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淋淋漓漓的雨从早上开始便造访这座城市,直到现在已是下午,雨仍旧在下,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好在的是,雨势不大,不会让人产生烦躁的情绪。
我个人并不讨厌雨,倒不如说在各类天气中,我格外喜欢雨。特别是现在这种细雨。
数不清的透明雨滴落到柏油马路上,在积起的小水洼里溅起几滴水花,激起阵阵涟漪。宛如水滴般晶莹剔透的雨声接连不断,透过半开的窗户清清楚楚传入耳中。
不觉间,此起彼伏的雨声将我吸引过去。我停下手上敲打键盘的动作,望向窗外。
眼前是一片早已熟悉的光景——街道和高楼大厦。阴雨天大片乌云遮住了天空,没有一丝阳光能透过乌压压的云层照射下来。
多数大楼都亮起了灯,这些耸立的高楼大厦的外侧玻璃,经雨水的冲刷,在灯光的映照下闪着亮光。街道上,即便是雨天,车流量也并未有所减少,较远处的立交桥上似乎如往常一样堵车了,不断有车喇叭声传过来,与雨声混杂在一起。
大街上的行人或是打着伞或是用衣物书籍遮在头顶,边小跑边留意脚下的水洼。灯火通明的大型商场里则依旧是热闹喧嚣不断,对他们来说外面的雨并没有影响。
雨,似乎打乱了人们的生活,又似乎也没有。
得益于现在的医疗技术,人的寿命相比于以前延长了许多。最近的研究表明,目前人的平均年龄在八十岁左右。如果完整活过八十年,那应该会经历八十个春夏秋冬。
而要问在这八十个四季里会有多少个雨天,大概没人能够记得清。
以我现在的年龄,总共经历了二十几个春夏秋冬,它们都各不相同,有着自己的色彩。有的是暗淡的灰色,有的是发着淡淡的光芒的金色,还有的是一片空白的白色。
当把这些有着各种色彩的记忆全部拿出来摆放在一起,就会发现其中有两个格外显眼。它们与那些只有暗调色彩的记忆不同,一个是如燃烧的烈火般的红色,一个是如刺骨的寒冰般的淡蓝色。
我无法全部记住这些色彩各异的记忆中发生的事情,更不记得有过多少个雨天。
但唯独这两个“独特”的记忆我记得清清楚楚。也是因此,我人生中两个本该与往常没有区别的夏天才会被打破,拼合成了我从未见过也无法抹去的样貌。
那是两个炎热与寒冷的夏天,也是我所经历过的最热的夏天和最冷的夏天。
自此以后,每当下起雨,思绪总是会不经意间飘远。也是从那时起,我所喜欢的雨随着那两个夏天一起变了模样。
“噼啪”的雨声就像是一把钥匙,插进了最深处那扇记忆之门的锁孔。
那一天,那一幕幕的场景从记忆的深处渐渐地浮现。灰色天空中落下的密集雨点,冰冷路面上溅起的水花,我——
嗡——
侧旁传来一声手机提示音,打断了我的回想,将思绪拉回到现实。我这才发觉已经盯着窗外近一小时。
拿起放在笔记本电脑旁边的手机,打亮屏幕,大片空白的通知栏里只有一条日期提示。
科技确实会方便人们的生活,比如怕忘记事情,就可以在手机上设置一条日期提示。我倒不是会忘记事情,只是在全身心投入工作时,会忘记时间。
以前的我是很讨厌机器的,而现在已经在尝试与之和解,亦或者说是与自己和解。
瞥了一眼手机屏幕左上角的时间,已是临近下午四点。视线转回面前桌子上的电脑,上面显示的是一篇外语的文章,把这份文章翻译为中文就是我的工作。目前大概只完成了百分之三十,不过不打紧,时间还来得及。
