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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
孤零零的一个人。
女修士在大厅角落墙边那张已经成了他固定座位的椅子上，缩起身体坐着。
双手捧着的，是柜台小姐帮她泡的红茶茶杯。
相信柜台小姐是费心特地泡的。她轻轻将茶端到嘴边。
“啊……”
不由得松了口气。一阵暖意慢慢行遍全身。
女修士最近才总算习惯这种感觉，这是活力药水。
柜台小姐在红茶中滴了几滴的这种药水，让累积疲劳的身体觉得十分舒畅。
——我是不是，碍手碍脚？
他是水晶级，自己则是白铁等级。她始终觉得，纵使有这段差距，自己也不至于只会拖累他。然而……
女修士一再揉着眼睛。她的眼睑十分沉重。
听得见冒险者们的声浪。今天公会也聚集了许多人。
耳边传来一些声音。但听不懂每个字眼的意思。女修士打了个呵欠。
“欸，你。”
“哇！？”
再度听到有人说话，女修士跳了起来，赶紧端正姿势。
抬头一看，眼前站着一名神情有些紧张的少年——白铁等级。
是名偶尔会看见的新手战士。另外还有一名见习圣女也站在他身旁。
圣女脖子底下挂的是天秤剑，是司掌法律与正义的至高神圣符。
“请问，你……就是跟那家伙在一起的女生吧？”
“那家伙？”
“就是一～直戴着头盔的那个家伙。”
女修士本来睁大眼睛，歪头纳闷，但听态度带刺的见习圣女补上这句话后，便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两位指的是史莱姆猎人先生吧？”
“没错，就是他……我说啊。”
新手战士忽然压低音量，担心似的窥看四周情形，然后说：
“……你不也一样是白铁吗？如果不介意，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行动？”
“——”
女修士倒抽一口气。
无数难以言喻的感情在胸中翻腾，几乎就要一举爆发。
女修士用双手使劲捏紧这些情绪，拼命忍耐。
隔了短短一瞬间，她缓缓摇了摇头。
“……不了。谢谢你们，的好意，但不了。”
“可是，这样不是很奇怪吗？他都水晶级了，却老是在打史莱姆。”
新手战士噘起嘴唇，继续强调。换成是正常的水晶级，应该会挑更强大的猎物。
“而且还拖着新人跑来跑去……我还听说有人怀疑他是在拿你当诱饵呢？”
见习圣女说完，甚至担心地凑过来仔细打量她。
“我还听到奇怪的传闻，说他剿灭史莱姆时，都对其他冒险者见死不救……”
“没有这……！”
女修士忍不住就要拉开嗓子大吼……
“哎，呀。不可以，这么粗鲁喔……”
忽然有个柔软而甜美的嗓音插了进来，轻轻抚平了她的情绪。
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凑过来的，不，应该问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在场的。
这位扭动丰满的身体，挂着银印记的魔女，就站在她身边。
“粗鲁？才没有，我们只是……！”
“不要，说了。到一边，去，懂了吗？”
新手战士还想再说，见习少女就用力扯了扯他的袖子。
看到他们这样，魔女温和地眯起眼睛，嘻嘻笑了几声。
“之后，就交给我，好吗？”
结果就是这句话使整件事落幕。
两人互相示意“我们走吧”，眼带关心地看着女修士，离开了现场。
女修士又被留了下来。她坐在椅子上，捧着红茶茶杯。
魔女溜到她身旁坐下。
“那么……你，跟他在一起，没错吧？”
“啊，是！承蒙他让我一起。”
女修士把捧着茶杯的双手放到膝上，坦率地点了点头。
“「让你一起」，是吗？”
魔女若有深意地笑了。女修士歪头纳闷。
没关系——魔女挥挥手说。
“他，很难搞，吧。毕竟他，那么迟钝，对不对……？”
“……？呃——”
“你，不懂，我的意思，吧？”
女修士过意不去地难为情起来，魔女怜爱地看着她。
