液体刚到杯子的一半，酒瓶里的酒便空掉了。我抖了抖瓶身，让最后几滴顺着瓶口流下。
这一瓶也空了啊，第三瓶还是第四瓶，好像也不重要，完全没有醉的感觉。
一口饮尽杯中的酒，我向一个正收拾起餐具的服务生招招手，她立马将碗碟放在餐具车上，小跑过来。
脚上的轮滑鞋是脱掉了吗？我扫了一眼其他的服务生，发现她们也是一样。
“这位客人，请问您是用餐完毕了吗？”
整个餐厅内还坐在位置上的客人只剩下了我一个，也难怪，哪有人像我一样半夜十一点在这种餐厅内一个人喝酒，看到的人还以为我是刚被人甩了来借酒浇愁的。
“不好意思，我还想再喝一会儿，麻烦再帮我拿一瓶吧。”
我指指桌上空空的酒瓶，示意酒的名字。
“那、那个，非常抱歉，实际上现在已经是闭店时间了，所以......”
“那我保证下一瓶喝完就走，这样可以吗。”
我这样是不是不讲道理，会被人家赶出去的吧。为了让自己看上去“友善”点，我弯弯嘴角，摆出一张笑脸。
“这......”
服务生露出明显为难的表情，转头望向自己的同伴试图寻求帮助，但其他的服务生手上都有工作没有意识到，她只得放弃求援回过头来，正巧对上我的眼睛。
像是碰上了一只怪物，我听到她倒吸一口冷气的“嘶嘶”声，肩头小幅度抖动了几下，尽可能地让自己的声音不颤抖。
“好、好的，请您、请您稍等一下。”
礼貌性的话语完毕，她转身跑向后厨。
说话的途中我留意到那个服务生的腿部肌肉紧绷，双脚也在一点点向后撤。实际上要不是餐厅的规定，话说不到一半她就已经跑开了吧。
有那么可怕吗？我已经很努力保持和善的微笑了啊。
要是小滢的话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了呢，那孩子很擅长与人沟通的，不如说看到她的那张天使般的面容，心情都会变好，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反观我，完全不像个女孩子。
从人们会首先注意的脸来说，我是他们口中充满御姐风的“美女”，因此从初中到高中再到大学，我理所当然地成为众人的焦点。只可惜都是男生，没有一个女生。男生们接近我的理由很简单，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无非是见我长得漂亮要泡妞，我已经记不清有多少个男性试图追求过我了。
而女性不愿接近我有嫉妒的成分在内，但更多的是惧怕，她们每次看到我的脸就会像刚才的服务生一样，拉远距离快步跑开，好似我长着一副凶神恶煞的面孔。
我从小就喜欢枪械、刀剑、各式各样的格斗术这些与女孩子完全不搭的东西，自己的房间也不像正常的女孩子一样放着可爱的玩偶，墙上贴着明星的海报，反倒是摆着一些军用战术匕首，以及几把第三区治安管理局淘汰下来的突击步枪和手枪，是我拜托爸爸弄的。
当然，为了安全这几把枪均做了改装，不能发射子弹。我在自学了枪械知识后，对它们进行了改造，使得能够正常开火。这我除了小枫没告诉过其他人。
“绫姐，也就是说这些枪都是可以发射子弹的？”
“是啊。”
“那还真是厉害......顺便问一下，绫姐你有治安管理局批准的持枪证吗？”
“没有哦那种东西。”
“这不是非法持有枪支吗！”
“不被人知道不就好了，小枫你要替我保密哦。”
“绫姐你不要总是搞些危险的东西了好吧......”
