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

作者:月球上的塔科姆 更新时间:2024/10/4 22:54:11 字数:23015

青空与蓝色,都走向透明

她死了,据说是在上周周末时死的。

当别人告诉我这件事时,我只是把它当作一个极度恶劣的玩笑。虽说生命的确脆弱不堪,但我也不相信她会就这么死去。

她应该只是生病了才会请几天假吧。而且今天才周二而已,说不定都不是什么比较严重的病。

即使我对此坚信不疑,却还是有一种令人不适的感觉从脊柱开始向上攀爬。

就算已经到了该早读的时间,但教室里的同学们还是跟前后左右的人讲个不停,搞得教室里非常喧闹。

总感觉有人在看着我,我心里很不舒服。

直到班主任走进了教室,我旁边的座位也还是空空如也。同时教室里的声音瞬间消失了,就像从不存在似的。而老师也只是站在讲台上,没有像平时一样批评我们吵闹,也反常地没有第一时间讲事情。

大概三秒后,老师对着门口极轻微地点了点头,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把视线投向了门口。“咦?”

这是旁边同学的惊呼,因为有一对大家都没见过的夫妇从门口走了进来——不对,这是要干什么……

在听了他们说的第一句话之后,我的大脑就一片空白了。

“……谢谢你们对我女儿的照顾,她在上周因为意外去世了……”

至于他们后来说了些什么,我已没有一点印象,但我还是搞清楚了一件事情。

她死了。

那不是什么恶劣的玩笑,她的确死了。

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的父亲走下台来,走到我的旁边收拾着那个座位上的东西。

我身旁还残留着使用痕迹的桌子慢慢变得透明了,这种亲眼见证一个东西彻底消失的感觉让我想要呕吐。

“同学们,请全体起立为我们的同学默哀一分钟。”

桌椅摩擦地面的噪音让我的意识更加模糊,我没有办法跟大家一样站起身来。在我的视线之中,只有一个一个色块突然立了起来,然后扭曲融化在一起变成了极诡异的模样,这幅光景让我更加难受,感觉就像是胃被人从身体里拽了出来,再狠狠丢在地上践踏一样。

我突然想起来了。

“哇——”我当着所有人的面吐了出来,把所有混合着胃液的内容物吐到了地板上。大家都惊讶地看着被称作是“我”的人呕吐不止,直到他胃中空空,瘫倒在椅子上,失去了行动能力,成为唯一一个没有站起来的人。

怎么可能呢?她怎么可能会突然死掉呢?她那充满活力的笑脸一一从他眼前闪过,无论是谁都一定难以把她和“死”字关联在一起吧。

——“今天天气很好哦!笑一个嘛!”

——“不要挑食哦!挑食的人都很阴沉的……”

——“我们要永远在一起哦。”

无数回忆涌入他的大脑,这种感觉就像是把一个快要渴死的人按进了深水池一样,溺死在自己最珍视的东西里。

肯定是假的!肯定是假的!你们在骗我!众人眼睁睁地看着他冲出了教室,甚至连他的灵魂都没办法追上他。

一辆轿车对着肆意狂奔的我响起了喇叭,只是可惜,要是撞到我的话,迟疑与胆怯就再也追不上我了。可现实是我放慢了脚步,没有随她而去的勇气。

在这风和日丽的蓝天之下,我一个人奔向了黑暗的角落。

无视准备出门上班的父母的视线和呼喊,冲进自己的房间,马上把门锁上。

因为关门的力度过大,巨响在房间里回响,再回响。然后是耳朵中剧烈的心跳声,以及无法停止的耳鸣声。

拉上窗帘,流入的蓝色变为黑色。剥夺自己视线里的色彩,就可以少思考点东西吧。

我终于力竭,直接坐在地上,停了下来,而意识和悲伤终于追上了我。

——坚持不住了,我实在是再也……

“呜……啊!”眼泪终于不再受到任何束缚,不停地从眼眶中往外涌去,在双颊上留下两条温热而又冰凉的痕迹。

什么都思考不了啊,只能声嘶力竭地流下每一滴眼泪。

——她已经死了。

你好自私啊,怎么能这样一声不吭地死去呢?怎么就这样把我抛下了呢?

你曾经亲口告诉我的,海明威曾说的“每个人都是大陆的一部分泥土”,你却先忘记了。你的生命所连结的我的生命,也在这海浪的拍打下摇摇欲坠了。你明明是要活下去的啊,要和我一起活下去的啊!

——她已经死了。

肉体冲破意识的限制,突然站起身来粗暴地把一切东西掀翻,再痛哭流涕地撕扯床上的被子和自己身上的衣服,可这明显就改变不了既定事实的任何一环,只是浪费力气的无意义挣扎罢了。

在那一片狼藉的地上,有一本书的封面特别亮眼,上面画着紫色的花。不知是不是巧合,在我刚才如此粗暴的动作下,书页上居然一点褶皱都没有。

那是曾经她送给我作为礼物的小说,本来封面上是没有插画的,是她在上面画上一束紫菀花。

“生日快乐哦!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封面上的花是我自己画的。”

“谢谢你了……这画的是什么花啊?”

“是紫菀花!它的花语是‘聪慧’哦。”

“你是在夸我聪明吗?”

“蠢货!那只是因为我喜欢这个花而已。”她的脸突然有点泛红了,“你有没有听说过……‘女生把一种花的名字和花语都告诉自己的男朋友,以后只要那个男生一看到这种花,就会想起那个女生。’……所以我就画了花上去……”

“嗯……但是只要以后天天都能见面的话,不就不需要靠另外的东西回忆了吗?”

我至今都忘不了她那因害羞而涨红的脸颊,还有那打在我胸口上不痛不痒的一拳。

房间里只有黑色,眼泪,我和这本书。

——你已经死了啊。

无论是多么甘甜柔美的回忆,都只能继续产生令我大脑空白的痛苦。而痛苦累积到一定程度的话,就会使人麻木,最后做出荒唐的行为。

你一个人在那边会孤单吗?反正我一个人在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什么价值了,我来陪你吧,让我来弥补我的罪行吧。

窗帘刚被拉开了一个缝,一阵风就灌了进来。映入我眼帘的,是早已离我远去的青空和蓝色,还有那模糊不清的高楼。

我在心里向全人类,尤其是我身边的人们道歉,因为这片大陆又将缺失一块年轻的泥土。

身体愈发的透明了,轻盈的感觉贯穿全身,像下一秒就能够展翅飞翔一般。

五,四,三,二……

“果然还是个蠢货啊。”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我感觉像被闪电劈中了一样。

我僵硬地把头往回转去,看见了在那光芒旁的模糊身影。

就常理而言,我跟她团聚的方法的确只有一种。但是,还有另一种更为简单,却又不可能的方法。

而它的确发生了,就在这间房间之中。

我不敢相信眼前的这幅光景。

她,我的女友,现在正双手环抱着膝盖,坐在我的床上。

她的身体,变成了半透明状。

“你……怎么会……”反复的冲击让我难以讲出完整的语句,只能伸出颤抖的双手,抚摸她的脸颊,再握住她的双手。

蓝色摇晃了一下。

“怎么了?你不是很希望我还活着吗?怎么要摆出这么难看的表情。”我难以从那张半透明的脸上看出什么表情,但还是第一时间想起了她以前叫我“蠢货”时的表情。

“我希望!当然希望!但是……但是你……”我意识到自己握住她手的力气太大,连忙松开了她的手。

应该不是幻觉,抚摸她的脸颊时的那柔软而又冰凉的感觉太过于真实。起死回生吗?也不太可能,这种事情应该不会在现实生活中发生吧?

可是,她那半透明的身体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这就是超出常理的事情。

大脑还是平静不下来。

不管了,她在这里不就行了吗?