保存好已翻译完成的部分,我合上电脑,抓起桌上的手机和挂在椅背上的连帽卫衣,离开了房间。
2
踏入街道,雨天特有的那种混杂着泥土和雨水气味的清爽空气便从四面八方涌来。我深吸了几口,让带有一丝清凉的空气进入全身,放松一下长时间保持坐姿的身体。
虽说现在正处在夏天,但长时间的雨还是让室外的空气带着些许寒意。我拉了拉身上的连帽卫衣,将脖子上的挂坠调整了一下,不让它被卫衣遮住。
我所居住的地方在这座城市的近郊,离市中心有段距离。但即使是近郊地区也开始变得拥挤不堪。交通自然不必多说,每天都会有不同时间段的堵车,周围的高层建筑也是越来越密集。
一栋栋高楼像是一堵堵密不透风的围墙,将城市中的人们围困其中。
愈渐高速发展的城市,越来越快的生活节奏,给生活在其中的人带来各个方面的压力,压得人们喘不过气。
如大多数人一样,我现在也深受其中。
人们总会在开始工作后怀念以前的学生时代,倒也是不无道理。
相比于现在,还在学校时的那种无拘无束简直是一种奢侈,没有来自多方的压力,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希望雨的到来能够冲洗这座城市,将城市中浑浊的空气带走,带来一阵清爽,使得笼罩在压力中的城市轻松一些。
我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地吐出,细细品尝新鲜空气给身体带来的舒爽。
近郊算是远离市中心了,在这边居住的大都是在市中心工作但支付不起市中心房价的人。
这也给房地产商带来了商机。
大部分的住宅都是围绕着主车站来分布,远一点的也不过只隔了几条街,最远的不会超过三条。
这边的人最看重的就是交通,所以车站附近的高层住宅在竣工前就早早宣告售空。
得益于发达的交通和全覆盖的交通网,车辆班次和时间都很充足,基本出行是可以保障的。
当然,与大多数现代都市一样,拥挤是不可避免的,这已经成为了现代城市的通病。自汽车这种交通工具诞生,恐怕就定下了这种未来。
通往车站的路上,街道两旁几乎无一例外是层层堆叠的高层住宅。一扇扇窗户或开或关,不时从里面传出含混不清的说话声。有的人家已早早做起了晚饭,油烟机运作的声音伴着阵阵饭菜的香气飘进鼻腔。
人们来自哪里,又将去往何处?恐怕这都不是现在要考虑的问题,单单是为了生活,便已拼尽了全力。
我在他们眼里似乎并不属于同类。不费太大力气就找到了工作,还不用体力劳动,甚至可以在家办公。
单纯这样看,确实是很让人羡慕的工作。
真的如此吗?
抛开工作以外的部分,我确实无法否认。
但是我并不觉得自己就比那些拼命生活的人更真实,心里有块地方有着一道被撕裂的伤口,至今都没有愈合。
虽然目前是有着比较稳定的工作,在这个连研究生都是满大街的时代,我算是比较幸运的了,被拒绝的次数比起同龄人也少的多。
但我一直无法向自己前方的道路迈出脚步,准确地说,是不敢迈出。
我所见到的,不是纵横交错的十字路口,不是漫无边际的大海和高山,也不是通往未知的入口。
只有一片如白雾般的纯白,在那之中,除了那个我无法触及的身影,再无他物。
我曾无数次尝试去接近,但不论我用何种方式,那个身影也只会离我越来越远。
每当我前进,那个身影就会拉开一段距离,如此反复。最后我只能停留在原地,无法前进分毫。我害怕一味地去追赶,她会消失在那到达不了的远方。
那是我的梦魇吗?
