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我跟你说,昨天我正有一个重要的商单要谈,结果一个通告,偏偏正好是昨天,倒霉事都让我遇上了。”
“昨天那事可没这么简单,听我一个在管理委员会的熟人说,是出了特殊情况,才限制人员流动。”
“特殊情况,出了啥事?”
“第三区管理委员会怀疑有血族混在岛上,限制人员流动是为了搜查。”
“我还以为啥大事,原来是吸血鬼,还是怀疑。还用怀疑吗,那群蝙蝠早在四年前就死绝了。”
“没错,就算官方公布的消息是准确的,也就还存活有一只,一只有什么可怕的。”
“那是,一人一根木棍都敲死了。要我说早就该把那些烦人的蝙蝠除掉,干嘛要等几十年。你说对吧,哈哈哈!”
“对对,哈哈哈!”
笑声在无人的店内回荡,格外明显,也格外刺耳。不仅指话音,也指话语。
木质托盘“哐”的一声落在吧台的桌面上,不是很响亮,但足以打断刺耳的笑声。我攥紧的拳头隐藏在吧台后,从前面无法看到。两个男人以疑惑的眼神看向我,不知能否看出我眼中愤怒,
恐怕看不到,那冰冷的心,再热的火都烧不化。
“枫哥。”滢冷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正拉着我的手腕,摇了几下头,脸上没有挂着常驻的笑容。
“不能再继续往前了。”
这句话与记忆中的某句重合,在脑中一遍遍警告我。
上次这句话出现是在......
未竣工的大楼、散落的材料、随处停放的运输卡车、天空中的雨滴、银白色的刀刃......刀刃......刀刃......
不,我不要回想起这些。
我闭上眼用力甩了两下头,想要将它们甩出大脑。睁开眼才发觉,一只脚在前一只脚在后,只差一步就跨出吧台。
又做出了同样的举动,每次我都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这次是滢把我从愤怒中拉了回来,不然握紧的拳头已经挥向了那两个男人的鼻梁。
“枫哥,你得冷静下来。”
滢抓着手腕的手顺着往下滑,握住我的手轻轻捏了几下。
舒缓的音乐、空调的冷气、淡色的暖光灯,这一切仿佛在提醒我:不要重复往日的过错。
只差一步,就再次迈入往日自己的阴影之中。
我不确定胸中的愤怒是否已经消去,但抬起头时,店内已然空无一人,只剩靠窗的一张桌子上尚未来得及收拾的餐具。
愤怒失去了对象,便显得有些手无足措。
“让我一个人待会儿。”我轻握下滢的手,转身走向后台员工间。
房门“咔嚓”一声关上,我突然觉得全身无力,方才的愤怒就像是燃尽了全身力气,仅留下一个空空如也的躯壳。
借着余下的“火苗”,我一步一步挪到长椅上。
员工间的隔音似乎很好,在里面几乎听不见店内的音乐和机器的运作声。
又回到了过去,一如既往独自一人。
不知为何,心中那股火苗呼的一下升腾而起。凭借这最后的火焰,我用力握拳捶向长椅,一声沉重的闷响响彻安静的空间,几秒钟的时间便消逝,火苗也随之一同熄灭。
肾上腺素消退后,情绪也渐渐平静下来。肉体和硬物碰撞的结果自然可知,疼痛不消片刻便通过神经传入大脑转化为痛觉。我没去看手上的伤势如何,也不想去看。
反正早晚都会愈合,而且大概率不会留下疤痕。不像心上的伤痛,即便伤口早已愈合,挥之不去的伤疤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诉说着发生过的事实。
我无法回到过去,去阻止回应她的自己,去阻止答应她的自己,去阻止迈出那一步的自己,去阻止......本不该存在的自己。
如今每每遇上类似的事情,情绪都会不自主地失去控制,愤怒往往是占大头的那一个。发生的次数多了,我也逐渐理解,是我那时的无力化为了现在的愤怒,一点都没有改变,只是换了种形式爆发出来。
“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完全没有!”