“我知道你现在脑袋里很乱,所以应该先告诉你……”她反过来握住了我的手,“这不是起死回生,‘活’下去的时间是有限的。”

“啊……”明明是很明显的事情,但听到她这么说还是接受不了啊。

“七天后我就要回到自己的世界去了,或者是变成什么孤魂野鬼之类的吧。”

没有完全散去的悲伤,重新在我脑中蔓延,失去神采的双瞳一下子就让她摸透了我的心思,虽然这本就是她擅长的事罢了。

“你应该开心一点的。”她站了起来,站在我的面前,透明的身体在我眼前摇曳,好像马上就要消失了。我忍住不去抱住她,所以只是看着她的眼睛,听她说话。

“我这七天是只属于你的。”她说得很平静,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我实在是不知道脸上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我们默契地陷入了沉默之中。

“当时……是怎么了?”我绞尽脑汁,想出了一个新话题。

不该提这个的啊。

她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我暗自松了一口气。

“那天晚上下了雨,我当时走在回家的路上。”她停顿了一下,语气里有难以察觉的动摇,“有一辆汽车打滑失控,冲上路面撞到了我。”她紧紧盯着黑暗中的一点,语气里没有一丝感情。

还是不能在这时候说出来啊……

为什么我在哭呢?眼前的一切在眼泪的折射下显得是如此的不真实,尤其是已经成为透明的她。我不知道能说什么,只是把她拥入怀中,感受那一份真实的触感。

头发的触感跟之前一模一样,身体也还是如此柔软,看来除了外表有所差异,其他的还是和之前一样啊。我甚至还能感受到胸口处的温热。

就跟平日里的亲密动作一样,但感受却完全不一样。

大概是持续了十秒吧,她轻轻地从我怀中挣脱出来,并没有拉开距离,只是伸出手来为我擦去脸上的泪水,轻声安慰道:“没事的哦,我当时一点也不痛苦,一下子就变成这样了。”我不停地点点头,勉强止住了眼泪。要换作是平时,被她这样安慰的话我一定会特别羞耻吧。

这算是个好消息吗?

有人敲门,本想说话的我闭上了嘴。

“桌上有面包,饿了记得吃,我跟妈妈先去上班了。”是父亲的声音。

由近及远的脚步声,然后马上转变为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我再次屏息凝神。

“人生总是会有这样的事,我们没有办法。努力撑下去,以后会更坚强的。”

脚步声没有再回来,最后是关上门的声音。

“其实你不用这么紧张的,除了你之外,没有人能察觉到我的存在。”她又突然笑了起来,“而且……”

“为什么只有我呢?”我没忍住,插了一句嘴。

“……因为我把给所有人的时间都给到你身上了。”她停了一下,补充道:“一个人一生会遇到数不胜数的人,耗尽了与所有人的缘分后就完成了一生的使命。但是,像我这种人,还剩下很多没有了结完所有的缘分,于是就会来和该见的人见一面,了结这段缘分。所以我们才会经常看见一些一闪而过的身影,那其实是已死之人来见我们了。”

“所以……你是舍弃掉了……和其他人见面的机会,就为了见我吗?”我说话有点莫名的卡顿,不知道是为什么。

“是啊,还好我回来了,不然有些蠢货真的就来陪我了。”她用力地戳了一下我的脸,疼痛让我的意识清醒了几分。

这就是为什么她说“我这七天是只属于你的吗”吗?我不知道是应该为之感动,还是应该感到可悲。

现在的她,说话的语气一直都那么轻松随意,而我完全追不上她。

突然死去的女友变成了幽灵,重新出现在我面前,这总有一种不真实感挥之不去,让我恍惚。

她从地上捡起了那本封面画着紫菀花的书,一边轻轻拍掉上面的灰尘,一边用着小得多的声音说:“看在全世界只有这一个奇迹的份上,你要答应我一件事哦。”

我有点疑惑,但还是点了点头。

她突然盯着我的双眼,像是命令般地说着:“七天之后,你要忘了我。”

“啊……”我动摇了,不知道怎么回答。

“不行的话,我现在就走,去见那些缘分未尽的人。”她竖起食指,决绝地说着,不给我一丝周旋的余地,少见得很强硬。

“我答应你……”我只能先答应下来。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就算我真能走出这份悲伤,也不可能完全忘记她吧。更何况,这不仅仅是悲伤如此简单,还有更为沉重的东西。

“好!那我们这七天一定要玩个痛快哦!”她又突然爆发出与这个房间内的气氛格格不入的欢呼,仿佛刚刚她的眼睛中没有存在过悲伤。

“啊……嗯……”我被迫跟上她的节奏,只能随口附和。

“既然大部分时间都在你的房间里度过的话,那这算不算同居呢?”她在和我一起收拾房间时突然问我这个问题,把我吓了一跳。

她以前就是这样,经常突然说这种奇奇怪怪的话。

“这……这个应该不能算吧。”我支支吾吾地回答她。

她叹了口气,拉开了窗帘。光线射入,她身上被光线照射到的地方变成了透明,一眼看过去,就像是把天空装进了身体。这种残缺的美让我忘记了呼吸。

“以后可没机会了,不要后悔哦。”她的脸在阳光下只剩下了几根线条,但我还是能马上知晓她的表情。

“我只是不好意思直说……”

“轻浮男!装不下去了吧!”她像计划得逞一样,止不住地笑。

请再多笑一下吧。

我们曾在烟花下许下的愿望,我至今还记得。

“好了,我现在想回去看看自己的亲人,明天早上再回来。”刚收拾完东西,她就开口了。

“那再见吧。”我对自己的冷淡感到十分意外。

“那再见哦,我的同居男友——”她故意把其中四个字说得很重,然后就融入阳光之中,化作透明消失了。

世界再次沉寂下来。不知为什么,我仿佛突然被抽去了一切的力气,倒在床上睡去了。

因为前几天根本没有睡好觉,再睁眼已是黄昏时刻了。

门外有在晚饭时间播放的综艺的声音,看来父母已经回来了。可我实在不想和他们见面,只能饿着肚子发呆。

我又想起她来,既然其他人都看不见她的话,那她是不是也只能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自己的亲人,却又无法与他们相见吗?一想到这,罪恶感和一种亏欠他人时的不安再次涌上心头。

手机屏幕闪烁不停,发现是我的一个朋友给我发来了安慰我的短信。

“谢谢你的关心,我很快会回来的。”心如止水地回复完后,便只是看着窗外的天空,看着太阳落下,看着那红,蓝,黑的交界处。

她死了,这个本质还是改变不了啊。

光是想到自己将要再次面对没有她的世界,我就感觉难以呼吸。

贪恋最后的美好,再抛下一切,一定是最好的选择,我坚信是这样的。

最大的包袱突然被放下,我拿出那本书一口气读到了深夜。

第二天清晨,从窗户外射入的光线十分柔和,看来今天天气不错。

刚从床上坐起来,就看见了坐在书桌前的淡蓝色身影,像是天空掉下了一角一样。

她发现我醒来,放下手中的小说,微笑着说:“早上好。”

“早上好。”我终于笑了。

这样的对话,我们已经进行过了无数次。

而从这一刻开始,我们用着从神明手中偷来的七天,开始了同居生活。

“请问我亲爱的同居男友,今天你想要怎么过呢?”她的双手背在身后,模样很俏皮可爱。

“至少先等我收拾一下,吃完早饭再说吧,还有……你还是别这么叫我了吧……”

“咦——害羞了吗?”她突然凑到我面前,呼吸的气流碰撞在一起。

“随便你怎么想吧——我要自己做早饭吃,可能会晚一点。”现在还是顺着往下说吧。

“我也想吃!能不能给我也做一份?”她冲着走进洗手间的我这么喊着。

“你能吃东西吗?我可从来没听说过幽灵还能吃东西啊。”

“只是不会感觉饿而已啦,但还是可以吃东西的嘛。”她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撒娇。

为什么感受不到饿了却还是要吃东西呢?我没办法边刷牙边说话,所以只是发出“嗯”的声音。

最后,我将两份三明治端上餐桌。

“哇!居然还是西式早餐啊诶!太用心了吧!”她坐在椅子上,俯下身子,以快要用鼻尖碰到它的距离,仔细打量着这个三明治。心里自然而然地流出温柔的感情,包裹在她身旁。

“其实只是因为不怎么需要开火才做的。”我挠挠头,不好意思接受这偏高的评价。

她拿起三明治,对着我笑了笑,便在上面留下了一个小缺口。我仔细地观察她吃东西时的样子,发现并没什么不同。

“好好吃!以前都没有吃过你做的早饭,真是太遗憾了。”她的左手挡在嘴前,右手还抓着三明治,一边咀嚼一边说着。

“以前上学的时候哪里来得及自己做早饭呢?都是在外面买的。”

过去从未在意过的那一点点美好,到现在才有重新拾起的机会吗?