大概不是。
我敢肯定那不是。
我想,如果没错的话,那应该是“雨”,是那年夏天的那场大雨。
如今那场雨早已过去多年,只留下我一人在雨夜里徘徊的身影。
呼啸而过的班车发出准备进站的提示声开始慢慢减速,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出了住宅区,一栋栋住宅楼密密麻麻地排列在身后。
那一扇扇窗子里面的人,经历着我所未知的人生,为了生活而努力着。他们前方即便再艰难,也看得到道路、有自己必须要去追寻的东西吧。
我曾经不止一次地逃避,不敢去面对自己心中真实的感情,不敢撕去伪装的面具,露出真实的面孔。我害怕同样的事情会再发生一遍,同样的伤痛会再次撕裂开伤口。
即使造成这道伤口的一切永远地定格在了回不去的时间。
我逃避了一次又一次,直到现在,仿佛命运在嘲弄我的软弱,封死了所有逃避的可能,只剩下去面对内心真实的感情。去面对前方那不知该如何迈出,或是说该不该迈出的道路。
但我不会再害怕,已经不是过去的孤身一人。
因为有你在,对吧。
仿佛在回应我的心声,脖颈的挂坠微微颤动。
车站内的提示声已经开始陆陆续续地响起,距离班车进站还有二十分钟。
身后住宅区的嘈杂仿佛不存在般消失了,大概是被更大的声音盖住了吧。
3
车站内巨大的液晶显示屏非常显眼,为了使乘客能够看清自己所在的班次时间和站点标识,上面显示的字体格外的大。
两层的候车大厅,布满了供乘客候车等待的长椅,还设有便利店等商店之类的店铺。不过一般不是特别需要不会有人在这里面购买东西。
我在众多的班次中寻找着三小时前提前预定的那班。现在时间班次不多,搜寻起来相对要轻松点。
排在最末次的一条就是了,上面的时间比预定时间要晚了不少,应该是因为某些原因有所延误。
还以为来到会刚好赶上班车进站,看来还是要等待近一个小时。
车辆班次延误是常有的事,也许会对出行着急的人带来不便,对我来说倒是没什么影响。只是我不怎么喜欢在人多的场所长时间逗留,平时除了购买生活用品还有食材外也不会特别外出。
现在班次虽然不算多,但候车大厅内的长椅已经基本上是人满为患。
我在二楼绕了一大圈,总算是找到了一个位置。
这边透过透明的玻璃装饰能看到外面。至于为什么不在一楼,不用看我也知道一楼绝对没有位置,每次来都是这样。
雨依旧下个不停,从早上到现在差不多不间断下了一天。感觉好久没遇到持续时间如此长的雨了。
步入夏季以来,大部分的雨都是以阵雨为主,疯狂倾泻一番,然后就会放晴。今天这样的还是我今年夏季遇到的第一次。
人们急匆匆的脚步声和行李箱滑轮滚动的声响同时在大厅内响着,还有广播内的提示音,站外雨点拍打玻璃的声响,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听起来格外嘈杂。
四周等候的乘客要么靠在椅子上闭眼休息,要么戴着耳机玩手机,看起来完全不受环境的影响。
我也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机打亮屏幕,通知栏里还是没有消息。我搜索着最近的新闻。
“近日调查发现又一物种濒临灭绝”“xx海域的污染进一步加剧”“国际石油价格一路飙升仍未有减缓的迹象”“因资源短缺造成的地区冲突规模正在逐渐扩大”......
果然又是些差不多的新闻,不知道已经看到多少次了,很少能在新闻上看到什么好消息。当然,硬要挖的话还是有正面的新闻,很少就是了。
我干脆关掉手机,也倚在椅子上闭上眼。
当然,就算身体再累,我不可能像其他人那样在现在的环境下睡着。只是闭着眼,尝试着什么也不去想,就让时间这样流逝。
叮咚——
“开往西郊区的班车已经驶入站内,请前往西郊区的乘客准备登车。”
车站内广播传出公式化的播报音,提示准备登车。虽然公式化的声音听起来千篇一律,但比起那种不带感情的合成电子音还是要好很多。
从候车大厅的长椅上起身,我走向入站口,登上班车。
几分钟后,车门关闭,班车朝着终点站开去。
环顾车内,乘客寥寥无几,用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不过也是,毕竟这班车的终点站是位于城市外围西边的远郊区,那边格外荒凉,没有住宅,没有任何娱乐设施,最多的建筑是污染较为严重的工厂。