溟和滢说的完全没错,我还真是一点都没变,依然是那个任性、性格阴暗、爱惹麻烦、总让人操心的自己。
上次出现这样的情况是在一年半以前,在大学校园内。没有像这次一样滢的援手,结果肯定不用多想。吵架很快就演变为了校内斗殴,说是斗殴,实际上是多对一。那天,凡是参与的人都挂了彩,也都受到了校内处分。况且是我先出的手,第一个挨拳的人鼻梁直接断掉,血流不止,当场昏了过去。自然也逃不了受到治安处分,而治安处分可比校内处分严重得多。最后是当时还远在大陆上的绫姐出面帮我解决了这件事,之后也挨了她一顿教训。
而绫姐的关注点和滢相同,不是我惹了麻烦,而是怕我受伤。
自那之后,我便开始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尽可能地对那些嘲笑、恶意话语视而不见。不能说没有成效,对于大部分我都可以忽视掉,却唯独对关于血族的无法克制。积压在心中的情绪就像是一只燃烧的野兽,在身体内四处冲撞,妄图冲破束缚。一旦它逃出,必然会对我身边的人带来伤害,这点我很清楚。
可能是积压时间太久的缘故,今天它差点就冲出体内,伤害我身旁的人。
我果然还是太软弱了,不敢去面对心中的事实,不敢面对心中的自己。
咚咚!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我没有抬头去看,因为不这样做我也知道来人是谁。
“枫哥,我进来了。”
没有等我回应,滢的声音和开门声一起传来。
我听见她轻轻关上门,听见她脚上鞋跟敲击地板的“哒哒”声由远及近,听见她走到我身旁坐下。
淡淡的百合花香若有若无,隐入空气中随之飘入鼻腔。滢从来不用香水,不分种类与价格贵贱,她统统不用,但这股百合花香却一直伴随着她,让我分不清是洗发水的香味还是她本身就拥有。
不过有一点无需质疑,那就是每次闻到这股花香,情绪都会如同被一只手温柔地抚摸,从而缓和下来。是滢身上这股花香,还是她本人,我想应该是后者。
她坐在我身旁,没有着急开口,而是两手轻握起我捶向长椅的那只手,那副景象,像极了书中天使治愈伤痛的画面。
“对不起,我辜负了你们的关心,你们为我做了那么多,到头来我还是停留在四年前。”
我率先开了口,没有抬起头,因为我知道如果对上那只蓝色的眼睛,便无法说出任何话语。
平常我一般会用“抱歉”,只有在这种事情上才会用“对不起”。
滢没有说话,她抽回双手,攥紧制服裙摆,我可以听见布料摩擦发出的声响。
沉默降临好一会儿,滢还是没有出声,这不符合她的性格,往常她总是很活泼,每天都元气满满的样子。
“枫哥你没必要道歉,不论任何时间、任何事情,都没必要。”
她伸出白皙的双手,穿过我垂下的头发,扶起低下的头,纤细的手指摩挲着脸颊。透过肌肤,手指的柔软、温度传递过来,切实地让我感受到滢的心意。
“这不是你的错,没必要因此自责,慢慢来就好,你只是还没遇到属于你自己的那个时间。”她语气柔和地说。
“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他们早就消失殆尽,人类几乎忘记了他们曾存在过。大多数人并不在意这些变化,更有甚者以此为乐。而我忘不了,想忘也忘不掉,像是烙印在脑海里的印记,无法抹去。”
四年,可以改变很多事物。可以消除伤口的疤痕,可以抚平一段恋情带来的伤痛,可以沉淀亲人去世的悲痛,可以让人们的心变得更加冰冷......
手上的伤疤已消退了大半,除此之外,大概就只有亲人去世。母亲在我记事前就离我而去,而父亲,他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我甚至没见过他几次。所以当双亲都去世,我反而感觉不到什么悲痛。
可心上的伤痛却一点儿都没变,反而在这四年间随着心脏的跳动来强调自己的存在。如果这么多年伤痛都无法完全愈合,再多的时间又有什么用?