接着她不知从哪取出一根长烟管，以优美的动作塞起了烟草。
“可以抽个烟吗……『印夫拉玛拉耶（点火）』。”
魔女不等女修士回答，用食指在烟管前端一敲。
随即传来一阵淡淡的甜香，冒出桃红色的烟雾。
“这是在浪费，蕴含真实力量的话语，浪费法术……对吧？”
魔女对愣住的女修士嘻嘻一笑。
“你，能用，几种神迹……？”
“呃……之前是两种，后来增加到四种。虽然，可以祈祷的次数大概是三次，左右。”
“你是白铁等级，没错吧？这样会用四种，算是很有才能，啰。”
“谢、谢谢你的夸奖……”
女修士把娇小的身体缩得更小，低头道谢。魔女不改脸上的笑容。
“我也是，呢。之前，我曾经，接过奇怪的委托。是来自他。”
“咦……”
女修士忍不住看了魔女的脸一眼。魔女维持勾人的表情，歪了歪头。
“你想象了，怪怪的事，没错吧？”
“没、没有……！”
“我是帮他，弄了很多，卷轴（Scroll）……很辛苦，吧？跟他『一起』。”
“哪里，这……是的……毕竟，他是水晶级。”
女修士让疲惫的脸微微松驰下来。一低下头，就看见捧在双手手掌上的小小茶杯。
她透过红茶淡淡的颜色看着杯底，言语一滴一滴地，从嘴唇滑落。
“凭我这点本事，光是跟上他，就已经费尽全力……一直都在给他添麻烦。”
“何况他也，已经相当紧绷了，说。”
魔女从烟管深深吸了一口，吹出了烟圈。
这些轻飘飘的烟圈，碰到女修士的脸而消散。
女修士连连咳嗽。对不起喔——魔女笑着说。
“毕竟，啊。虽然只剿灭史莱姆，但他已经好几年，几乎没休息过，了。”
白铁等级根本没得比——魔女喃喃说出这句话，手上烟管一转。
“剿灭史莱姆这件事本身，的确对社会有贡献，对吧。比随便找些怪物打，要有贡献多了。”
魔女用烟管头，朝聚在公会里的冒险者们一指。
看得见长枪手打了个喷嚏。魔女眯起眼睛盯着他。
“但话说回来，也并非，只要专打，史莱姆，就好。”
“……”
“在都城，有一大堆恶魔（Demon）。这世上，也还是一样四处充斥怪物，对吧？”
不用说也知道。若非如此，哪怕剩下再多遗迹，冒险者这一行都无法成立。
在广大范围内分散地发生各式各样的威胁，只靠军队是应付不完的。
本来他们就应该要去应付邻近诸国，或是邪神、死灵咒术师之类的敌人。
史莱姆是明确的威胁。然而，并非只有史莱姆才是威胁。
“除此之外……如果是助人，之类的，跟刚刚那两个人一起，也一样，办得到，吧？”
“这……！话是，这么说没错……”
女修士忍不住拉高音量，探出上半身——之后的反驳却说不下去。
这句话愈说愈小声，愈来愈含糊，最后完全消失。
“……呵呵，路，有很多条。没有所谓，正确答案。这，很难……”
魔女对缩起身子的女修士说声“对不起喔”，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到了这一步，连那轻飘飘的甜香烟味，也不可思议地让她觉得有助于安宁身心。
“至少……若要「一起」，的话，就该好好，由自己，决定。”
虽然这可能是在多管闲事。
魔女留下这句话，然后就和出现时一样，悠悠地起身离去。
“啊……”
“那我走啰……我等一下要跟他，去冒险（约会）。”
说着轻轻挥手，她就扭腰摆臀地消失在人群中。
“自己，决定。”
女修士再度独自被留下，轻轻啜了一口手上的红茶。
到刚才都还有的温暖，已经消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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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真的是水晶级？”
另一头，进了会客室的妖精弓手，才刚把大弓从肩上解下，劈头就问出这句话。
椅子铺有红铜色的布，桌子擦拭得能够照出脸孔。
摆设在架上的怪物头盖骨或牙齿，是冒险者们留下的战利品。
“公会认定我是。”