全程大概需要一个小时,我靠在车椅上,闭上眼睛想休息一会。乘客少得可怜的车厢内几乎无人出声,大家都低着头划动手机,没有交谈,比起候车大厅反而更适合小憩一会。
长时间的工作使得身体格外疲惫,从早上开始就一直盯着电脑屏幕,眼睛难免会感到酸涩。我所在的车厢人影寥寥,格外安静,在相对无声的车辆运行和有节奏的轻微晃动催生下,困意也就萌生出来。
虽然我应该不算是个社畜,也感受到了社畜的痛苦。
真的很累呢。
天刚蒙蒙亮就起床,匆忙洗漱一下,甚至来不及吃早饭就要去赶拥挤的公交或地铁,晚上还要拖着劳累了一天的身体再重复一次早上的拥挤回到家中。
在社畜文化当道的如今,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有着相似的生活。
这或许不是出自人们的本愿,但进入社会便身不由己。
为了生活,为了家庭,这也是无可奈何的选择。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很多人不得不被迫放弃自己的梦想和自己所热爱的事物选择妥协。
我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睡着了,等再醒来,车已经进站了,整个车厢空空荡荡,那仅有的几个乘客已经下了车。如果不是车站的检查人员把我叫醒,估计我还会再睡下去。
道过谢后,我揉揉眼睛慌忙走出车站,在街道上缓了一会儿才渐渐清醒。
雨,还在下。
远郊区这边相比起市中心和近郊,确实安静不少,倒不如说是寂静,整个街道都透着一股清冷。
这边你看不到任何一处住宅房,也看不到任何像是大型商场之类的购物娱乐场所。有的只是低矮的草地和道路两旁茂密的树木,就算是路灯这边也少得多。
除此以外剩下的就只有大片的墓园和冒着浓烟的工厂 。
如果说市中心和近郊是一片繁华热闹的景象,那么远郊这边就是与之完全相反的荒凉。
不知道何时城市的扩张会把这片荒凉的地区也包括在内,不过早晚会的,估计也不会太久。
相信在以后的几年内,这边会建起办公大楼和高层住宅,与之相关的配套设施也会后续建设完毕。
为了城市化的推进,那些墓园大概也会被推倒,转移到更远的地方吧。
那并不是我所要考虑的,我也不可能阻止城市化的推进。
我来这边是要去一个地方。
无论在哪个城市都千篇一律的沥青混凝土路面,道路两旁间隔十几米就会有的路灯,不算茂密的人工种植林地,只不过相比于市中心,这边数量要少点。
沥青路面延伸到一片不算茂密的人工林地前便到了尽头,之后的路面改用石子铺成,一直通到墓园前。
沿着石子铺成的小路,不出五分钟就能走到墓园。
将墓园围在内的铁栅栏,简单修理的园艺植物,两扇冰冷的铁质大门,一间守墓员的小屋。这些都与常见的墓园没有什么区别。
大门并没有上锁,锁头拴在铁链上随意地挂在门上的空隙处。所以即便现在不是开放时间,我也可以不受阻拦地进入。
通过敞开的大门进入园内,路过守墓人的小屋,屋门没有上锁。
敲了两下门没人应答,我推开门进入屋内,发现并没有人。桌子上还摆着碗筷和吃了几口的饭菜,显然不久前人还在屋内。
“又是你小子,擅自进入别人屋子可不是礼貌的行为。”
刚一出门,就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
“李叔,你裤子开了。”
“又拿这招骗我,你以为我还会中招吗!”
您中招次数也不少就是了。
面前这位头发白了一半,穿着军绿色大衣和裤子的是这座墓园的守墓人。因为我每周都会来这里一次,渐渐地就和李叔熟络了。
“哼,你小子每次都挑这个点,也不看看开放时间。”
李叔手里拿着修剪工具,从屋子另一侧的小路上走过来,身上披的雨衣往下滴着水滴,裤腿上还沾有被雨水打湿的泥土,看来是刚修剪过杂草。
“您不也没按照开放时间把门锁上,这也是违反规定的吧。”
我一边调侃,一边把早就放在卫衣口袋的两盒香烟掏出来,抛了过去。
“哟,这可是好东西。”
一看到香烟李叔立马换了一副脸,他在这方面就跟个小孩子似的。
他把工具随意地扔在屋子旁,也不管干不干净就直接坐在屋子前的草地上,撕开烟盒的包装点上了一支香烟。
随即一缕青蓝色的烟雾便飘散向空中,紧跟着就是一股浓浓的烟味。
“您少抽点吧,这东西危害可不小,而且很贵的。”
一盒几十元呢......
