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是人格塑造的基础。许辛对此深信不疑，而重归故里，再次望见只存在于曾经记忆中的老地方时，油然的惆怅感甚至让他忘记了往前迈步子。
这条街巷的右侧是清一色的门店，小型的超市和面馆，以及提供简单早餐的包子铺。门店的招牌相比十几年前老旧了不少，不仅颜色暗淡了，甚至有些肉眼可见的灰尘积落在上面。左侧前段的部分并没有店铺，仅有几颗扎根在土里的树背靠着那堵斑驳的石墙，将枝条伸向对侧。许辛不太清楚这些树有没有长的更长，但就儿时的印象来说，的确没什么变化。
“怎么了吗？”
林奈从旁边探出脑袋，柔顺的发丝随着她倾斜的动作垂下。她还不忘加上一个在许辛眼前挥手的动作。
“没什么，继续走吧，我们把这边逛一下。”
反应过来的许辛迅速回应道。
“我还以为你是贫血，或者有什么突发病要晕倒了呢。”
“你就不能盼点好的吗？”
许辛嘴角抽搐，贫血晕倒这种事，他倒还真经历过。不过许辛也懒得计较太多，便径直朝前走去。
再往后的部分，左侧同样有几个靠墙的店铺，有卖米和面粉的，还有卖小吃的摊位。店主们都在努力叫卖，期盼着多些生意。
林奈望着那些油炸至金黄的美食，眼睛眨都不带眨一下，所谓的望眼欲穿就是这么一回事吧。这年头还能看到这些食品，许辛其实也感慨万千。
“你想吃吗？”
许辛本不想问的。
林奈用力的点了点头。
“那想想就行了。”
他勾起嘴角，为的就是说出这句话。
“怎么这样……”
林奈楚楚可怜的失落模样其实挺让人动摇的，何况来这本来就是为了体验，纵使没什么闲钱，请她吃点小食倒也不是不可以，又何必如此苛责呢？经过短暂的心理斗争，许辛作出了决定。
“算了，我大人有大量，就请你……”
等许辛转过头，发现林奈已经隔着小纸袋吃上了那油炸小吃。
“嗯？你说甚么？”
“没……没什么。”
许辛顿时感觉自己有些愚蠢。失业的是自己，又不是她，这点钱又怎么会拿不出来呢？
许辛自顾自的继续往前走了走，右边都是些卖蔬菜，蟹类、蛙类的小摊小贩。许辛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这些活着的食材了，虽然处理过的食材也没再见过了，毕竟他又没精力自己做饭，情有可原。
“这些螃蟹都在动诶，他们都是活的吗？”
林奈蹲下来，看着那些被网缚住的螃蟹。
“当然啦，小姑娘，这都新鲜着呢。”
摊位老板笑着回复。
“你好歹有点常识，这肯定都是活的啊。”许辛看向林奈，她的手指在螃蟹的上方晃着，似乎跃跃欲试。
“我不就问问嘛。”
“怎么样小姑娘，要不要买几只回去做给你的男朋友吃啊？”
这老板绝对是误会了什么。
“不不不，老板你想错了，我们不是……”
许辛急忙解释着，可却被林奈突然的惨叫给打断了。许辛低头望去，一只螃蟹牢牢夹住了林奈的食指，疼痛几乎让她的五官都撞到一起。许辛见状连忙将那只螃蟹拽了下来。
林奈直接跌坐到了地上，将方才被夹的食指放进嘴里允吸，大半天都没缓过来。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没事吧？”老板焦急的道着歉。
“没事没事，是她自己不小心，您不用担心的。是吧林奈？”
回应许辛的是一段微弱的抽泣。
“没事，但……真的很疼啊……”
泪水在她眼眶里打转，这下真成了水灵灵的大眼睛了。
“一会带你吃点好的，快收敛点。”
许辛伸出手想拉她起来，对方倒也是听话，丝毫不拖沓的站了起来。
“抱歉，添麻烦了。”
许辛鞠躬道歉后便快步领着林奈离开了这尴尬之地，穿过围在各式小摊旁的人群后，他停在了一家面馆的前边。这不是什么大店铺，面积不过十几平，和其他的小面馆可以说是别无二致。