“那为什么周末约会的时候你不给我带呢?”

“……我们有早上出去约会过吗?”

她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激动地说:“对诶!我们从来没有在早上出去约会过!要不我们等会儿就一起出门吧!”

“先吃了早饭再说吧。”不知道为什么,我没办法提起一点精神。

眼前雀跃的她与沉默寡言的我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死的人是我,她还活着。

有那么一瞬间,我产生了这样的错觉。

“别发呆了,快吃吧。”她的一句话就把我从无端的联想中拉了出来,但我很快又愣住了。

她面前的盘子里有一个完整的三明治。

她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恍然大悟地说道:“看来幽灵没有办法把东西真正吃掉啊,毕竟有东西凭空消失的话,世界不就乱套了吗?”

“这就是为什么贡品都不会消失吗?”

“这算是开玩笑吗?”

于是,我一个人吃完了所有的东西。虽说我昨晚没有吃晚饭,但一次性进食太多还是有点撑,于是我便和她一起出门散步。

青空与蓝色,才刚刚露出它们的真貌。在晨曦中熠熠生辉的叶片和那清脆空灵的鸟啼,都已让我司空见惯。

一副高中生模样的我在这种时间点走在街上,自然会吸引其他人的目光,再加上马路上汽车的鸣笛声,我感觉很不自在。

我不由得紧紧握住站在伞的另一侧的她的手,就像是在涡流中抓住一根绳索一样。

这次,一定要紧紧握住啊。

在出门前,她告诫我尽量不要在房间之外的地方和她讲话,毕竟被别人听见就麻烦了。

所以,我们只是默默地牵着对方的手,在这条明亮到看不见尽头的道路上一直往前走。

真是奇怪啊,明明以前没有这么长的。

时间越是接近正午,她的身影在外界的强光下就越是显得透明。我又加大了手上的力度,生怕那个夜晚再度降临。

“怎么这么用力——”她小声嘀咕了一句。我连忙放松了一点。

请你不要再消失了,我看着她那飘忽不定的身影,在心中默默地祈祷,祈祷这一刻能够永久,就算我清楚这是不可能的。

她转过头来,透明的双眸与我的瞳孔正对。我这才回过神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却笑得很僵硬。

“怎么又带着这么严肃的表情看着我,跟自己的女朋友出门不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吗?”她调皮地伸出两只食指,按住我的嘴角向上拉,逼着我做了一个滑稽的笑脸。

我有点慌张地环顾四周,好在附近没有其他人,尽可能地压低声音,说:“你不是说过不要说话吗?”

“憋着很难受嘛,而且附近也没有人。”她撒着娇推翻了之前自己所说的话,我也拿她没办法,只能配合着往下聊。

“感觉好像……早上出来逛街也没什么不一样的……”

“你根本就没有好好体会过这其中的美好,你心思都不在我身上吧!”她装作气冲冲的样子也真的很可爱。

“这怎么可能,我心思一直都在你身上啊。”

“心思一直在我身上的话,反而更不可能懂的啦。”

我没有再回答她,只是和她手牵着手继续往下走,直到那公园的长椅,江上的石桥,转角的尽头都留下了我们的足迹。

“你累了吗?要不回家吧,毕竟已经走了这么久了。”我们在一家冷饮店里休息,点完饮料后,她这么对我说。

“现在这里休息一会吧,等会就回家。哦,你昨天……家里人能看见你吗?”我小心翼翼地问了她这个问题。

“不能哦,不过还好看不见我,如果真能和我见面的话,我也真的不知道可以说什么。”

“啊……”

“他们聚在一起哭个不停,我以前的朋友也来了,整个房子里的气氛都很悲伤,要是还能和他们见面说话的话,只会让他们心情更糟吧。”她说得很轻松,表情也没什么变化,像 是早就准备好了一样。

到嘴边的道歉又被我咽了回去。

当饮料被端上桌时,我已经忘记自己为什么想要道歉了。

红色的液体里漂浮着一些颗粒,应该是草莓果酱吧,顶上的冰淇淋大概有五厘米高,我记得是要搅拌进去会更好喝。

把饮料推到她面前,她还很疑惑地问我怎么不点自己喝的。

“你忘了吗?你又喝不了,反正最后还是在我肚子里。”

“咦——那这算不算间接接吻呢?”她又故意说这种让我难为情的话。

“你别喝了。”我作势要拿走她的饮料,却被她护住了。

“好了好了,我不这么说了。”她明明没有一点反思的态度,嘴角还是带着微微的笑意。

最后,我们按照原路回了家,回到了那个只属于我们两人的小房间里。疲惫感也在我躺下后追上了我,而她却还依旧很亢奋。

“你为什么还这么有精神啊……”我近似哀嚎般地说着,她才终于停下了喋喋不休的嘴。

“嗯……因为幽灵感觉不到累吧。”她说出了理所应当的答案。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自顾自地喃喃自语,但她貌似有所察觉,坐在了我的身边,与我四目相对。

那是与之前截然不同的语调,分明沾上了忧郁的蓝色。

“人啊,总是要在失去了一个东西后,才知道它的美好呢……”她紧紧地盯着我的双眼,让我也得以看清了她眼中的心绪。

那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海洋,徜徉着忧愁与温柔的海洋,让人无法触及其底部的海洋。我只能将自己投身于其中,跟随洋流的方向,四处飘荡,寻找自己的归宿。

“人死了才会活着有多好,但人死了过后又怎么去明白这件事呢?”她笑了,纯粹地笑了,“但我现在却能触及那份美好,还能跟别人分享,我怎么会不开心呢?”

真是一个新奇的角度啊。但是,我并不相信,或者只是不愿意相信。

越是正向的话语,就越是加深我心中的烙印。

大门打开的声音帮我打破了这份沉寂。

脚步声越来越近,我再次咬紧嘴唇。

两声敲门声之后,门那边的人开口了:“老师让我来转告你,后天有告别会。你要去吗?”

我一直保持沉默,直到脚步声越来越远。

“你不想去吗?”她看着我的眼睛,那眼神像是在期待着我说出什么。

现在应该对她说点什么才行吧。

深处的恐惧被唤醒,耳边响起汽车鸣笛的声音,想要集中注意力,却怎么样都只能感受到那悬浮在脑脊液中的混沌。

永远不想再想起的事情,此刻又被擦亮了。

“为什么会这样?”昨天的我和现在的我都是这样想的。

也许以后还会吧。

下雨了。

“你挺适合穿黑色的衣服的啊。”去告别会的路上,她只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便再无下文,因为我没有回答她,只是打着伞在这飘散着透明的街道上前进。

雨明明不大,天空却展现狂风暴雨来临时的灰暗,与我的心境相照映。她那透明的身影在周遭雨水的衬托下,勉强明显了一点。看着这样的景色,我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还没到告别厅,就听见了从里面传来的哭声。不可思议的是,我的内心却在听到这令人悲伤的哭声后平静了下来。

雨势突然变大了,比在场所有人的眼泪加在一起还要沉重得多。

她的父母站在门口,在发现我的到来后也是略感震惊。虽说我们俩的关系已不是一个秘密,但在大人的视角中,我应该也不会认真到会参加告别会的地步吧。

他们对着我微微欠身,而我则是对着他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刚走进告别厅,就发现我的班主任正站在那个透明的立方体前献花。我不想和她打招呼,便连忙拉着她在一个角落坐下。

终于可以放松一下从刚才起就一直紧绷的神经了,但是,一看到身边的她,此行的目的就会在我脑中一次次地被复述。

“要是能和他们说句话就好了。”她望向站在门口的两人,无心吐出的话语却又将我拖向了自我厌恶的深渊。

在真正爱你的人面前,我是如此自私无能——如果你把最后的时间都给自己的父母的话,你一定能幸福地离开吧。

“怎么又摆出这种表情?又在乱想什么?”明明刚才还一脸忧伤的她又带着充满温柔的微笑,用双臂环住我的左臂,把头靠了上去。

她永远都如此温柔,总能一眼看穿我的心事。为了拥抱她的温暖,我把左臂抽离出来,搂住了她。

我们只是紧紧相依,直到两颗随着波浪起伏的心平静下来。

“今天大家都来了啊……”她环顾整个告别厅,像是用着惊讶的语气说了这句话。

我顺着她的视线,的确看到了许多从来没有见过的成年人,但穿着制服的貌似只有我和远处的一个人。

“那些人都是你的亲戚吗?”