人类对资源的浪费和过度开发导致地球资源濒临枯竭,全球物价大幅上涨,香烟也在其中。
我一边说着,也坐到了草地上,跟李叔拉开了一点距离。
李叔原本不是这边的人,他有个儿子,是一家大型外资企业的经理。因为母亲先一步离开,担心父亲一个人的他就把李叔接到了自己身边,两人之前是住在市区的。
但因为一些变故,儿子在国外出差时正赶上了地区冲突激烈的时候,很不幸的被卷入了一场民族冲突,遇难了。
盼望儿子回家的父亲,等来的却是一张没有温度的白纸。
我之前也问过李叔,为什么要来这边的墓园当守墓人。
他只是这么说了一句:
“或许是因为这里,离死亡更近吧。”
之后我便不再多问。
“又要去老地方是吧。”
李叔已经抽完了一支烟,正准备去烟盒里抽出第二支。
“嗯。”我简单应答了一句。
我跟李叔之间年龄相差近四十岁,自然没什么话题可聊。李叔倒也不在意这些,只是自顾自的说着一些不相关的事情。
他讲的内容大致都一样,自己年轻时的经历,与家人在一起的美好时光,横竖脱离不了这两个主题。
最初我来到这边,李叔其实是很不耐烦的,因为我几乎都是在开放时间要结束的时间点来。
其中有一次因为工作上的事情来得晚了些,已经过了开放时间,大门从内侧上了锁,于是我翻过栅栏溜了进去。
最后当然没能逃过被抓到的结局,李叔板着一张脸,骂了我好久。
随着我来的次数越来越多,李叔对我的态度也渐渐地变了许多,开始跟我谈起一些往事。
对李叔有所了解后,我才真正认识这位守墓人。
同大多数老人一样,他也是个缺乏陪伴的人,经常板着一张脸只不过是对内心孤独的掩饰。
之后每次来我都会陪李叔坐会儿。
我不擅长与人交流,却很擅长倾听。他在那滔滔不绝地讲,我就在一旁坐着静静听。这是只属于他的故事,我要插嘴就是多余了。
“时候不早了,去做你的事情吧。”
李叔讲完了他的故事,从草地上站起身。脚下有三根还残留着一点火星的烟头,妄图挣扎着燃烧,被落下的雨熄灭了。
“这雨势不见小,估计一时半会停不了,我给你拿把伞吧”
“不用。”
没了雨,也就没了意义。
“是吗,那你小心点,雨天石子路容易滑倒。”
李叔转身走到屋前,伸手去推开门。
我也从草地上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和杂草,顺手把地上三个烟头捡起来扔进附近的垃圾桶。
将手插进卫衣的口袋,正准备离开,身后一声“吱嘎”的开门声在那一瞬间盖过了“噼啪”的雨声。
我下意识转过头去。
本该在我起身前就进屋的李叔现在正站在门槛处,一只手抓着门板,像是呆住了一样看着我。
风将雨水吹到了他的脸上,顺着象征岁月痕迹的皱纹滑落,只留下一道道水痕。
“你小子,名字是叫樊枫吧。”
“是。”
我从未告诉过李叔自己的名字,他也没有主动问过。所以当名字被提及的时候,我还是怔了一下。
随即我反应过来,从我第一次见到李叔到现在,已经过了一年多。即便我没有说过自己的名字,他应该也能通过各种渠道得知。
许久的沉默笼罩在我们之间,只有风吹过的呼啸声和不停歇的雨声,强调着时间在流动。
李叔在说完那句话后便没有再开口,只是站在那里看着我。
他的眼神就仿佛要把我看穿一样,如一把利剑,穿过身体的遮掩,直戳内心深处最真实的那块地域。
“我如果没记错的话,你应该是出生在那座岛上吧。”
我的嘴唇张了张,但也仅此而已,只有一丝气息从唇齿间飘出,无法拼凑出完整的字句。那段记忆在阻拦着我,不让我做出回答。
即便我没有做出回答,我的表情大概已经出卖了我。
似乎是提前就猜到了我的反应,他没有追问继续说了下去。
“樊枫,你有真正地去接受过自己真实的感情吗?”