一名身上脏污皮甲与铁盔都和这一切毫不搭调的冒险者，重重坐到椅子上。
“坦白说，我没办法相信。”
妖精弓手始终未发出脚步声，走到他对面坐下后，摇了摇头。
“因为你看起来就很弱啊。”
“少说傻话了，长耳朵。”
嗤之以鼻的土人道士则和她相反，老实不客气地盘坐在地板上。
虽说已经考虑到不同种族的身材，但凡人的椅子，对矮人与土人来说仍旧太大了。
“无论宝石或金属，琢磨前都是石块。这世上没有一个土人，会用外表来判断事物。”
“……这样喔？”
“就是这样。在我看来，选皮甲是因为重视灵活度，链甲则是为了防止被小鬼用短剑突袭……”
土人道士睁大眼睛，鉴定起史莱姆猎人的装备。
土人多半担任主教（Bishop），但在武具这方面，连土人的小孩都足以令老工匠落荒而逃。
“……头盔也是如此。剑和盾牌都偏小，但我想应该是考虑到要在狭窄的地方挥动。”
史莱姆猎人不回答。
妖精弓手用打量可疑人物的视线盯着他。
“至少，应该把头盔或铠甲弄干净点吧？”
“这是为了消除金属气味必须做的处理。”
史莱姆猎人嫌麻烦似的答道。因为那些史莱姆鼻子很灵。
“受不了，你们就是只会用弓箭，见识才这么狭隘。”
“呜……”
被土人道士嘲笑，让妖精弓手气得咬牙。说来懊恼，但这的确是事实。
森林精灵们是天生的猎人，对于消除气味的方法，多少也知道一些。
但她在上森林精灵当中年纪较轻，才正因为无聊而跑出故乡的森林。
虽说已经在俗世生活了几年，但对森林精灵而言仍然十分短暂，经验还太少。
土人道士自豪地捻了捻胡须。
“如何？要不要趁这机会，稍微向年长的人看齐一下啊？长耳朵。”
“……哼嗯？”
但妖精弓手对这句话有了反应，她就像找到了猎物的猫一样眯起眼睛。
“我两千岁，你多大？”
“……一百零七。”
“哎呀哎呀。”
这次换妖精弓手嘻嘻直笑，土人道士则表情一转，闹别扭地捻着胡须。要是放着不管，相信他们会拌嘴拌个没完。
史莱姆猎人心想，也许差不多该回去了，蜥蜴道士立刻急忙挥手。
“你们两个，别再扯年龄了。只能活到定寿的老朽等人，听了可不是滋味。”
至于他，则靠在墙上站着。
半龙人之所以不坐凡人的椅子，似乎纯粹是因为长尾巴很碍事。
“那么，找我何事。委托吗？”
史莱姆猎人说话的口气还是一样平淡。
“……是啊，你说得没错。”
妖精弓手点了点头。她的表情很正经。
“我想你应该知道，都城那边的恶魔变多了……”
“不知道。”
“……原因是魔神复活。他正率领大军，试图毁灭世界。”
“是吗。”
“……所以我们，来找你帮忙——……”
“另请高明吧。”
史莱姆猎人十分干脆地一口回绝。
“史莱姆以外的与我无关。”
妖精弓手的脸猛然僵住。
“……你懂不懂啊？”
她以紧绷的表情低声说道，清新的嗓音中透出了怒气。
一对上森林精灵特有的长耳朵频频颤动。
“恶魔的大军都逼近了耶？事关世界的命运，你真的有理解吗？”
“理解是没问题。”
“既然这样……！”
“但在世界毁灭前，史莱姆会先灭了村子。”
史莱姆猎人以冰冷、呆板而无机质的嗓音回应。
“世界的危机，不构成放过史莱姆的理由。”
“你这人……！”
这一瞬间，妖精弓手一张雪白的脸涨得通红，踢开椅子站起。
她上半身探到桌上，伸手就要去揪史莱姆猎人……
“慢着慢着，长耳朵，你先想想。”
按住她的是土人道士。
“……干么啦？土人。”
“我们也不是打算要叫他来解决混沌吧，那是奥利哈刚等级的领域。”
“话是这么说，没错……”
“既然明白你就冷静点。不然怎么谈得下去？”
土人道士摇了摇他那小而粗犷的手掌告诫森林精灵。
“……好啦。”
妖精弓手心不甘情不愿地重新坐了回去。
土人道士看看她，再看看丝毫不为所动的史莱姆猎人，心满意足地笑了：
“小伙子，你不愧是『惩戒之枪』，很有胆识。”
“那么，我们就这么拜托他，可以吗？”
蜥蜴道士问起，土人反倒吊人胃口似的沉吟了几声。
“……我是无所谓。”他说着捻了捻胡须。“比起胆小鬼，要好多了。”
“史莱姆猎人兄，请你不要误会。老朽等人，是来委托你剿灭小鬼的。”
“原来如此，果然是史莱姆吗。”