“枫哥,现在还不到时候,等你能够直面自己的心病,面对内心的感情,你就会明白的。所以在那之前,答应我,别再伤害自己了,好吗?”
滢的手指拨开我额前的头发,露出被遮挡在后的毫无生气的眼睛,让我与她对上视线。她那蓝宝石般的眼瞳真是美得不可方物,犹如一件珍贵的宝物,闪着绚丽的光。而在美丽之外,我从中看到了另一个身影,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一个会让我觉得愧疚和心痛的身影,却也是在四年前把我唤回来的那个身影。
“答应我,别再伤害自己了,好吗?”
连这句话都与那时一模一样,语气和表情也是。
“对不起......”
除了一味地道歉外,我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枫哥你再道歉的话,我可要每天都拉着你去人多的地方了哦。”
她转而一笑,我便知道要改换气氛了。这孩子总能准确地把握住时机。
“那还是饶了我吧,会紧张死的。”我苦笑着,心情渐渐舒展下来。
“那就打起精神来,不然我可要帮帮你了。”
我笑了,虽然只是微微勾起嘴角。滢太懂得如何安抚我的情绪,在我心伤发作时抚平伤口的疼痛,她一直在做这个,希望可以治愈我的心病。
“比起说对不起,谢谢或许更合适。”
这句话自脑海中蹦出,但我却一时想不起是谁说的。
“谢谢,滢。一直以来真的谢谢你。”
“要说谢谢的话,是不是也该对绫姐说一下呢。”笑容又回到了她的脸上。
“是啊。”我同意滢的话。
这句谢谢确实也该对绫姐说,还有溟。
“这还是枫哥你第一次说出谢谢,我很开心。还有,虽然这样做很贪心,不过仅限现在,这句‘谢谢’就只属于我一个人吧。”
说完她收回放于我脸颊的手,挪动身子靠得更近点,让她的身体靠着我的身体,肌肤的体温透过衣服传递过来。然后她稍稍侧过身体,将额头抵在我的肩膀上,金黄的头发从上面看去就像一朵绽放的黄色花朵,鲜艳迷人。
我心神领会,将手放于滢的头上,轻轻地来回抚摸。手指抚过头发,一根根发丝从缝隙间顺滑地穿过,如牛奶般丝滑。
如果时间能定格在这一节点,那该有多好,只可惜这世界不存在能够定格时间的魔法。
同样也不存在可以让人生重来的魔法。
不然我肯定会抛弃现在的自己,做一个“普通人”,不出生于这座由罪恶筑成的岛屿,与血族毫无任何瓜葛,只是大陆上芸芸众生中的一人,平凡地走完自己的一生。
不过话又说回来,或许还不算最糟,还有滢、溟、绫姐他们,让我觉得自己又是如此幸运。
时间流逝的速度不知是快还是慢,我没去在意,希望是慢的,不至让我很快便又回到现实。店内有两个交谈的声音模模糊糊,听不清交谈内容,声音也很小。隔壁工作间的机器运作声业已停止,想必不会再有任何形式的订单,忙碌的工作时间结束了吧。那外面的交谈声肯定是晓羽姐和琳错不了。
看来我对时间的期望落空了,这一切都在向我告示时间的流逝。
约莫片刻,滢抬起头,我也同时收回手,百合花的香味还残留在手上。她走到我面前,眼睛始终没有脱离我的眼睛,然后向我伸出白嫩的手。
“走吧,晓羽姐和琳肯定还在为你担心呢。”
“不用拉我也没关系,已经冷静下来了。”
说完我便想自行起身,却发现她伸出的手还停留在原处。我看向她的脸,透过那只眼睛究竟能看到什么?很难有个准确的答案,她眼中蕴藏的感情总是在不断变幻。但可以肯定的是,绝对有难以拒绝的坚定。