“有些人我都不知道是谁,应该是关系比较远的亲戚吧。感觉他们来这里只是为了和亲戚们见个面而已。”

“其实我也有完全不熟的亲戚。”

“啊……大家都一样啊……被拉着跟他们打招呼是不是特别不爽?明明都不认识!”她迫不及待地向我吐槽这一点,可以看出来是挺不爽这件事的吧。

“啊……我觉得有一点不舒服。”

“是吧是吧。”被认同而产生的快感让她不住地点头。

外面的雨声还是一成不变,我清楚地看见班主任撑起黑伞离开了。

现在可以自由行动了吧。

刚准备起身,告别厅中间的那个透明的立方体就把我死死地压在座位上。光是看到它,我就没有了行动的力气,将游离的视线随意投向一边,却看见了她泫然欲泣的模样。

那蓝色的眸子以不属于它的呆滞盯着一个方向。

一个穿着其他学校制服少女正对着那个透明的立方体哭泣。

“那是我以前的同学,已经好久不见了,她昨天还来了我家呢……”这是她第一次把自己的情绪暴露在言语里,“她怎么能够……能接受……会这样再见到我呢?”

唯一不麻木的,是我能意识到自己越来越麻木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她,也对眼前的少女没有任何想法,只是一个人在没有边际和水的大海里漂流。

眼前的少女突然不受控制地大哭起来,然后瘫倒在地上。

那抹蓝色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就冲了过去,可她对这一切都无能为力。

每到这种时候,我的意识就会脱离我的身体,陷入混沌,对一切事物都无能为力。

我讨厌这样,讨厌无端的想法在脑中蔓延,

我比眼前的少女幸运了不知道多少倍,才能得到了她最后的时光。

不能愧对于其他深爱着她的人,我是这样想的。

那个少女被其他人搀扶了起来,坐在了离我们不远的地方。那抹蓝色,飘回了我的身边。

“你有什么想跟她说的吗?”我声音很低沉,我相信那是决心的体现。

“……什么?”她很疑惑地看着我,看来没能理解我的意思呢。

“我觉得我可以帮你转告给她,用一些……合理的方法。”我话说到一半又有一点底气不足。她会不会觉得我在做没什么意义的事呢?

好在,我这次猜错了。她在听到我这句话后,脸上出现了我从没见过的神情,嘴唇微微颤抖,眼神里却又透露着坚毅。

“那就拜托你了。”她说得很认真。我感觉自己好像背上了沉重而又轻盈的东西。

“我有个办法……”

她听完我的计划后,安静地点了点头,感激地说了一句:“谢谢。”

我以点头回应她,然后站起来向那位少女走去。

该轮到我为你做什么了。

“您好,请问您是她的初中同学吗?”我轻轻地走到那位少女的面前,小声地询问她。

“是……是的,请问有什么事吗……”少女的防备心很强,应该不擅长和外人说话。

“我是她的男友,之前她给我看照片的时候看见过你。”

“啊……很认真啊……请节哀……”她低下了头,好像不准备再说什么了。我知道,再不进入正题就来不及了。

“我昨天在整理她的遗物时,找到了一封信。我打开看了一眼,大概是寄给你的吧,因为她以前经常跟我提起来一个初中时期的朋友。”我瞟向一旁,看见了那充满希冀的目光。

“真……真的吗?”少女的双眼里重新有了光。

“是的,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把信交给你,毕竟这也算是她未尽的心愿,我应该帮她。”我真挚地撒了一个谎。

“那么留一下电话号码吧,回去再联系,我大概后天有空。”

“好的……那后天出来见一面吧。我的电话号码是……”

那个少女离开了,在雨还没停下来时。

“你果然一直都是一个温柔的人啊。”

“有吗?”

她没有回答我,只是眯着眼睛在笑。

“那个信……我回去试试能不能自己写吧,实在不行就只能请你代笔了。”

我点点头,由衷地微笑了一下。

处理完眼前的事,等到嘴角的微笑褪去,等到心跳跳动的速度回到一分钟七十次,就又要重回到这个空间,陷入这令人不适的氛围之中。穿着黑色衣服的人们,不停地晃动着,叹息着。桌上的线香安静地燃烧,只有那香味在刺激着我。

还是逃避不了。

果然,我们在沉默一段时间之后,她就站了起来,将手伸了出来,悬在我伸出手就能握住的地方。

“要来看看吗?一直看着其他人也没什么意思。”她看向告别厅中央的立方体,“这可是和我告别第一步哦。”

先把腿上的肌肉绷紧,重心向前移一点,离开椅子再大腿发力。按理来说应该是以这样的流程吧,可我怎么都做不到,一种莫名的恐惧让我没有办法挪动自己的身体,后颈开始发热流汗,坐在椅子也不舒服。

汽车鸣笛的声音在我耳边回响。

她轻轻抚摸着我的后背,我却有点不适。

“实在不行,就算了吧……”语气里明显地透露着失望。

——我明明不想让你失望的,对不起。

她转身向立方体走去。那只手消失不见,我还是没能抓住它。

她的身影也在摇摆,我想知道你现在正在想什么。可我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你已在这条路上领先了我太多。

自责却又无能为力,为什么我什么也做不了呢?也许一直以来我才是走向透明的那个人吧,毕竟我一直都没办法与任何人联结上更深的关系,在别人的世界就像是“透明人”一样。直到有了她的出现,我的世界里才出现了其他人。

唯一为我填充上与这个世界相符的颜色的人,现在正走向透明。

自我怀疑和厌恶上升到新高度,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心中的基石——我对她究竟是怀怎样的情感呢?我知道自己以后很难再会像现在这样深爱着一个人,但我还是不敢承认这一点。

这份情感,不配拥有这种神圣的名字吧。

不知何时,她已经径直走到了告别厅的门口,忽视了我的存在,准备独自离去。

我追上了她,我们在门口停了下来。

“我们走吧。”她看着近在眼前的大雨,没有一点迟疑地走了出去。

大雨冲刷掉了这个世界原有的色彩,所有的颜料都被冲掉,混在水中盘旋着冲进了下水道,消失不见。雨滴穿透了她的身体,为她填充上了属于这个世界的透明。

或者说,她就是这个透明的世界的一角,而她正在填补那个空缺。

透明融入透明之中,消失不见了。

我跟在她身后走了出去,才发现自己并不能像她一样不被雨淋湿,但是如果现在回去拿伞的话就来不及了,所以我还是硬着头皮往前走。

与众不同的透明回到了我的视野,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站在她的身旁,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谢谢你能回握住我的手。

“入殓师很厉害哦……一点痕迹都看不出来。”她明明已经带着哭腔,却还是强装坚强地说着。

“也算是光鲜亮丽地离开吧。”眼睛被不时飞入其中的雨水弄得生痛,但我还是久久地看着那在雨中望不到尽头的道路,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还不够啊……”

参加自己的葬礼会是怎样的感觉呢?我很想去了解,但我没办法从那只手感受到什么。

“我真的已经死了……”她开始一直喃喃自语。而我只能固守着愚蠢的沉默。

这才发现,她的身体越来越透明了。

我能做什么呢?只能坚定地握住她的手,一直往前走。

如果那个夜晚也是如此,那这一切就不会发展成今天这样了。

洗了个热水澡,应该就不会感冒了吧。

她的姿势跟我刚走进浴室时一模一样,只是双手环抱住膝盖,坐在窗户旁边,无言地看着窗外的雨滴落下。我在一旁找出一条毛毯,想披在她的身上,怕她感冒。

“小心一点,别感冒了。”我向她走近几步,把毛毯披在了她的身上,却听见了她啜泣的声音。

“……”她没有回答我。而我却傻傻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你一直都这样啊。”她落寞地说着,像是遭到了很大的打击。

毛毯掉在地上。

在我想要进行习惯性的道歉之前,她又开口了。

“我很讨厌……你的这一点。”她抬起头来,我才终于看清了她那无比悲伤的神情,和一双深蓝色的眼睛。

“我已经死了啊!怎么可能还会感觉冷呢?怎么可能还会感冒呢!你难道不知道吗?我已经死了啊!”