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不知何时，我身上散发着一股他人口中所谓的“杀意”，特别是眼睛，需要与他人对话时，对方的视线要不看向我的身后，要不一直盯着手上拿的文件资料，就是没人看着我的眼睛说话。
因此，我的性格虽然不是内向那一档，却没多少朋友。对于这一点，我早已习以为常，却还是努力压抑自己内在的本性，对外展现出一个大大咧咧地少女形象。
小枫是第一个在见到我之后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表现出明显惧意的人，他甚至不躲避我的眼睛，尽管他本来也不太会盯着他人的眼睛。
与小枫的第一次相遇是我初中时，那天爸爸要去一位科研人员的家中，不用猜就知道是有公务要谈，我进入大学之前他都不曾让我参与过，那次却一反常态地带我一起去。
“我今天要去找樊奕博士商议一些事情，你也一起来吧，刚好给你介绍下樊奕博士和他的儿子樊枫。”
樊枫？这个名字我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学校里一到课间休息时间，女生们就会凑成一个个小团体，聊一些八卦新闻。在其中我有听到过樊枫的名字，传闻是从小学部那边传过来的，不是什么友善的言论，很恶趣味，甚至涉及到了人身攻击。
尽是些无中生有的恶意传闻，我是没有相信。出于一定的好奇，我跟着爸爸去了樊奕叔叔家。
这不就是个普通的小学生嘛，还有点可爱。见到小枫的第一眼我是这么想的，果然那些传闻都是被人刻意加工出来的。
自那天之后，我与小枫的关系逐渐熟络起来，相处的时候，我把自己当成是他的姐姐，收敛起强势的性格，立志打造一个温柔、风趣又有点爱捉弄的姐姐形象。
我觉得还是很成功的，小枫的性格本身就不擅长与人交流沟通，自然就没什么朋友，他愿意对我敞开心扉谈自己的烦恼，愿意喊我绫姐，我已经很满足、很开心了，就算外面的人再怎么说我不像个女生，是个暴力女，都无所谓，让他们说去吧，只要小枫认为我是他的姐姐，这就够了。
本以为这种关系会平稳地持续下去，却发生了沈皓那件事。先前他就追求过我，我已经明确表达了拒绝之意，没想到那个人渣居然纠缠不放，带着保镖闯入我家。
联想到之前他所做的种种行为，我就火大，于是便难得释放了自我。
等到挥出最后一拳，手都收回来了，我才看到小枫站在门口，一只手拿着把雨伞，眼睛直盯在我身上。小枫很少有什么表情，至少我认识他那些年没有过，时常面无表情。
那是他罕见地能从脸上看出内心活动的一次，由于当时我的原因，先入为主理解为了震惊，之后他才告诉我实际上只占很小的部分。
可当时的我不可能想那么多，满脑子只有两个字：完了。
一直以来我在小枫面前扮演的是绫姐的形象，一个非常可靠的大姐姐。我在心里反复告诉自己，绝对不能让小枫知道我的另一面。
所以当事实摆在眼前，一切努力都白费了。我害怕小枫会与其他人一样，看到我真实的一面会害怕地逃开，不再与我来往。那是我最不愿见到的结果，可是却亲眼目睹它发生。
“你很失望吧，身边的温柔姐姐真面目居然是个完全不像女生的暴力狂，我没什么可否认，也没什么可说的。”
说出这段话就证明我已经不抱希望了，于是自暴自弃地从冰箱拿出一罐啤酒灌下一大口，默默等待小枫说出讨厌我的话。
然而他没有那么做，他只是说出了自己内心的想法。
“绫姐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失望？从我们认识的第一天起，你便对我照顾有加，不管是辅导功课，在我难过的时候安慰我还是猝不及防的捉弄，都让我体会到未曾有过的温暖。真实的一面也好，故意营造的一面也好，在我心中，绫姐就是绫姐，不会因为今天的事情而改变。况且你会刻意隐藏起来，是怕我看到后感到害怕，进而关系疏远变为陌生人，这种事情是不会发生的。”
我不敢相信这是小枫会说出的话，他脸上挂着的浅笑让我以为自己在做梦，毫无真实感。
小枫的这段话至今一字一句我都忘不掉，那天之后我不再隐藏起真实的自己，随他人说去吧，只当他们是群滑稽的小丑就好。
那天，我第一次尝到眼泪的滋味，咸咸的却很温暖。
以前的小枫还是很坦率的呢，是他的鼓励我才有勇气面对真实的自己。但现在小枫成了那个逃避自己的人，我却没能帮助他走出来。
有个脚步声由远及近，我知道点的酒来了。
“这位客人，您的酒请慢用。”
“谢谢......”
不对啊，走向后厨的是个女服务生吧，怎么回来的是个男服务生，难道换人了？而且这声音怎么有点耳熟......