史莱姆猎人说了。
“那我就接。”
“……”
“在哪。数量呢？”
妖精弓手的表情明显抽搐，蜥蜴道士眼睛瞪得老大，土人道士愉悦地大笑。
“小伙子，你别这么急。可不可以先让这个长鳞片的讲几句话？”
“当然。”史莱姆猎人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情报是必要的。巢穴规模，有无萨满或乡巴佬？”
“……老朽还以为你会先问起酬劳金额呢。”
蜥蜴道士连连吐信，舔了舔自己的鼻尖。这多半相当于人伸手遮脸的动作？
“……首先就如老朽的同伴所言，如今，恶魔大军正要展开侵略。”
“……”
“被封印的魔神王（Demon Lord）之一觉醒，企图驱逐我们，不过呢……”
“我没兴趣。”史莱姆猎人说。“十年前，也有过这种事。”
“……唔，老朽也料到你没兴趣。”
蜥蜴道士眼睛转了一圈，苦笑似的点了点头。
其间妖精弓手仍在表演变脸。
简直难以置信。
她带着这种含意，眼角上扬地瞪着他，但他的脸被铁盔遮住。
完全看不出他现在有着什么样的表情。
“所以老朽的族长，人族诸王，还有森林精灵与土人的领袖，就聚集在一起开会。”
“矮人不适合战斗这点姑且不谈……总之我们，就是被派来跑腿的。”
土人道士伸手一拍肚子。
“毕竟我们是冒险者嘛。再说又有给旅费。”
“……我想迟早，会发展成一场大战。”
虽然你想必没兴趣吧。妖精弓手似乎终于放弃争执这件事了。
“问题是最近，森林精灵的土地上，那些坏心眼的小鬼活动变得频繁起来。”
土人道士捻着胡须，继续说道。
“……有英雄（Champion），或王（Lord）诞生了吗。”
史莱姆猎人小声这么一问，土人道士便回答：也许是。
这几个字眼很陌生。妖精弓手好奇心旺盛地动了动一对长耳朵。
“Champion……还有Lord，是什么？”
“那些史莱姆的英雄，还有王。相当于对他们而言的奥利哈刚等级吧……”
史莱姆猎人双手抱胸，沉吟思索，显得极为正经严肃。
看在妖精弓手眼里，总觉得他似乎已经在盘算些什么。
“……算了。情报不够，继续说下去。”
“而老朽等人查探后……找到了一个大巢穴。不过，之后就牵扯到政治了。”
“无法为了史莱姆调动军队。常有的事吧。”
听蜥蜴道士说完，史莱姆猎人用分不出是提问还是征求同意的口气说了。
“毕竟凡人的王即使会把我们当成同等的个体，却不会当成同胞看待。”
妖精弓手耸了耸肩。
“如果这个时候擅自出兵，又会被人质疑是心怀不轨。”
“因此，他们决定送冒险者去解决……只不过，倘若只有老朽等人，那凡人又会面目无光。”
“所以啰，史莱姆猎手……这令箭就插到你头上来了。”
“长耳朵这句话，可就不是玩笑话了。”
土人道士在喉头闷笑。妖精弓手瞪了他一眼，但他完全不放在心上。
“有地图吗。”
史莱姆猎人淡淡地问起。
“在这边。”
蜥蜴道士从僧衣的内襟取出卷轴。
史莱姆猎人用草率的动作摊开。
地图是用染料写在树皮上，这种抽象但正确的笔触，是森林精灵地图的特征。
荒野的正中央，画着一栋古风的建筑物。史莱姆猎人用手指划过。
“遗迹吗。”
“多半是。”
“数量。”
“只知道规模很大。”
“我马上动身，要付给我的酬劳你们决定就好。”
史莱姆猎人点点头，随手卷起地图，粗鲁地站起。
接着他把地图塞好，迅速检查完装备，就大步走向门口。
“给、给我慢着！”
这举动让妖精弓手也慌了手脚。她一双长耳一震，和先前一样踢开椅子伸出手。
“听你刚刚的口气，似乎要一个人去……”
“对。”
史莱姆猎人答得简短。
妖精弓手皱起眉头，要他别开玩笑了，蜥蜴道士则兴味盎然地沉吟一声。
“就老朽所见，那位地母神的巫女小姐，不是史莱姆猎人兄的队友吗？”
“你打算一个人解决……疯了吗？”
史莱姆猎人停下脚步，缓缓说道：
“我是这么想。”
接着他头也不回，离开了会客室。
他这句话究竟是在回答哪一个问题？
被丢下的人们自然不会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