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辛夜里做了个梦，他全然不记得梦的内容，只觉着梦里的自己无比放松，所有的烦恼都好像消失了一样。
柔软的梦乡中，他似乎听到了一股电流的杂音，像是收音机。更准确的讲，就是调频的时候会发出的那种“滋滋”声。
不过许辛可不记得自己家里还有收音机这种老东西。在这思考之中，许辛撑开了沉重的眼皮。外面那连夜的雨仍未停止，或许这古怪噪音的原型就是雨声吧。他原本是这么想的。
可当他发现原本该躺在自己身旁的林奈变成了一个通体漆黑、略大于拳头的摄像头球体时，他彻底明白了声音的来源。
“恭喜您许辛先生，截止目前您的记忆贷款已全部还完，感谢您提供的这段宝贵记忆。特此提醒，此记忆为记忆贷款期间的产物，忆域拥有其完整的所有权，后续产生的任何收益将归忆域所有。”
贷款还完了？什么意思？算法不是说按他的记忆价值还这贷款起码要好几年吗？这才几个月的时间？
现在不是管这些事的时候，他真正关心的是林奈去哪了。许辛找遍了每一个地方，卧室、浴室、衣帽间，他甚至把柜子里挂的衣服全部翻了出来，他还以为那家伙在和自己玩捉迷藏。
当许辛像是气力全被抽光，跌落在床上时，他才彻底认清林奈已经走了的事实。许辛将那球体放在手上，一圈一圈黑色的镜头叠在上面。他想，也许世上早已经全是忆域的镜头了。
球体震动了一下，里面再次发出那机械的声音。
“您不必感到自己受到了欺骗。由于算法推算，您未来记忆的潜力完全不足以支付贷款，因此才需要派出人工为您施加‘变数’。但现在由于您目前产生的出色情绪波动，忆域将重新评估您的价值，期待下次还能为您提供服务。”
他们到底在讲什么狗屁话，下次服务？忆域真觉得他许辛就这么像条电子宠物狗，是个可以随便摆弄的商品吗！不，他们或许对任何人都是一视同仁的。
许辛止不住的发笑，他又信了，所以他又被骗了，世上居然真有个这么好骗的人，还有什么事能比这件事还要好笑吗？许辛大笑着一会站起一会坐下，随后疯也似的将那个黑色摄像头狠狠摔向地板。
摄像头从地上弹起，随后滚向墙脚。从这个角度许辛才发现，这个球体并不是严丝合缝的，它的后面有条缝隙。许辛困惑地又将它捡起来，然后在公寓里找了个工具包。顺着那缝隙，他发现这东西有个暗层，里面装着个一次性记忆储存卡，就是字面意义上的只能读取一次的记忆。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记忆，但还是将其放到了记忆传输器的卡槽里，随后开始读取。
“当许辛看到这段记忆的时候，我应该已经被遣送回本部了吧。对不起，瞒了你这么久。”
林奈坐在床边，看着熟睡的许辛。
“等到了早上，你应该就是知晓全部的真相了。这一切都是忆域安排好的，我期间的所有举动，也都是算法推演出你的喜好，然后我再按照事先植入的记忆作出的行为。记忆植入赋予了我那些性格，什么时候该笑，什么该冷静，什么时候又该哭。”
也就是说，全都是假的，包括昨晚那些。
“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笑是真的因为想笑吗？我哭是我的内心真的想哭吗？我完全不知道。但有一点是真的，如果你正在读取这段记忆，那你应该能感受到。”
感受那股近乎绝望的悲伤。
“许辛先生，你的确是个很特别的人，我不希望你和我一样，迷失在倾斜之中。容我告诉你，你曾经在忆域这边有过三次消费记录，一次记忆售卖，两次记忆剔除。你二十多年的记忆被卖到了最低限度的价格，我也一样，我们两此前的人生可以称之为毫无价值，不过那也是忆域定的标准，你肯定不会这么想。至于后面两次记忆剔除，我想你不记得自己和周毅多年没再联系的原因，大概就是出于此事吧。你或许早就和他吵过一架，然后把这段往事删掉了吧，同时你把自己在忆域消费过这件事本身也删的一干二净了。你一定是一个极度害怕受伤的人，所以我觉得我有必要留下这段自己的记忆。”
“我不希望你就此结束自己的人生。如果未来我能离开忆域，把那些多余的东西从我脑子里拿掉，希望我们还能再见。不过在此之前，我们起码都得活到明天才行。”
许辛盯着白色的天花板，摘下记忆传输器。许辛在想林奈这时说的会不会也是假话，但他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整个过程或许都是假的，但记忆是真的。他们都生活在倾斜之中，企望走到坡的另一端。
其实有瞬间，许辛打算将自己这段时间的经历再次删掉。但那样真的有用吗？他从工具包里取出一把锤子，走向衣帽间，将下面那把锁彻底砸烂。
他已经想起来那柜子里放的是什么了。
一张照片，上面是身上落满白鸽的少年。另外的是两个存放记忆的磁盘。
在删掉记忆，和恢复记忆之间，他选择了后者。不管怎样，记忆是人格塑造的基础，它是自己的一部分，记忆绝不会骗人。
林奈大概并不希望他这个时候就去找自己，也绝不会允许自己以违背本心的方式帮她还债。
许辛想，仅仅是知道世界上有个人认同自己的想法，并在一个看不见的地方同样努力地对抗生活的人，就足够让人欣喜了。那么就先按她说的去做吧。
先活到明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