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磨剑、盾与短剑，检查刀刃的状况，再收进鞘中。对皮甲与链甲也上了油。
“呣——……！”
看到他这样，妖精弓手发出不满之声。她的脸红得像是煮熟了。
“……干么？”
“……你为什么，连吃饭，都不脱头盔？”
“因为要是遇袭，脑袋被敲上一记，就会失去意识。”
“……不要只顾着吃，你也拿些东西出来啊。”
她发言没有脉络，说话也口齿不清。食指指向旁边一块大岩石。
“……”
被这种模样的妖精弓手瞪着，史莱姆猎人仍不为所动。
土人道士小声说：“喔喔，她两眼都发直啦。”
女修士在一旁看着这情形，脸颊柔和地一松。
——看他那样，是在思索呢。
尽管仍看不见表情，却多少猜得到。
过了一会儿，史莱姆猎人嫌麻烦似的伸手到杂物袋里掏摸。
他扔出来的，是一块干燥后变硬的乳酪。
“这样可以吗。”
蜥蜴道士好奇地用舌尖舔了舔鼻子。他似乎没见过乳酪，伸长了脖子直盯着。
“请问这是什么？”
“乳酪。让牛奶或羊奶发酵，风干变硬。”
“怎么？长鳞片的？原来你不知道乳酪？”土人道士说话了。
“唔。老朽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
“你们不养家畜吗？”
女修士感到不可思议地问起，蜥蜴道士就重重点头回答：
“对老朽一族而言，野兽是拿来猎的，不是拿来养的。”
“给我，我帮你们切。”
妖精弓手半讨半抢地拿走了整块乳酪。
她拔出用石头磨成的小刀，转眼间就照人数切好。
“既然要吃，还是用火炙过比较好吃。如果有什么串签就好了……”
“啊，要串签我有。”
土人道士一提议，女修士就从行李中拿出细铁签。
“喔喔，小丫头准备真周到，和某人大不相同啊。”
“你在说谁，大大方方讲出来啊。”
妖精弓手以清新的嗓音表露怒气。
“你就按着自己胸口想一想吧。按着你的铁砧想。”
土人道士捻着胡须大笑。
妖精弓手噘起嘴，女修士红了脸低下头。
“算了，总之交给我。用火是我们土人的领域。”
土人转而把乳酪刺到串签上，拿到火堆上头。
他以施法者特有的不可思议动作，慢慢炙烧乳酪。
黑烟中开始混入一丝淡淡的甜香。
“喔！这可是上好的乳酪啊！”
转眼间乳酪就融化了。
冒险者们纷纷把土人道士发下去的乳酪送进嘴里。
“甘露！”
大呼痛快的是蜥蜴道士。他长长的尾巴拍打地面。
“甘露！甘露！”
“这辈子第一次吃到的乳酪够美味，的确值得庆幸啊。”
土人道士愉悦地咬了一口乳酪，大口喝着火酒。
“喔，喔，很下酒呢。”
他擦了擦滴到胡须上的酒，打了个嗝，妖精弓手皱起眉头。
她振作起来，从乳酪的角微微一舔。
“……嗯。虽然有点酸，但是甜甜的。就像甘蕉（Banana）的果实一样。”
一双长耳朵大幅度上下摆动。
妖精弓手喉咙作响，像猫一样眯起了眼睛。
“请问，这乳酪是那间牧场生产的吗？”
女修士吃了一半左右，笑眯眯地表情一亮，问起这个问题。
“没错。”
“真好吃呢。”
“是吗。”
史莱姆猎人静静点头，随口将乳酪塞进嘴里。
他嚼了嚼，喝了一大口火酒之后，伸手摸索自己的杂物袋。
明天就要去闯史莱姆的巢穴，不能不仔细检查装备。
杂物袋里被各式各样的小瓶罐、绳子、木桩，以及各种看不出什么用途的小工具塞得满满的。
妖精弓手的醉意被乳酪的甜美驱散，兴味盎然地凑过来看。
史莱姆猎人这时正好在检查一卷用细绳绑了奇妙绳结的卷轴。
妖精弓手看准他检查完绳结，塞回杂物袋的这一刻——
“不要碰。”
史莱姆猎人说得斩钉截铁。妖精弓手连忙缩手。
“很危险。”
“我、我没有要碰……只是想看看。”
“不要看。很危险。”
史莱姆猎人一口回绝，让妖精弓手不高兴地发出呜呜声。
