被警察抓拿归案,而是以尸体的形式重新出现在世人的面前。这同样是死者身份被迅速确认的原因。属实荒唐。
雅克·巴塔克兰于2020年10月因瘾品犯罪遭到逮捕,被判处7年监禁。他的所有人际关系圈依据调查显示,都局限在中南部地区。更何况,犯人越狱之事尚未被完全披露。巴塔克兰的反侦察意识较强,监狱方面近几日的搜索徒劳无功,真的会有什么仇人能够第一时间了解他的动向并将他诛杀于此?
若是巴塔克兰主动联系,也显得有些蹊跷。此刻巴塔克兰的当务之急必然是寻求他人帮助解决去向问题,那他应当会寻求值得信任乃至于能够包庇其罪行之人。那样的人,会将他杀死在森林之中吗?有概率,不过较低。
雅克·巴塔克兰这个名字细品起来更是奇怪。说道巴塔克兰,最为有名的便是巴黎的巴塔克兰剧院。这座剧院在2015年曾发生过死伤上百人的恐怖袭击事件,但总体上还是因其远东风格的装饰、庞大的规模与较长的历史而闻名。其名字也并非乱来,是取自作曲家雅克·奥芬巴赫在19世纪50年代创作的轻歌剧,《巴塔氏族》。
歌剧诙谐幽默,故事也不算复杂。在遥远的远东国家发生的宫廷阴谋导致几位重要人员死去,相继流落到该国的几位法国人被迫作为傀儡扮演皇帝、公主、臣子、将军以稳定朝政。皇帝只想退位回到法国,继而想把皇位让予臣子,将军妄图造反,但是臣子同样试图归乡,因而与公主密谋叛逃。在剧场的结局,四人互相认出法国人的身份,于是皇帝便禅位于将军,带着其他两人回到法国。
更名改姓在西欧并不少见。可,无论如何,巴塔克兰这个姓氏总让人感觉奇怪,特别是出现在一个现实中的,已经死去之人的身上。“莫非他的某个直系亲属是狂热的歌剧粉丝?算了,我在乱想些什么。”马蒂妮察觉到自己的胡思乱想,轻笑一声表达了对自己的鄙夷。
话虽如此,巴塔克兰的枪械又是从何而来的?整场逃脱完全说得上是意外,藏匿枪械的难度过高……
暂时排除掉熟人作案,警探需要改变破案思路,当然,必要的人际关系排查也不能落下,只是不那么重点。
随机作案?偶然作案?反社会人格?凑巧?那是警方最不愿遇到的,也是最难侦破的案子种类。除开猎人与猎物这一层关系毫无联系的二人厮杀最后博得一条性命,没有交点就很难顺藤摸瓜。
那不是很好笑吗?如阿博特和科斯蒂洛的递归式喜剧套路一样。只是用愚笨的行径去逗笑他人。
马蒂妮·杜瓦警官敲了敲头,强令她在运行过多可能性后晕沉沉的大脑清醒过来。像她小说里的前辈,那位被写出来的大侦探儒勒·梅格雷一样,她要热衷于思考,揭穿看似真实背后的真相。
指纹,那枚手枪上残留着的指纹可能是破案的关键。
至于幽灵——一个不着边际与荒诞的猜想,若是放在从前,马蒂妮恐怕只会保留对它嗤之以鼻的态度。
可事到如今,自GIGN来的“上司”神色肃穆地站在自己的面前,她就好像得去考虑一些传闻的正确性了。
是的,当马蒂妮依旧沉浸在她的推理世界时,已经有两个人影走到她身前并饶有兴趣地观察了她认真思考的模样,直到女警官抬起她的头,才看到黑发寸头,剃干净胡须,脸型方正,看上去三十多近四十岁的中年男人已经摊开他手上的证件。
“加布里埃尔·谢瓦利埃少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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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第十一区,伏尔泰大道50号,巴塔克兰剧院。
披着雅克·巴塔克兰样貌,正坐台下的男人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随后继续注视着台上的表演。他早已将《巴塔氏族》的每一句台词牢记于心,把脚本的每一处背诵得滚瓜烂熟,可这表演仍令他观赏得津津有味。故事百无禁忌,因而在现实中也会复演多次。阿纳斯塔斯·诺里森(Anastase Nourisson)始终热衷于歌剧,并乐此不疲。
“Qui je suis ? Une Parisienne de race, monsieur !(要问我是谁?一位血统纯正的巴黎淑女,阁下!)”
被强迫扮演公主的维吉妮·杜兰德小姐高傲地用诗歌宣布自己的身份。
“J’étais aimable, élégante,
Et jadis
Je brillais, jeune et charmante,
À Paris !
Je régnais en souveraine,
Mes beaux yeux
Me donnant une douzaine
D’amoureux !
Qui me rendra le ciel de ma patrie !
Qui me rendra ma gaîté, ma folie,
Et les amours
De mes beaux jours ?
(“在巴黎,我曾经和蔼可亲,落落大方,
曾经绿鬓红颜,光芒万丈!
我曾经似皇后君临世间,动以迷人的眼眸,
便能挣来数不尽的浪漫。
可谁能还给我祖国的晴空!
可谁能还给我快乐,狂热,
还有那些爱,流逝在往日的美好时光中?”)”
公主与弄臣就位,商讨着要从宫廷里逃出,不再受权谋所迫以假扮的傀儡身份受囚于此。
那他们逃得出桎梏的约束,打破枷锁吗?
这也要到后话才能提及。
毕竟舞台从不由演员决定,纸笔述写一切。
“简直是……”阿纳斯塔斯嗤笑一声。“Grande ouverture(盛大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