李叔还是板着一张脸,自始至终没有变化过。但我觉得这次与之前所有的都不一样,而是一副认真严肃的表情。
他那张脸在告诉着我:这个问题我逃不掉。
“有。”
我努力地张开嘴唇,让唇齿间可以吐出清晰的字句,最终也只是拼凑出了一个字。
从我有自己的思想以来,直到现在我也仅仅有过一次直面过过自己的最真实感情,去接受过最真实的自己,而那恐怕也会成为最后一次。
“那你,有后悔过吗?”
他的表情依旧没有变化。
我在搜寻那段感情的时候,脑海里最先浮现的,是她的脸。那张看上去透着稚嫩的脸。
“不曾后悔。”
我那没有力量的声音听起来就如虚假一般,没有一点可信力。
这个回答绝不是虚假的,那仅有的一次直面自己的感情,我从不曾后悔过。
但又不是完全真实,真实和虚假非常矛盾地纠缠在了一起。
因为从最后的结果来看,我对此又是后悔不已的。
“是这样啊。”
李叔放开抓着门板的手,抹了一下脸,将残留在脸上的雨水甩在地上。然后把视线从我身上挪开,越过我的肩膀,投向远处仍在下着雨的天空,说出了完全不像是他会说出的一句话,一句拼合不出完整意思的一句话:
“雨再大,最终也会停的,那时,便是在彩虹之下了。”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的同时,门已经关上了。这次的关门声完全融进了雨声中,被雨声盖过,耳朵丝毫没有捕捉到。
在李叔进门之前,我看到了他脸上的表情,那是跟他那张脸完全不搭的表情。
那张一直板着的脸放松了下来,嘴角有些微上扬,形成一个不明显的弧度。或许在他人看来这不算是笑,但在我看来,在李叔脸上这就是笑。
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他露出这样的表情,不像是温柔,更像放下了心中一直未了的感情。
我抬头望向天空,密集的雨点立马就拍打在脸上,顺着脖子流进衣服里。虽然夏天的雨不算寒冷,但身体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不管再大的雨,也终会有停的时候。
但真的会出现彩虹吗?
我不知道,因为雨还没有停止。
4
被雨水打湿的小径格外湿滑,更何况还是用石子铺成,走在上面需要十分小心,稍不留神就有可能滑倒。
我一边注意着脚下湿滑的路面,一边朝着道路延伸方向较为开阔的地方走去,那里是整个墓园的核心地区。
密集种植的树木在这里到了尽头,前面的场景是由一座座排列有序的墓碑构成。白色的大理石石碑间隔着低矮的绿化植被,一个接一个在眼前铺展开来,数量在1000座左右,规模不算很大。
同样白色的围栏,人工种植的草坪,修剪过的杂草,一圈在风雨中顽强挺立的花朵,一个供奉台,不管怎么看都是很常见的墓园配置。
唯独有一点完全不同——每一块石碑上都是空白的,没有刻上任何文字。
灰色天空中,风不断迎面吹来,夹杂着逐渐变大的雨点拍打在衣服上。明明刚才风力还很弱,现在却突然刮来一阵强风,裹挟着雨水吹到脸上。
我不得不抬手挡住面部,以防雨水飞到眼睛里。同时因为视线受阻,这样走在湿滑的路上可能会滑倒,便停在原地,等待风力变小。
最后一阵强风吹过,身后茂密的植被间的簌簌声串在一起,一声接一声。几片叶子随着风在空中飘零,被带向远处,在风消散的同时划着不规则的弧线飘落到地上。
有几片叶子在下落的过程中刚好落到了附近的几座石碑上,经过时我顺手捡了下来。
左右两边所能看到的石碑上,虽没有刻上任何文字,但都有着大片用颜料或粉笔画上的涂鸦和文字,历经多次雨水的冲洗后,有很大程度的褪色。各种颜色都混到了一起,构成了一幅略显诡异的画面,荒诞中满是嘲弄。
一个个石碑前的供奉台上皆没有任何的供奉品,只有一串做工精致的挂坠。
那些来这涂鸦的人竟然没有偷走这些挂坠,也是很奇怪。