——你已经死了。

我早就意识到了,只是会周期性地忘记而已。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失神地看着她。

“我们不是说好的吗?你是一定要忘记我的!可是……可是你为什么还是不愿意……”她已无法再说什么,而那飘忽不定的身影也因为她的哭诉而显得更加脆弱了。

一滴一滴的眼泪落在地板上,将蓝色晕染开来。

我其实早就意识到了,她肯定会因为参加告别会而影响到自己的心情,而她却还是坚持要拉着我一起去。我却没有走出一步,完全辜负了她的努力。

“对不起,这是我的错。”我说不出来这句话,不是因为没有认识到错误,而是觉得这句话太过于苍白无力了。

虽然我只有一无是处的温柔,但我还是应该把它全都交给你。

所以,我只是紧紧地抱住她,任由她无力地捶打着我的胸口。闭上双眼,尽量把自己的热量传递给她,让她那冰凉的身体,甚至是心脏也能感受到温暖。

她过了很久才平静下来,毕竟,她的心脏已经永远冰冷了。

她轻轻地推开了我,走向书桌,打开了台灯。那昏黄的灯光竟能照亮整个房间。

“先把要做的事情做了吧。”她的声音还带着哭腔。

只是过了几秒,她又开口了:“不行啊……还是得请你代笔。”

“没事的,毕竟是我想要为你做些什么。”

“说到底,还是你在帮我了结遗憾啊……”她突然闭上了嘴,没有把话接着说下去。

我没有接话,坐在桌前的椅子上,面向那空无一物的信纸,不知为何,有一种悲伤涌上了心头。

“开始吧,我说你写。首先是‘致我亲爱的朋友’……”

将写和改的时间加在一起,足足用了三个多小时,用去了五张信纸。

哪怕我只是这个故事的一个旁听者,却还是被她和这个少女的故事深深感动到了。

这个故事大致是这个样子的:在她和我相遇之前,她们本是初中时期的同班同学兼挚友,关系很好。而这一切起于那位少女遭遇了校园霸凌。而我的女友,她将那位少女拯救了出来,让她的校园生活回到了正轨,挽救了她的人生。

让我稍微有一点受到打击的,是我以前从来不知道这件事。

她的人生也许只是一本很薄的书,但我以前永远都只想着写下去,而没能好好翻阅之前的章节。

我们的情节,成为出现在书末的潦草的公式化悲惨结局。

我别过脸去,痛苦地咬住自己的下唇。

当人们在抱怨一件事情的发生时,突然想起这正是自己所为的话,会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呢?

我明白,只会是无尽的后悔。

“约定的是后天给她吗?”

“是,我本来是想让你慢慢来的。”

两天后的话,就是第五天了啊,只剩三天不到了。

意识到时间不早了,我们把信纸放进信封之中,与她互道了晚安。

我躺在床上,等待困意的来访,可它却始终不愿意踏入这安静的房间之中。大概是因为她此刻正坐在窗台上,凝望着那三分之二的月亮,驱赶着我的困意吧。

“幽灵会困吗……”

“……”

温和的月光,不似日光那么强烈,不会隐去她的身影,只会为她镀上一层纯净的,无色的光芒,使她的身影更加清晰。

见她没有搭理我,我也便不再打扰她,翻了个身,准备睡觉。

突然,她走到了我的床前。

“我可以进来吗?”

“什么……”我被她这突然提出来的请求弄得一头雾水。

她见我没明白她的意思,便用手指了指我的被子。

“啊!这……这不行吧……”我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睡意顿时被消去了一大半。

“都是同居的男女朋友了,这有什么不行的……”她又像曾经那样,故意说一些轻浮的话让我难为情了。

月光弥散在整个房间之中,帮我看清了她的脸。

她再也没有办法继续逞强下去了。

我无声地挪挪身体,把枕头往外拉了一点。

她躺了下来,钻进了被子里。我突然感受到了一阵刺骨的寒冷。

虽说我心里清楚这与传统意义上的“同床共枕”完全不相干,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加速了呼吸,身体全身的肌肉也都绷紧了。

我们背对背,轻轻触碰着对方的脊骨,陷入了默契的沉默。

突然,她转了个身,从背后抱住了我。

——我知道,你累了,歇一会吧。

“怎么突然抱住我……”我故意开口说话,让她有说话的机会。

“只是想抱你一下,不行吗?如果害羞的话,我就走喽。”那悲伤的语气是无论用什么样的言语都掩饰不了的。

“没有哦。”我回握住了她的手。

然后我们不再说话,等待皎洁的月光把我们带到下一天。

没过多久,她就开始靠在我的后背上小声地啜泣。我转过身去,抱住了她,抚摸着她那柔顺的头发,让她能感受到我胸膛之下的搏动。

在她睡着后,困意终于走到了门前。

我转了回去,用我喜欢的姿势入睡。

清晨的微光并不刺眼,却使人双目发晕。

她坐在床边,像在哼着什么歌。

今天是第四天,她的身体比起第一天时的透明了不少。

又被提醒了一遍啊。

“喂,怎么现在才醒?是昨晚挨着我睡觉太舒服了吗?轻浮男。”她又跟平时一模一样了,完全没有了昨晚那般的脆弱。

“咦?我……我明明什么也没做啊……为什么要这么说我?”

“随随便便就和女孩子睡在一张床上的男人不就是轻浮男吗?”

“明明是你……”我胸口挨了不痛不痒的一拳,但也足以让我闭嘴了。这招是她的惯用伎俩,每次她难为情时就会这样子打断我,而我每次都顺着她。

要是她还活着的话,还能看见她脸红到耳根时的可爱模样。

“今天要去哪里玩呢?我想想……”她若无其事地自言自语,完全不在意自己刚对我的所作所为。

“随便你,我都可以……”

“参加自己的葬礼;跟朋友告别;和你散一早上的步……这些都做完了啊……”

听到关于自己的部分也在她的遗愿之中,心里有一种温热的感觉。

“要不先出门吧,出去了再想。”她露出了一个不怀好意的笑。我只能像被盯上的猎物一样瑟瑟发抖。

我还能怎么办呢?只能草草收拾一下后就跟着她出门了。

本来以为是什么很神秘的事情,结果她只是把我带到了我们以前常去的游乐园。

今天是工作日,再加上是上午,所以游乐园里基本上没有什么人。

“所以是一起在游乐园里玩吗?”

“对啊。”

“可是我们以前就经常来这里玩啊,要不我们去点你没去过的地方。”我提出了一个合理的建议,“要不去水族馆?我知道一家刚开业的水族馆。”

“不要,我就是想来这里嘛。”看来她不打算解释了。

“好吧,那我们进去吧。”

哪怕是旋转木马这类我平日里不屑一顾的项目,这次我也有在全神贯注地参与。

周围的光景,在我的眼前旋转。起伏的木马,把我们带向了更远的地方。

在那模糊的脸庞上的,是清晰可见的笑容。

要将过去遗失的美好一点点拾起。毕竟,此时此刻的心情和感受,不会再有第二次了。所以,用心去感受吧。

“呐,你知道吗?其实人生就像是旋转木马,有一个人停下了脚步的话,另一个人只需要继续往前就可以再见到她了。”她坐在我旁边的木马,这么说着。

“要是中途没电了不就遇不到了吗?”