这就是滢啊,她不一直都是这样吗。我仿佛才意识到这点一般。
于是我便不再多说什么,而是握住滢带有温度的手,站立起身。
推开员工间的门,早就在门口不远处等待的晓羽姐和琳两人便带着担心迎过来。
“我听琳说了你的情况,怎么样,感觉好点了吗?”她语带关切的问,红色的马尾显然又重新绑过。
“学长突然就想要冲出吧台,吓我一跳。而且像是听不到他人说话一样,无论说什么都没用。”
“抱歉,给你们添麻烦,让你们担心了。”愧疚涌上心头。
“哪里哪里,不要在意这些,绫可是让我好好照顾你们,这点小事算不上什么麻烦。”
我歪头瞥了眼吧台上方全息显示的浅蓝色窗口,上面显示着当前时间:五点四十一分。这个点可以算是已经过了咖啡厅的营业时间,在大陆可能是个奇怪的现象,但在这座岛上,是每天的基调。
透过窗户向外看去,店外的街道上又回归了上午人影寥寥的状态,不少咖啡厅的门外或是摆上“暂停营业”的木牌,或是在门上挂上“CLOSED”的牌板。
太阳依旧挂在穹顶之上,穿过无云的天空炙烤着大地。虽已西斜,不如午时般炎热逼人,却也相差不远,让人不愿在外多待。
“现在这个点,我们也准备打烊收拾了,今天就到这里吧,你们两人可以先回去了,剩下的我和琳来就好。”
晓羽姐边说边走到店门前,将挂于门上的牌板翻面,让写有“CLOSED”的一面正对门外。
我刚想张口,看见滢投来一个眼神,便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告别她们两人,我和滢走出咖啡厅,充斥着闷热的空气便如同看见羔羊的饥饿狼群,将我们团团围住。委员会为了节省能源,会在下午五点半后关闭人流量较少区域的纳米遮阳层,导致这边上午和下午的温度差异悬殊。
离开这片区域前,我回头望了一眼,琳正收起店前的几块招牌。坐落于此的数十家咖啡厅马上准备陷入沉睡,以迎接全新的明天。
晚六点是一个在人类社会中非常特别的时刻,大多数人都是在这一节点结束一天的忙碌,踏上回家路,从而造就了晚高峰。
我和滢被夹在汹涌的人潮中,重复早上的拥挤盛状。好在我俩很瘦,可以在人与人的空隙间穿梭而过。我紧拉着滢的手,防止她被冲散在乌泱泱的人海中。
委员会真该考虑下多建设几条连通居住区的大桥,照每天这个堵法,至少要一个小时才能走出商业区。而驱车并不会比徒步好到哪去,甚至更糟。
三座大桥,其中两座是车辆专用,只留脚下这一座给行人。即便这样,两座桥上还是不出意外地堵车了。车子一辆紧跟着一辆,几近没有空隙,其中既有无人载客车,也不乏千百万的豪华跑车,但在晚高峰面前,一视同仁。
头顶,过段时间便有一架白鹤Ⅰ型民用载客机伴随着巨大的引擎声呼啸而过,在陆上堵得水泄不通时,天空确实是个好选择。
约莫一小时的功夫,我们总算走出了商业区的大桥,可算能喘口气。回头看去,这片第三区最繁华的区域,在夕阳的余晖中染上一片赤红和橙红,像是溅上了一层血,每每让我觉得有股莫名的哀伤。
人群的队伍排成一条长龙,蜿蜒延伸越过市民广场,消失在视野的边缘。矗立广场之上的盘龙雕像,夕阳的红光照耀其上,一片片鳞片仿佛真的一般栩栩如生闪着红黄交会的光,与早上的阳光相比分外耀眼。
灯光的亮起宣告白昼即将退场,夜幕拉下她的面纱。
睡前我有预感,今夜注定不会是个平静的夜晚。
果不其然,我又做了梦,与昨夜一模一样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