我抬起头来一看，对面的男人放下手中的酒瓶，自顾自地坐下来。黑色的短发、黑框眼镜、印有一个中间带眼的诡异五角星的T恤，是穆溟。
“我说怎么声音不对，原来是你。”
“没错是我，绫姐你回来了都不告诉我一声，还有，你对那个服务生做了什么，我进来的时候看到她抱着酒心惊胆战地在那儿加油打气。”
“我什么都没做，是真的什么都没做哦。再说，我不是跟你说过我回来了吗。”
这可不是说谎话，因为事实就是如此嘛。
“我大概猜得到发生了什么。”
“那你还问，是说你是怎么进来......我为什么要问这个，跟傻子似的。”
我与小枫今晚就餐的位置是穆溟弄到的，他要进来那不是易如反掌。
我没管他，拿过酒瓶拆开封口倒满杯子，一口饮尽。
“绫姐你还要喝啊。”
“要你管，你来这里做什么？”
“还不是枫，他担心你喝多了自己回不去，特地给我发消息让我留意一下，不然我才不会在这大半夜的出来。”
穆溟，一个不折不扣的家里宅，属于那种能不出门绝对不会迈出家门一步的人，偏偏他还是个技术宅，在网络方面有着超乎常人的天赋，像他这样的人才在岛上找不出几个。
按委员会的做事风格，他应该会被聘用进入网络运营部门，负责岛上中央计算机网络的运行和维护，委员会也确实这么做了，而且其他网络公司也纷纷发来邀请，然后他全拒绝了。
搞不懂他在想什么。
我们没说几句话，他在座位上摆弄浮空窗口，弹出一连串英文代码，我则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其他餐桌边收拾卫生的服务生都不见了，桌面擦得干干净净，椅子整齐地推进了桌子下面。
无人的餐厅里，好安静啊。
“绫姐，关于最后一只血族的消息你告诉枫了？”
见四周除了我们俩没别人，他没拐弯抹角直接说了出来。不用担心监控的问题，他肯定早就屏蔽掉了。
“嗯，我告诉小枫了。”
我用双臂当枕头，垫在下巴下，手指沿着杯子口画圈，随便应了一声。
“不知道枫会怎样想，对他来说这可是非常敏感的消息，但愿他不要胡思乱想。”
他这样说像是在责备我不该对小枫说这条消息一样，但我总不能眼看着小枫陷在过去的自己里挣脱不出，某些事情不是交给时间就能解决的，有时反而时间过得越久，越难以忘掉。
“我明白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我也是考虑了很久才做出的决定。不论我、小滢还有你为小枫做了多少，他的心结不会因此消去，能治愈他的只有他自己。”
“也就是解铃还须系铃人吗，”他叹了口气，“确实如果任由他这样下去，别说解开了，只会越来越乱。但我们这样做真的没问题？被委员会发现了就死定了哎。”
“你是对自己的技术没有信心，还是害怕了？”
“怎么会，我是担心委员会那边迟早会发现最后一只血族在第三区，这一点无需质疑，或早或晚而已。”
“那你就拼尽全力隐藏这个事实，拖得时间越久越好，爸爸也说过会在这方面给予帮助的。”
“说的倒轻松，话说管理层那边真的会帮我们？”
“毕竟......对于四年前的事件，爸爸也签了字。”
我的军旅生涯本该再持续一段时间的，预计还有一两年才会结束。但在今年的三月份，我收到了穆溟发来的消息，一份浮空岛第三区委员会盖过章的文件，上面说的便是在第三区发现了最后一只血族的行踪，即刻命第三区的特别行动小组展开搜寻。这份文件应该是要发送给中央区，申请批准，中途被穆溟拦截下来，并且伪造了中央区的回复，谎骗第三区委员会先不要轻举妄动，等待下一步指示。
收到消息后的第一时间，我给穆溟打过去电话，告诉他务必要把这则消息隐瞒住，随后马不停蹄办理手续回到浮空岛。我不是去参军，只是进入军队学习，所以不算是正式的军人，也就没有繁琐复杂的规定限制，但还是用了近一个月才办理完手续。
那场与屠杀无异的行动过去了四年的时间，对最后一只血族的追捕令也持续了四年，最初，大规模的搜查覆盖了整座岛屿，但连续几个月没有任何结果让委员会也放松了力度。
我是希望有关于最后一只血族的消息，又怕委员会率先知道。说实话，这么多年没有任何风声，我都有点放弃了。如今再次出现，又有官方证实，相信不会是虚假消息。
说不定这是唯一的机会了，必须要抓住。
“看来这个夏天，不会平静了啊。”
“得麻烦你多留心了，隐瞒这则消息、监控小枫的异常举动、搜寻最后一只血族的踪迹，万一真找到了你还得防止委员会注意到。”
“绫姐你这次怎么有点客气，话说我要做这么多的吗，至少给点加班费好不好。”
“之前那件事我还没跟你算完——”
“好的我知道了！”
“这才对嘛，还有，别忽略了第三区的特别行动小组。”
“那些家伙还没解散啊。”
特别行动小组是四年前为了对付血族专门组建的一个部门，该说曾经是一个部门，现在就是治安管理局下的一个特别小组，权力比起之前削减不少，但还保留着一条最初的权力，那就是没有上面下发的命令时可以不经申请抓捕、杀死血族。
“不如说我觉得他们才是最大的潜在危险，委员会反而好糊弄。”
“说的也是，我会尽全力保证一切在我们的掌握中，不要出什么意外最好。”
“这是我们能做到的最大努力，剩下的就要交给小枫自己了。”
时间花得久一点也没关系，只希望这几年的等待是值得的。时间或许不会治愈所有的伤痛，但它会给你一个契机，让你有机会做自己的“破壁人”。
远处的天空深邃得看不见任何东西，连星星和月亮也被遮住了，除了黑暗还是黑暗。
我怎么记得白天天气挺不错的，怎么到了晚上就变样了，而且头好晕......
酒瓶里的酒倒满一杯，又空掉了。我喝完最后一杯，嘴里好像咕哝了几句自己都没听清的话。
“再......”
“绫姐不能再来了，你已经醉了。真是的，怎么你回来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得拖你回家啊。”
记忆到这里就变得模糊了，依稀觉得自己好像被拽着肩膀拉了起来，步履蹒跚地挪动。
唯一的感受是：夏天果然好热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