或许他们也会对这些东西感到恐惧。
我来到这边不是为了祭拜死去的亲人,这座墓园里没有安葬任何人。它的存在更像是一种形式,早晚会随着时间埋没在人们的记忆中。
也包括那段时期所有的一切,就如同未曾发生过。
走这段路时我的脚步格外地慢,不是怕自己会滑倒,只是下意识间就会不自觉地放慢脚步。我并不会对这些石碑和挂坠产生恐惧,看到这些东西会让我想起那时的每一天。说真的我还挺怀念那段时期的。
其实这些挂坠在他们消失后就失去了力量,现在就是一串工艺精美的装饰品,人类还并不知道而已。
这是我的一位“朋友”告诉我的。说的并不完整就是了。
但我觉得这些挂坠中依然还残留着他们灵魂的碎片,虽然在人类的认知中他们是不被允许拥有灵魂的。
他们说那是神罚,是上帝对他们降下的诅咒。
“这是为了人类的生存,为了我们还能够拥有未来。”
不对!
明明杀死他们的是人类,却要带上“神的旨意”这看似正义的理由,是不是为了生存他们自己比谁都清楚。
我早就该明白那些话是为他们披上名为“正义”的皮囊,因为只有这样才可以无所顾虑地去实行制定好的计划。
为了一个正义的目标,可以不择手段。
每经过一座石碑,我身上的挂坠就像是与供奉台上那些挂坠产生共鸣一般,微微地震动。
当然也可能是被风吹的,但我更愿意去相信是血缘间的羁绊。
我在其中一座墓碑前停下了脚步,这座也是与其他的一样被画满了千奇百怪的涂鸦,沾了水的颜料顺着石碑光滑的表面滑落下来,在底座四散流向各处。
唯一不同的是,供奉台上没有挂坠。
“是该说好久不见?不过你好像不喜欢这个词。”
平常我都是每周会来一次,这次会说出好久不见,是因为距上次来这里已经过了两个多月。
至于原因,非常意外地是工作。
先前公司派给我的都是很短的几篇文章,内容不过就是些新闻报道、文化、经济之类的资讯,短到我全身心投入工作一天就可以全部翻译完成,而他们给我的时间是一周。
所以当编辑发来消息,要我马上赶到公司的时候,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重大事故。
在路上我才从他那了解了原因,说的很详细,总结起来就是:因为各方的问题,原本由其他工作室负责的一部小说的翻译工作被强行转交到了我所在的工作室,为了能够赶上出版日期就把所有可以用的人都召集回来。
连我都被拖来公司,也可以看出有多紧急。
之后就是翻译工作了,从初稿到后续修改再加上各种问题商谈,一直修改到两周前才完全完成一整部小说翻译工作。
那两个月我头一次体会到长时间工作是有多可怕,整个身体疲惫不堪,全部结束后回到家便倒在床上睡着了,那还是我那两个月第一次睡眠时长充足。
在那之后他们就开始派给我篇幅较长的文章,偶尔也会有小说的一部分。
在我们自身看来,两个月不见确实可以用好久不见,对你们来说两年都不算长吧。
石碑上一条条彩色的水痕像是女生脸上哭花的妆,我可不希望你那精致的脸上有这些难看的颜料。幸亏这石碑并不是你,就只是一块毫无意义的石头。
自从承载那段记忆的岛屿被销毁后,我就经常会去回忆,哪怕再痛苦、再悔恨,我也不想忘记你,不想忘记与你在那段时期一起做过的事情。
而他们或许是出于愧意,或许只是想给自己个甩开的理由,于是便有了这里这座墓园。
这样做有意义吗?答案人类自己比谁都清楚。明明是自己造成的这一切,却又在这里建起墓园用以祭奠,像极了古代统治者做过的事情。
我想起某位哲学家的一句话:“人类从历史中学到的唯一教训,就是人类没有从历史中吸取任何教训。”
基督教原罪说中,人生来就有罪。我觉得人生来并没有罪,只是在一步步发展过程中因为人性的贪婪、嫉妒、恐惧、傲慢等本性而犯下了罪行。
西方认为犯有罪行的人不会升上天堂,而是会被送往地狱接受折磨;东方讲究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作恶的人终会受到报应。