“请你吃碗面怎么样？”
“先前不是有相似的店吗？为什么还要特地到这？”林奈仍含着她的那根食指。
“想看看有没有熟人在这。”
许辛说完便直接走进了店里。店内整体有些偏暗，一来是电灯老旧的缘故，二来是墙壁泛黄影响了光线。
“吃点什么？”
站在煮面锅旁的员工问道。许辛不回话，倒是端详起对方的面相。
“这位客人怎么了吗？我脸上有脏东西？”
“你是李广吧？”
对方听到这话，才定睛看向许辛。
“你难道是，许辛？”
“没错没错，你能记得真是太好了，我还以为你没印象呢。”
“当然有印象，就是经常和周毅一起闯祸的那个，咱们小时候一起玩过，我还被你俩捉弄过几次呢。”
虽说是被捉弄过，但李广看上去没有丝毫埋怨的样子，反而笑呵呵的。
“你记得真清楚啊。”许辛摸索着自己的后脑勺，显得有些难为情。
“诶，你们居然认识？我还以为许辛先生根本没有朋友呢。”
林奈不合时宜的插了一句话。这就是所谓的用平静的语气讲出伤人的话吧。
“这位是？”李广狐疑道。
“朋友而已，不用管她。”许辛讪讪笑了笑，脸上的表情都在抽动。
“许辛先生可以多给别人介绍一下我嘛，反正后面很长一段时间都得在一块。”
林奈又顶着一副天真无邪的表情说道。而这番说辞让李广顿时明白了什么一样。
“所以说你们俩 ……”
“打住打住，不是你想的那样，这其实是我一远房的表妹，暂时留宿在我这而已，真的。”许辛连忙打断了李广的猜想，“咱们还是吃面吧，吃面。就那个我以前常吃的拌面，两碗。”
许辛指了指菜单上的第一栏。
李广不再多问，笑了几声便转身去捣腾面条了。
“明明你是请我吃面，为什么不让我自己看菜单选？”林奈抱怨道。
“等会吃了你就会感谢我的。”
林奈不太相信似得望了许辛一眼，随后便跑到后边的塑料板凳上坐着去了。许辛仍站在前台，打算趁这个功夫再和李广聊聊。
“我真没想到是你在打理店铺，叔叔阿姨他们呢？”
“我爸妈他们身体不好，毕竟老了，他们还吵着要来呢，我没让。为这里的事特地跑一趟没必要的。”李广一边说，一边还不忘拿着漏网勺在锅里煮着面，“不过不谈别的，这重建还搞得挺像样子的，前不久的时候这片区可几乎荒废得没法用。我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回来，今天可遇到了不少老熟人，都不知道多少年没见了。”
“毕竟能拿到好处嘛，自然都想……”
“这时候可不能讲这种话。”李广使了使眼色，“凭心而论，这忆域的项目办得还不错。”
“说得也对。”
将煮好的面条倒进碗里，李广又随即淋上卤水，撒上调料，最后浇下棕黄的酱汁。
“面好了，两位慢用。”
许辛端着面，坐到林奈旁边。这边的桌子可以说是几条连在墙上的木板，位置很窄，上面还有很多粗糙的划痕，以及好几处凝结成块的油渍。以前的环境就是这样，也没什么可挑的。
“你学着我的样子吃就行了。”
许辛把面搅拌了几下，直到酱汁均匀，这才下了第一口。咸香的味道在口腔内扩散，这完全和记忆中的一摸一样。
“这个好吃啊，和我想象的味道完全不一样。”林奈两眼放光，吃的更加卖力了。
“我说什么来着，你会感谢我的吧。”许辛得意的笑了下，“一会吃完了，我们再去别的地方。”
这边的集市没必要久留，反正熟络的人也不多，何况他们已经逛了有些时候了。
有一个地方，许辛一定得再去看看。
夕阳在天空中以一定角度不断的倾斜着，而许辛二人同样沿着倾斜的坡道，倾斜地走着。某个方向的阳光格外强烈，压得许辛几乎睁不开眼。低矮的房区就是这样，根本挡不住阳光，也不知道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许辛驻足在一栋仅有五层高的水泥房前，这栋曾被许辛和周毅共同称为秘密基地的房子，其表面没有任何额外的粉饰，全然一种灰蒙蒙的状态。房子结构倒是点独特，上二楼的楼梯是直接延伸到外面的，一楼的入口则是在楼梯的后面。至于楼梯的质量，简直是烂到不行，最下边的几级台阶基本都裂了，表层还有不少碎片。不过倒也正常，没人住的房子自然是没人管。何况除了许辛，这里都没有其他人来，用无人问津来形容再合适不过了。