她似乎还不肯完全死心，频频瞥着卷轴，继续追问：
“……可是啊，你这是魔法卷轴吧？我第一次看到说。”
听到这句话，不只女修士，连土人道士与蜥蜴道士也都把头凑了过来。
魔法卷轴极为罕见，是一种从古代遗迹中发掘出来的遗物。
这是一种奇迹的道具，一旦解开卷轴，连婴儿也能施展出法术。
卷轴的制法失传已久，连上古的上森林精灵也无人知晓。
施有魔法的物品本身就很稀有，但卷轴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话说回来，如果问到卷轴对冒险者而言是否方便好用……却又不是这么回事。
卷轴上写的法术，从派得上用场的种类到无用的种类，可说五花八门，而且用过即丢。
大多数冒险者都会选择以高价卖给收藏家或研究者。
想要法术，只要拉魔法师入队即可。他们更需要的是钱。
史莱姆猎人，则似乎属于不选择这么做的极少数冒险者。
女修士也不知道他拥有卷轴。
“那，我不摸，也不看，至少告诉我是什么法术嘛。”
妖精弓手探出上半身，火热发红的肌肤飘散出森林的芬芳。
“不行。”
史莱姆猎人仍然看也不看她一眼，一口回绝。
“……你，根本就讨厌我吧？”
“我不挑剔。”
“你这话，是拐了个弯在说你根本不在乎？”
“我不会话中有话。”
妖精弓手气呼呼的，一双长耳朵不服气地上下摆动。
“长耳朵，没用的没用的。这小子比我们还古怪。”
土人道士笑得十分愉悦。
“毕竟他是「惩戒之枪」嘛。”
“是史莱姆猎手。”
“……我是史莱姆猎人。”
史莱姆猎人小声说了这么一句。
听到他这么说，妖精弓手皱起眉头，土人道士又开心地捻起胡须。
“请问……”
这时女修士插了嘴。
“史莱姆猎手，是什么意思？”
“是森林精灵的传说中提到的一把刀。”
妖精弓手回答。她略显自豪地竖起一根手指：
“是一把只要有史莱姆……有史莱姆接近，就会发出淡蓝色光芒的，专杀小鬼的宝刀。”
“只不过这刀是我们土人打造的就是了。”土人道士接过话头。妖精弓手哼了一声。
“惩戒之枪这种名字多么糟糕？你们除了会做精工细活，根本一点品味也没有。”
“原来就连爱逞强的长耳朵，也承认精工细活不如我们啊？”
土人道士丹田发力地大笑。妖精弓手鼓起脸颊。
蜥蜴道士故意让一对大眼睛转了转，对女修士使了个眼色。
她也已经渐渐习惯，知道这是他幽默感的表现。
而对于其他两人没有恶意的拌嘴也一样。森林精灵与土人就是这样。
女修士起初固然对这几位异人的言行举止傻眼，但怕生的神官是应付不来信徒的。
她积极向三位异人攀谈，结果转眼间就打成一片。
蜥蜴道士的父祖信仰，与慈悲为怀的地母神教义，也并非完全相反。
而且至少他看起来就像有个和她同年纪的女儿，让她觉得相处起来非常轻松。
相对的，史莱姆猎人则对谁都几乎不改态度。
但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的举止似乎让土人道士十分欣赏。
他成天让妖精弓手生气，土人道士每次都愉快地帮他打圆场。
史莱姆猎人、女修士、妖精弓手、土人道士、蜥蜴道士。
这仓促成军的奇妙团队，却也正在培养出奇妙的一体感。
——我说啊，可不可以跟我们一起来冒险？
尽管她无法否认，胸中仍有一根小小的刺……
“说到这，老朽也对一件事十分好奇。”
蜥蜴道士甩响尾巴，张开下颚。营火霹啪作响。
他在提出问题前，先以奇妙的姿势合掌。他说这是餐后的礼仪。
“那些小鬼，究竟打哪来的呢？老朽的父祖说，是地底有个王国。”
“我们是听说……”
土人道士打了个饱嗝。
“……那是堕落的矮人，再不然就是森林精灵。”
“这偏见真过分。”
妖精弓手狠狠瞪了土人道士一眼。
“我倒听说那是迷上黄金的土人沉沦的结果。”