她还没来得及反驳我,转了几圈的旋转木马停下了。

“好像也是啊……”她说得有些落寞。

“好了,不要在游乐园讨论这种高深的问题好不好?去玩下一个项目吧。”我把手伸向仍坐在木马上的她。她开心地握住了。

于是,我们一直玩到了下午三四点钟,才勉强把全部项目玩完。

她带我去玩的最后一个项目是云霄飞车,这是我最喜欢的项目,也是她最害怕的项目。

可能是为了报复她平日里对我的捉弄,我以前常常硬拉着她去坐云霄飞车。她特别胆小,每次都拉着我的手臂大叫,即使如此,她每次都还是会陪我一起玩。

“你以前不是很讨厌玩这个吗?”因为这是她主动提议的,所以我很疑惑地问了她。

“毕竟是最后一次了嘛,都玩一次才不会遗憾啊。”她说得很理所应当。

于是,我们一起坐上了云霄飞车。

在机械的运转之下,我们缓缓爬向了最高峰。

每天下午的天空是最为澄澈湛蓝的。随着高度的升高,我感觉自己越来越接近那青空与蓝色了。

然后,突然从高处往下落去。她一反常态地在只有我能听见的世界里放声大笑,好像很享受似的。

为什么呢?偏偏只有这次我什么也感受不到。

“哈哈哈!你为什么不笑?这么刺激!“她止不住自己的笑声。

回到起点后,她却要求再玩一次,理由是我没有陪她一起大笑。我当然接受了。

在最高峰伸出手来,触摸到了那蓝色与青空。然后再忘我地与她开怀大笑。

这是我们仅此一次的开怀大笑。

我们跑去了一个购物中心吃晚饭。这个购物中心的三楼有游戏厅,二楼有一个书店,我们都很喜欢,再加上这里离我们两个的家都很近,所以我们以前常常来这里玩。

“每次都是点我喜欢吃的诶……感觉有点过意不去。”她一边吃一边说着。

“我们现在只有一个胃啊。”

“好会修辞哦,真厉害!”她竖起了一个大拇指。

吃完饭后,她说还要带我去一个地方。我接受了。

但我很快就后悔了,我应该早点想到会来这里的。

我们走进了购物中心二楼的书店,这里是我永远不想再来的地方。

店内装修的风格非常朴素,基本只有墙面的白色和灯罩中的亮黄色。店里面还有很多书,无论是国内外的名著,还是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冷门作品,基本能在这里找到。其他坐在位置上的人基本在学习和办公,看书的人很少。这过于安静的氛围让我更加不安。

“要拿本书一起看吗?”

“你自己去选吧……”说完,我就找了一个位置坐下。

不要。

我不想在这里。

快跟我走吧。

“你不过来的话我也拿不了书啊!”她气鼓鼓地说着。

“那就不用看了。”我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是这种说话态度。

“什么……”她明显是没想到我会是这种说话的态度。

“我们走吧。”我不由分说地拉起她的手,往外走去,直到离开了购物中心才松手。

外面的世界果然很吵,尤其是一旁的马路。我在心中咒骂着在夜间鸣笛的司机。

她被我放开手后,没有再说一句话——抱歉,是我太粗暴了。但我实在没有办法若无其事地待在那里看书。所以,请你原谅我吧。

她不知何时走到了我前面,没有等待我,也没有说话,只是在这条路上往前走着。走向那深不见底的黑暗,走向那属于她的透明。

我预见到了不好的事情,但又没办法阻止它的发生。也许这就是命运吧,偶尔突如其来,让人没办法提前做好准备,偶尔又让人早早地预见到结局,却又无力改变。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无力回天。

我拖着两条腿跟着她往前走,直到走到了一个路灯下。

路灯柱子上还有打好结的警戒带没被解下,旁边的绿化带缺失了一块,路沿也受到了严重的破坏。

“就是这里。”她凝视着几块崭新的地砖。而我也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看来这才是她和我外出的真正目的。

而现在的她,才是真正的她。

“我不是想要和你说什么,我只是带你来这里看看而已。”她抬起头来和我对视,“这里的痕迹迟早是会消失的……”

“我也是。”她停顿了很久,补上了这三个字。

我无法想象自己脸上的表情会有多难看,她也会觉得恶心吧。

可是你为什么对那件事闭口不谈呢!那才是关键啊!

但我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说出来,没有办法揭露自己心里掩埋许久的丑恶,就像是被别人扼住了咽喉一样,只能吐出几个无关紧要的字:“别这样,没用的……”

“什么……”她肯定没想到我会这么果断地回答一个她不想听的答案。

暴风雨来了,这大概是我人生中仅此一次的暴风雨吧。

我好像夺走了她眼前的所有色彩,那双眼睛骤然失去了一切颜色。

“为什么……为什么啊!为什么你……”她的眼泪在路灯的照耀下就像是包裹住了透明的泡泡一样,但又没有泡泡那轻盈的灵魂。她的声音也已经濒临崩溃了。

可是,我的心理防线先崩塌了。

“你不要再想方设法地让我忘记你了,等我过完……”我异常地冷静,就像是在背诵提前准备好的台词一样。

“不行啊!不行……”她已经没有办法完整地说出一句话了,“你还要活下去的啊!我……我不想看……你做傻事……”她用力地捶打着我的胸膛,而我却麻木地没有一点感觉。

我自以为是的温柔,直到此刻,才终于喷出了毒液。

我麻木地抚摸着她的头发,轻声说道:“没事的,你什么也没错。”我又说,“没有你的话,我活不下去。”

然后我遭到了反噬。

我被她用力地推开了。她说了很多,但我的意识早已脱离了身体,很难听清她说了什么。

“明明……明明都弥补上了这么多的遗憾……”

那果然不是你的愿望啊,你一直都尽力在帮我弥补这一点一点的遗憾啊。

可是,我完全感受不到这种行为的意义,反而背上了更沉重的包袱。

停下来吧。

“这都是我的问题啊!你明明什么错都没有,那为什么还要做到这种地步!该死的人是我啊!是我把你害死了啊……给你陪葬才是……才是……”我麻木的双目流下了泪水。

这句话,让这几天努力换来的一切都崩坏了。

上周的星期六,我们大吵了一架。

大致的原因,据她所说是我经常在她说话时无视她,让她觉得很不尊重人。而我很不服气,于是就和她吵起来了。

“你每次都这样!我说什么你都很敷衍!这样子我很累啊!”她生气地瞪着我,看起来是认真的。

“但是你经常会说一些没什么营养的话啊,这有什么好说的?”

于是我们两人在这个问题上的争吵越来越激烈,最后陷入了以自我为中心的泥潭,开始肆意攻击对方内心中那只有自己知道的柔软的角落。

啊,明明刚才还在一起有说有笑地逛街。

后来我才明白,这就是不成熟的人恋爱时的模样。

我至今也忘不了她在争吵中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也就是她生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要是我早知道你是这种人的话,怎么可能会喜欢上你!”

我着实是被这句话狠狠抽打了一下,仍未褪去的怒火让我吐出了恶言:“这不也是你自己的责任吗?”

她毫无征兆地哭了,这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但是我到最后都没有向她道歉,只是看着她从我的面前跑走,独自回了家。

我怎会发觉到自己再也追不上她了呢?

一个人回家后,我躺在床上,盯着白色的天花板,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胡思乱想。

我想起了自己的班主任老师,她曾经是这样评价高中生的恋爱的:“高中生谈恋爱是极度幼稚的行为,而且大部分的恋情都坚持不到半年。”

我本来是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的,但现在再蓦然回首,才发现就是对我们两个人最简略的概括。

不懂得自己心中是何种的情感,在反复的自我怀疑进行着幼稚的角色扮演,两个人靠着苍白的互相认同连结在一起,这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越是这样想,我就越是痛苦。毕竟要去怀疑自己在这个世界立足的根本,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其实我以前就发现你很特别了。”

——“我相信你哦,请你不要再怀疑自己了。”

——“也许命运会把我们分开……”

明明觉得这段恋情难以再持续下去,明明觉得这段恋情可能不如想象中的美好,但我还是难以去质疑当时的那份心情。

虽然很痛苦,但确实该割舍了。

让这段恋情永远停留在最美好的时候——我不知道这样的想法对不对。

就是在这一刻,我收到了她给我发来的短信。

“今天晚上,要来书店见面吗?”