“这边的房子有什么特别的吗？”
林奈俯下身，拾起一块楼梯上的碎片。
“没什么特别，只是回来看看。”
许辛踏着台阶往上走，他回想起儿时，由于一节楼梯比较高的缘故，自己经常在上面摔倒，当时的膝盖可是糟了老罪。周毅没少因为这事笑话自己，而每回帮自己处理伤口也是他。
二楼两边屋子的门全被拆掉了，将里面的狼籍惨状一览无余的暴露给了他们。屋内的地板上到处都是白色的墙面碎块、被拆掉的木制家具、遗留的拖把扫帚以及些许玻璃碎块。左边屋子正门的墙壁上有一道长长裂痕，甚至延伸到外墙，大概是拆门的时候造成的。其实很多部分和十几年前差不了多少，那个时候就有很多人搬走了，无人打扰这也是他们当时会把这当作秘密基地的原因之一。
再往上走，中间层的台子上堆了一排鼓鼓的黑色袋子，这都是住户搬走时留下的无用的东西。上面的几层也几乎没有差别，清一色的脏、乱。不过许辛到这来也不是为了这些，自然不会在意。
爬到第五层时，许辛看到黄澄澄的霞光从那个方方正正的出口拥簇着挤进楼梯间。这次回来，他唯一想好好看一看的地方，就在前边。
晚霞笼罩着整个天台，纵使如此，这地方和美一字仍扯不上任何关系，地上各种满当当的袋子让天台看上去和下面的房间没什么两样，但就算是这样许辛还是觉得怀念。
那旧沙发还在，只是落了很多灰尘。许辛从一旁的袋子里找出一块抹布，将沙发好好擦拭了一遍。
“你要是累了可以在这坐会。”
许辛对林奈说道， 随后又自己往天台前边走去。墙边靠着把木椅子，当时他和周毅经常借着这把椅子爬上边沿。
黄昏倾斜地照在许辛身上，他心中的郁闷愈发强烈。许辛从一开始就不认可记忆交易这种事，尤其是失业之后，除了加剧竞争，他便再体会不到任何这种产业所带来的便利。每个人的记忆都应该有独属于他自己的意义。被标上价格，供给有需要的人挑选？ 哪里是需要啊，对于高层的人来说，这不过是另一个娱乐手段。第一人称，完完全全的再现感受，这可比超现实VR还要厉害，还要真实。明明在十几年前还严格管理记忆的交易，如今却以激发社会活力、推动发展这些堂而皇之的理由全面放开，这到底算是个什么事？
许辛的失业也要归功于此，专业知识的记忆往脑子里一塞就能随随便便替换掉老员工。依许辛来看，或许过不了多久，当人的记忆数据被允许导入到仿生机器人里，所有人都可以被替代不用工作了，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去他妈的记忆售卖！去他妈的狗屎忆域！”
许辛踩着椅子，跳上墙沿，拼命朝前大喊，直到把自己的气力全部喊光，嗓子发疼，他才停下。昏沉的黄昏让许辛觉着自己也昏沉沉的，身体似乎摇摇欲坠。
“那个，我把你刚才的记忆都拍下来了。”林奈晃了晃手里的相机，“你……不介意吧？”
林奈的话让许辛回过了神，不然他刚才真的要跌落下去了。
“拍就拍了吧，无所谓。”
许辛腿有点发软，整个人只敢慢慢的蹲下，一只脚踩上椅子，另一只脚再跟上。
“那就好，这会是很好的记忆的。”
林奈双手背后，勾起嘴角，露出一个染着金光的微笑。
黄昏似乎也没那么暗淡了。
这家伙在自己身边，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这种事情，谁会知道？至少目前来说，没那么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