但即便两种说法都是真的,已经发生了的都不会改变。
死者不会复生,一旦逝去,就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我依然坚信总有一天,人类要为自己所犯下的罪行付出应有的代价。
石碑底座上散落的花瓣和吹来的树叶在石碑周围构成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圆,像是一个被踩碎的花圈。支离破碎却显得很神奇,不知道是怎样形成的。
我将后背贴在石碑上,上面的雨水很快渗透卫衣和里面的短袖,一阵凉意渐渐扩散开来。冰冷的雨水、冰冷的石碑,像极了人类对他们的态度。
覆盖着一层厚厚的乌云的天空,雨点不断倾泻下来。不知为何,从我开始记事起,我就很喜欢雨,每当下起雨,我都会在窗边望着窗外的雨发呆,任由连绵不绝的雨声飘入耳中。
现在雨是钥匙,打开我记忆之门的唯一一把钥匙。
噼啪。
咔嚓。
每次脑海里响起这些声音,一幕幕的画面就开始浮现,大部分都是关于那段已经快要被人类遗忘的记忆。
该如何开始说起,我也不知道,毕竟我没有经历全部,也不认为能够讲得清。
很确定的是,与之相关的一切从他们出现在人类视野中起,无形的计时器便按下了开关。
他们真正出现在人类的视线里用了数年,而他们消失在人类的视线里却只用了一个晚上。
他们的消失如同出现一般,让人无法去深入探究。就仿佛历史上某个文明,昙花一现。
他们出现时,给整个人类社会带来了恐惧也带来了足以改变世界的力量;他们消失时,除了他们自己什么都没带走。
那一夜的火,燃尽了一切;那一夜的雨,熄灭了火,也冲散了那短暂的记忆,散落到茫茫无尽的海底。
你说过,只要是你所坚信的,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值得去相信。那么这次,我所坚信的那万分之一的可能实现了吗?
雨,被风吹进了眼睛,模糊了视线看不清眼前的事物。
我多么希望即便是实现,也不是发生在现在而是在那个关键的时候。
无法忘却的那个雨天,无法忘却的场景,一一浮现在眼前。
想说出的话语还有很多停留在唇边,想传达的感情也不知你有没有感受到,你的名字我也只说过寥寥几次。
风力变得强劲,吹落了头上连帽卫衣的帽子。见没有了遮挡,雨水也趁势顺着脖颈与衣服的间隙流向身体各处。全身很快就被雨淋得湿透,吸了水的衣服贴在身上,头发也淋得湿漉漉的,发丝黏在一起,与那个雨夜的我如出一辙。
在遇见你之前,我一直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过着毫无意义的人生。
雨,越下越大越下越密集。
与你在一起的那段时间,第一次让我感受到自己是真正地活着。
我用左手攥紧脖颈上的挂饰,任凭密集的雨点打在身上。
所以,无论如何我都想再次见到你。
想再听一听你的声音,想再看一看你的笑颜,想再牵着你的双手去做一件又一件蠢事。还有好多好多。
就让那夜的雨继续下吧,那是我真正活着的证明。
在一片雨声中,耳边,似乎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强行让自己睁开眼,却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景象。
想抹去眼上的雨水,睁开眼看个清楚,刚抬起的手却停了下来。
一片朦胧的视线里,有个身影模模糊糊,两条像是马尾的头发在随风摇曳。
到底是谁呢?
我想,现在我的脸上,应该是笑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