我一下子愣住了,本就处于动摇之中的我选择了假装没看见信息。因为我实在是不知道跟她见面后要怎么办,所以只好逃避。

最后,直到关灯睡觉,我都没有回复她的信息。

第二天早上,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点过分。无论我们两人最终会是什么样的结局,回复信息应该是最基本的礼节。

于是,我找了一个借口。

“抱歉,昨晚实在是没有抽空出来看手机。之前确实是我不对,希望你可以接受我的道歉。剩下的在学校见面的时候再谈吧。”

她一直没有回复,我还以为她是在闹脾气。

返校后,我还是没能见到她,我还以为她突然生病了。

当时的我怎么可能想得到呢?她会永远停留在那个周六的夜晚,以死别作为我们的离别。

所以,在周二听到这个消息时,我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去死”。

如果我不只顾着自己的感受;如果我没有对她视而不见的话;如果当时我就在她的身边的话;如果……

甚至说,如果我懂得如何爱一个人的话,如果她早点抛下不会爱人的我的话……

无论有了哪个“如果”,你都不会死去吧。

但是我什么都做错了。

她在书店等了很久,我都没有出现。最后彻底失望,一个人吹着夜风往家里走去。这时,一辆车突然失控,对着她鸣笛……

这种臆想出来的画面,被刻进了我的大脑里,无论是睁眼还是闭眼,我都能看见。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把你害死了!该死的人明明是我啊!

所以,我早早地下定决心,要随她而去。

这就是我的代偿行为的开端。

昨天,我按照约定把信交给了那位少女,那么这一切就算是结束了吧。

那天晚上,她又一次离开了我。

“原来……你一直以为那是你的错啊……”她那恍然大悟的表情让我不安,“果然,死了就是死了啊,干什么都没有用。”

“你在说什么啊……”我心里清楚,这个结局走到了眼前。

“其实我的存在让你很痛苦吧。我不负责任地突然死掉,又突然回来找你,是谁都很难接受吧。”

我没有说话,也的确是在默认。

“既然已经死了的话,就离活人远一点吧。”她说话的语气越来越平静,没有透露出一丝的动摇。

“什么意思……”这是明知故问,但这是我能说出来的最后四个字。

“我要离开你,然后找个地方安静地消失。”

千言万语都卡在我的喉头,但无论怎么用力都说不出一个字。黑暗逐渐压上我的头顶,眼前的事物也渐渐被黑暗吞噬。

就和之前一样,我感觉自己的意识脱离了肉体,听着她宣读了死刑决定。

“我一直以为……靠回来这件事……减少你的痛苦……我一厢情愿。”

“我先要弥补……之间的……我们两个人……”

听不清,完全听不清啊。

“……让你能够……继续……”

“……其实是……所以才……”

在这片海上漂流,平静地接受将要溺死的事实。

可这最后一句话,是如此的清晰。

“再见了,我们两个人,一直都在伪装自己啊。”

她在说完这句话后,走向了黑夜,融入了她真正的归宿,消失不见了。

青空与蓝色,在我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现在只有那黑夜之极吞噬着一切,包括我身上的色彩,还有那存在的意义。

到最后,不仅没能偿还亏欠她的东西,还又让她失望了一次啊。

后来,我也不知怎的就回了家,回到自己的房间之中,锁上了门。

但我没有再软弱地哭泣,只是如同石像一样,站在敞开的窗前,凝望着远方夜空那一丝微弱的光辉,彻夜未眠。

没有哭泣,不是坚强的表现,也许只是软弱到失去了自我吧。毕竟整整一晚我都没有像之前下定的决心那样,翻出那个窗户来了结自己。不过也许并不是我的错吧,我真的只是失去了自己身体的掌控权。

第二日的太阳不会为了谁而不再升起。早晨的第一缕风从窗户吹了进来,翻开了那本小说,露出了夹在里面的信。

一切的句号,被我攥在手上。

等待这个句号被画下的期间以及之后的事,我都记不太清了。大概就是起床和吃饭,看小说后睡觉,然后起床吃饭,再看会小说吧。

总之,我只记得自己把信交给那位少女时她露出的笑容了,真是令人动容啊。

有人说过,人的一生只有一次暴风雨,而暴风雨之后的人生,都是在苟延残喘。

我的暴风雨,已经过去了。

只剩下那雨后天晴的阳光,无情地揭露了我透明的本质。

看向窗户反射出的自己,他甚至没能蹭上一点玻璃后面的蓝色。

我才发现,自己是如此丑陋。

不过这也是理所应当的吧,毕竟唯一会为我上色的人,已先我一步走向了透明。

既然透明已经走向湮灭,那为透明而存在的透明又该何去何从呢?

不知道,反正我睡了个好觉,这可是极佳的逃避手段。

梦如此伟大,它在这个世界中拉开了不存在的画布,以不可见的“透明”重新创造了一个五彩斑斓的新世界。在那里,透明的人们都得到了自己的色彩,得到了一视同仁的救赎。

只是可惜,一旦醒来的话,一切都会崩塌,无论它有多么的美好。

在我醒来时,又是那令人双目发晕的微光。

昨晚是怎么入睡的,睡着后又梦到了什么,我都不记得了。

室内一切东西的布置,都和以前一模一样,毕竟她没有办法留下生活的痕迹。

风翻动着窗台上的书。

不对?那缕微光下的是什么?

书被关上,那淡淡的蓝色从微光中抽离出来。

她站在我的面前,已近乎完全透明。

今天是第七天,也就是最后一天。

“早上好。”

“……早上好。”我都能感受到自己的嘴唇在颤抖,眼前的事物并没有像我担心的那样转瞬即逝。

这一定是最后一次了吧。

“你终于回来了啊……”我异常平静地说着。

“我这两天一直都在暗中看着你。你这个蠢货果然是一副活不起的样子啊。”她面无表情地接着说,“所以我就回来了。”

好奇怪的逻辑,但我并不打算戳破,生怕这本就脆弱的幸福转瞬即逝。

“所以……你是来跟我告别的吗?”我心里明明有无数想要对她讲的话,但到最后都还是只能吐出无关痛痒的几个字。

“是啊,凡事都要善始善终啊,毕竟我在今天的黄昏之时就会消散,要是不来和你好好告别的话,你多半会选死得很难看的自杀方法吧。”

“请不要这么说……”但她说的确实是实话。

她转头看向我,眼里意外地充满了温柔。

“在‘死亡’这个最大的第三者面前,我们更应该团结一致吧。哪怕你可能只是我曾经爱过的人,但我还是想和你一起度过最后的时光。”

我没办法说出那句话中的一个词。

“我知道,无论找什么人,谁都不会希望自己孤独地离去吧。”

——“……我们一直都在伪装自己啊。”

无论今天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我都要履行好自己“伪装”的义务,让她能够放心地离去,这就是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那么谢谢你了。”她停顿了一下,应该是在为说出下一句话而下决心。

“你是不是还在认为自己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情?”她没有看向我。

“是……”我的声音很低沉,但能如此坦率地承认这件事就已经让我感到一丝宽慰了。

“那么,你答应我去做一件事情吧。只要你做了,我就原谅你。”

“说吧。”无论是什么,我都会答应下来的。

“我们一起去上学吧。”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第一节课已经上完了,我才急匆匆地走进了教室。

所有人都略感震惊地看着站在门口的我,好像在看一个不速之客一样。

沉默一直延续到我坐下后的第三秒末,大家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继续上课了。

我旁边的座位居然还没被撤走,只是空荡荡的。

但是,在整个教室中,只有我看见了,那个座位的主人还坐在那上面。

我之前本来还在畏惧重返校园后的种种不适应,但是,只要看见她坐在我身旁的位置上,我就感到无比的安心。哪怕我知道她在今天后就会再次离去。

不过,美中不足的是,在学校这种人多的场合,我自然是没有机会跟她讲话的了。

因为已经一个周没有上过课,所以在课下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问老师问题。

“……我们班不接受转校生啊……没有,主要是不好融入班级……”班主任看到我后,连忙挂了电话。

“老师,我落下的课程……”

“没事,这个我可以抽空给你补的……我还有事,下次见的时候再商量吧。”老师转身向办公室走去,“对了,我帮你预约了我们学校的心理咨询,明天记得去哦!”