“我们扯平。”
土人道士一脸得意地点点头。妖精弓手却缓缓摇头：
“哎呀，半龙人可说他们来自地底呢，那不是土人的领域吗？”
“唔……”
这下连土人道士也不由得咬牙。妖精弓手讲赢了他，自豪地哼哼两声，挺起平坦的胸部。蜥蜴道士用舌头轻轻舔过鼻间。
“老朽一族认为是地下，森林精灵与土人就先不提，人族的传承又是如何解释的呢？女修士小姐。”
“啊，好的。”
女修士正好在收拾众人的餐具，仔细擦拭、清洁。
她清理完后，双手放在膝盖上，端正坐姿。
“我们相传，每当有人失败，世上就会冒出一只史莱姆。”
“什么跟什么啊？”
妖精弓手嘻嘻笑了几声。女修士也微笑着点点头。
“会有这种传说，应该是为了管教小孩吧。说一旦失败，就会有史莱姆跑出来。”
“不对不对，慢着慢着，这样的话问题可严重了。”土人道士说话了。
“那不就表示，一旦放着这边这只长耳丫头不管，就会冒出一大堆史莱姆？”
“你！”
妖精弓手的耳朵猛然竖起。
“真没礼貌！明天我就会让你清清楚楚见识到我弓术上的本事！”
“喔喔，好可怕好可怕。要是站在你前面，感觉会被从背后放冷箭啊。”
“……也好，矮小的土人就躲到我背后吧。”
“那当然。毕竟你是猎兵嘛，你自告奋勇当斥候，可帮了我们大忙。”
土人道士贼笑兮兮地捻着胡须。
妖精弓手挥起手臂，正要反唇相讥。
“我——”
却被这短短一句低语打断。
众人的视线自然而然集中过去。
“我听说，他们是从月亮来的。”
是史莱姆猎人。
“月亮？月亮指的是天上那两个月亮？”
对于蜥蜴道士的提问，史莱姆猎人点头回答：“没错。”
“绿色那个。史莱姆就是从那由绿色岩石构成的地方而来。”
“从天而降？这倒是没料到。”
土人道士深深呼出一口气。
妖精弓手兴味盎然地问起：
“那，流星就是小鬼了？”
“不知道。只是，月亮上头，没有草，没有树，也没有水，只有岩石，是个冷清的地方。”
史莱姆猎人淡淡地述说。
“他们就是想要、羡慕、嫉妒除此之外的东西，所以才来。”
“来到这里？”妖精弓手问了。
“没错。”
史莱姆猎人点点头。
“所以，只要有人嫉妒，就会变得像史莱姆那样。”
“这也是用来教育小孩的说法呢。”
妖精弓手不感兴趣似的应了一声。
“请问，这是谁告诉你的呢？”
女修士微微探出上半身问起。
他的作风始终实际又彻底，难得听到他谈起这样的话题。
“我姐姐。”
“原来你有姐姐呀？”
“嗯，有过。”
史莱姆猎人点点头。
女修士嘻嘻一笑。
一想象起这个硬派冒险者挨姐姐骂的光景，就觉得有些愉快。
“所以，你相信史莱姆是从月亮来的啰？”妖精弓手问了。
史莱姆猎人静静地点头。
“至少……”
他茫然仰望月亮。仰望第二个月亮。
“姐姐应该从不曾失败过。”
他只说完这句话，就不再开口了。营火啪一声迸出火花。
妖精弓手的长耳朵，捕捉到了轻微的呼气声。
她悄悄把脸凑向史莱姆猎人的铁面罩。
看不出史莱姆猎人的表情。
妖精弓手像猫似的笑了。
“真没意思。他睡着啰。”
“呵，火酒后劲太强了吗？”
土人道士正从瓶子里喝干最后一滴。
“对喔，他之前都喝那么大口。”
女修士从行李中取出毛毯，殷勤地盖到他身上。
她轻轻抚了抚皮甲的胸口处。她自己也累了，但仍觉得他的确该休息一下。
“老朽等人也休息吧。”
蜥蜴道士重重地点了点头。
“夜哨就照先前讲好的颗序。不好好睡觉，可真的会失败。”
女修士、妖精弓手，土人道士，三人以三种不同的方式回应他。
妖精弓手一边钻进被窝，一边朝史莱姆猎人瞥了一眼。
她小小唔了一声。虽然听说有戒心的野生动物，绝对不会在人前睡着。
——一想到自己忍不住有点开心，总觉得有些不痛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