说完,班主任消失在了转角。

上午的时间转瞬即逝,很快就到了吃午饭的时候。我们坐在食堂的角落,一起吃饭。她的面前摆着她平日里最喜欢吃的东西。虽然不能说话,但还是可以从她微微抖动的肩膀看出来她很开心。

我无言地看着她,为她这一点可爱的行为会心一笑。

吃完午饭后,我们漫无目的地走在校园的每一条路上,陪她最后看一看这片校园。

明天,这个没有了她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呢?我在她的身边,抬头看着那与她并无两异青空,这样想着。

树叶照常地在树上随风摆动,球场上的人们照常地欢笑。

也许一点都不会变吧。

之前的不愉快,也悄然溜走,我们再次倒带着那永不枯竭的往事,无论怎样都不会腻。

“以后你要多久才会忘记我呢?”

“不知道,也许很快会找个新的女朋友吧,但也有忘不了的可能性。”

“我这种轻浮女很容易就会被忘记吧。”

“不会吧,毕竟轻浮男就喜欢轻浮女哦。”

有一缕轻风拂过我的胸膛。

然后是她的笑声,我也大笑了起来。

不管是真心全意,还是两个人自愿的伪装,都已没有去深究的必要了。毕竟无论如何,这都是最后一天了,那为什么还要留下遗憾呢?

也许是因为我在前两天就早早地接受了她已经离开的事实吧,我出奇平静地演绎着一天天的日常,在已知没有明天的情况下。

放任时针的奔跑,却又啮咬住秒针的每一次摆动,把一切都分割成二十四等份的片段,在脑中不断回放。

于是,就这样,缓慢而又迅速地,走向了最后的终点。

时间再次来到了青空与蓝色离我远去的时刻,但这次,我不知道它们还能不能再回来。

又下雨了,但雨势不大,因为我还能看清那明亮的蓝带黄的天空。

顶楼的风吹起来很凉爽,雨滴落在铁栏杆上发出“滴滴答答”的清脆碰撞声。

这个时间点,大部分同学应该都去吃饭了吧——希望没人看到我独自待在顶楼吧,不然难免引起什么误会。

上次来这里是什么时候呢?

雨轻轻地撞击着脸颊,我事到如今才想起那隐藏在晦暗世界里的光。

那晚的烟花,许愿的两人,在我的记忆里慢慢走向透明,失去了鲜艳的颜色。

已经如此模糊了吗?

“时间快到了哦。”她坐在围墙上,俯瞰着整个校园,像下一秒就会展开飞走一样。

心如止水。说不定是因为我已经麻木了,但也有可能是因为我已经能平静地接受这一切了,那这真是莫大的进步啊。

“怎么不说话?是早就不耐烦了吗?”她还是像往常一样,不注意场合和氛围,随意开着玩笑。

“那倒没有,只是在想以后要怎么活下去。”

在没有你的黑夜里,再难辨左右。

“一定没问题的……”

“不一定。不过应该不会太难过吧……”

“那你要为我殉情吗?”

“诶?”她的话让我没反应过来。

“如果‘活着’这件事真的让你很痛苦的话,就和我一起走吧。”她说得很认真,绝对不是在开玩笑。

我爬上围墙,坐在她的身边,把腿悬在半空晃荡。

“你之前不是很想让我好好活下去吗?怎么突然又这么说。”我很疑惑,便这么问了。

“我仔细想了一下。”她抬头望向远方那逐渐变得昏黄的天空,“死去的人把痛苦强加给了活着的人,不仅不用承担一切责任,还要别人要‘好好活着’,这不是很不负责任吗?”

我从来没有对你产生过这种想法,但我确实没有办法反驳你说的每一个字。

“所以其实一直执迷不悟的人是我啊……我对……”

“不是这样的。”我其实还没想好要说什么,但不知为什么还是开口了。

她不再诉说伤害自己的话语,而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我一边感受着沉默,一边感受到了气氛的微妙变化。

“你知道吗?其实一开始是我接受不了自己死了的事实,才会回来找你的。”她的眼中早已噙满了泪水,“但是我知道,你也很难过,所以只能装作没事。”

好像有什么脆弱而又故作坚强的东西碎掉了。

“我还不想死!我还想活着,和你一起活下去!”她突然抱住了我,在我的怀中大哭,

终于成为了真正的自己。

而我也终于成为了真正的自己。

我紧紧地抱住她,与她一并哭泣。

“谢谢你……让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泣不成声,连自己也没能听清自己后来说了什么。

我们的眼泪终于得到了轻盈的灵魂,获得了选择方向的权利。

雨不知何时停下,一条彩虹挂在天空的另一端。

本透明无色的光芒,在折射之下却能分离出用来构建这个世界的所有色彩,而且任何事物在进入我们双眼之前,不同波长的光都穿过了无数透明。那么,这个世界的色彩的本质,会不会就是各种透明呢?它确实地存在,只是我们无法发现它那集合了所有颜色的美,就用狭隘的心去评价它。

你的确是死了,也的确将要走向一片透明。

但是……但是……

你一直在这里啊,我一直能看见你啊。

就算别人永远看不见,但我知道。你已成为了所有“美的事物”的终点。

“透明”。

所以说,当我心中空无一物的时候,其实是我心中装满了透明的你。

我继续拥抱着独属于我的,可视的透明,怎么也不愿意放手。

我想死,我想成为一片透明,我不想活着,但这怎么对得起你呢?怎么对得起在我心中充满了色彩的你呢?

至少,为了你,我还要活下去。就算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但以后还会有希望的。

“你现在对我说一句‘对不起’吧。”她的身体已经变得残缺了,最后的时刻快要到了。

“对不起。”我从刚才一直哭到了现在,怎么也停不下来。

“我会……原谅你的。以后,不要再抱着对我的歉疚活下去了。”她逐渐地在我怀中瘫软下去,但还是伸出手抚摸着我的头。

“对不起……”我又说了一遍。

“我会原谅你的。”她也又说了一遍。

天空中的最后一抹蓝色,也已被吞噬殆尽。而她又一次迎来了最后的时光。

“你还想跟我殉情吗?”她在我的怀中问着。

“不想了……我还要好好活着……”我的声音仍在哽咽。

“那你以后……变成了幸福的老头再来见我吧。”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但并不影响她心中的温柔从眼中满溢而出,“也许命运……会把我们分开……”

“——但我们会一直在对方心中,一起走下去。”我们是同时说出来的,然后相视一笑。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的,一起露出的笑颜。

“我……要走了,你要记住……”她的情况急转直下,马上就要消失了。

“我爱你。”她补上了这三个字。

我不再犹豫,重复了那三个字。

“你……之前说的……高中生不应该做的事……以后可就……”

我打断了她的话语,用自己的嘴唇贴上了她的嘴唇,诉尽了来不及说出的千言万语。

“我收到了……”她挪开嘴唇,说道。

然后,她吻上我的嘴唇,很久很久。

直到一缕微风出现,吹散了我唇上的余温。

空荡荡的世界,满载透明的世界。

都只剩我一个人了。

以后还要好好地走下去。

我永远记得。

在那天的那个天台上。

青空与蓝色,都走向透明。

尾声

回归正常的校园生活,就是第二天的事。

背上书包,独自走在上学的路上,手上还捧着一束花,准备放在她的桌子上。

那是紫菀花。

早晨的微光并不刺眼,却足以点亮前方的道路。那远方的天空,刚刚露出了一抹淡蓝。

光线中的蓝色,还是那天空与道路,都是穿过无数的透明才来到了我们眼中的。

其实,不是我不去忘记你,也不是我失信,而是因为你已经成为了我乃至世界的一部分,所以,只要还活着,就不可能再忘记你了。

连带着你的份,我还要好好活下去。

好好爱自己,爱这个世界,才是对你最深沉的爱啊。

向前走去而带来的微风吹拂着花束,那缕熟悉的香味再次在我鼻腔里萦绕。

其实,紫菀花的花语不止有“聪慧”。

还有“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风越来越大,甚至吹起了我那没有拉上拉链的外套。

我希望那是已经化为透明的你想要和我拥抱。

所以,我站在风中,拿着花束,张开双臂,发动全身的每一寸肌肤去感受它的抚摸。

最后,在风中抬起头来,任由泪水从双颊落下,再将视线投向那无边无际的透明,对着蓝色的青空说出那两个字。

“再见。”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大小:
字体格式:
简体 繁体
页面宽度:
手机阅读
菠萝包轻小说

iOS版APP
安卓版APP

扫一扫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