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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她而言,这个世界是纯白的。
充满了光明,清一色为白色的空间。
温暖的空气、爽朗的风、树木的婆娑声,连赤脚踩着草的感触都不例外。
一切都是那么清凉,充满光明,没有混沌趁虚而入的余地。
平静的舒适之中,她踩着强而有力又故作端庄的脚步行走着。
没错,很舒适。这是值得惊讶的。
这几天来,她一直觉得胸中有股奇妙的温暖。
虽然不知道这温暖是怎么回事,但她能够想象是什么机缘造成的。
她心想,应该是因为——抱过了身受重伤的他。
没有才华的平庸战士所拥有的,就只是锻炼过的身体。
正因如此,她才觉得这比任何英雄的身体都更加可贵。
甚至觉得重合的肌肤上所感受到的每一道伤痕,都有其价值。
——这时,她的脚步忽然停住了。
一阵踏在神殿庭园草地上行走的小小脚步声。
一片全白之中,渗进了黑。一道朦胧的——白影。
她嘴角绽开,嘴唇露出浅浅的笑容。
她不可能忘记这个身影。
“您平安无事,令我喜不自胜。”
她看得到白色的缥缈身影——尤娅,微微点了头。
虽然依旧戴着兜帽,朦胧的月色下勾勒不清如梦似幻的轮廓。
但她早已将心中多次描绘出来的圣职者身影,重合到眼前朦胧的影子上。
“我来问个清楚。”
尤娅说着大剌剌走到她身边。
她小小烦恼了一下,想着该摆出什么表情才好。
是该采取坚毅的态度,还是该老实微笑呢?
要是显得太欢喜,就会像个孩子似的,令她难为情。
“好的,您要问什么呢?只要是我能回答的事,请尽管提出……”
到头来,她还是选择了一如往常的平静微笑。
因为她觉得这样最像自己,更希望能让他也这么觉得。
不知道尤娅脸上有着什么样的表情?只看轮廓,实在看不出来。
虽然下拉的兜帽遮盖着脸庞,所以纵使那双潮红如血的眼睛看得见,还是读不出表情。
这让她觉得……有点遗憾。
尤娅以宁静的声调开了口:
“你早就,全都知道了吧。”
心脏微微一跳。
脸颊开始发烫。
她把手上的剑秤令牌拉近,挺直了腰杆。
啊啊,但愿声音没有发抖。
“——是,如您所言。”
听得见他应了声:“是吗。”
他的声调很平淡,就和第一次见面时,还有在床铺上交谈时一样。
这让她莫名不可思议地,感到懊恼得不得了。
事到如今,她才察觉自己期待他有些什么变化。
这是她第一次体验到这么不可思议的感觉。
“可是,您是怎么会察觉的呢?”
“我没有察觉。”
尤娅对歪着头询问的她回答。
“我本来打算,对所有立场上可能知情的人都问过一遍。”
“所有人……”
裁决圣女欲言又止地说了,
“……什么嘛,原来是这样啊。”
她觉得有些失望,不由得鼓起脸颊。
啊啊,真没规矩。
亏自己本来还想着别做出孩子气的事。
“早知如此,我是不是该多少含糊其词……?”
她轻声叹了口气,看着驱魔的圣女——那纯白的身影。
“不过,您第一个就来问我……这种感觉,我不讨厌。”
她嘴唇微微一缓,扬成弧形。
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举动是有意识的,还是自然而然。
“可以请教您怀疑我的理由吗?”
“有好几个。”
白色的影子在她视野中缓缓动了。
尤娅的脚步大剌剌,又杂乱,却未发出声响。
她喜欢驱魔圣女这种不像是女性风格的豪迈走路的方式。
“那个白色的……叫什么来着。”
“沼龙?”
尤娅说对,还说,记得的确是叫这名字。
“我怎么想都不觉得那是随机遭遇。”
“那么,您认为是预谋遭遇啰?”
“至少是要逼退我们,同时攻击哥布林。”
“这会不会有点被害妄想?”
“如此大规模的遗迹没有地图,也没有剿灭老鼠的委托,被冒险者置之不理。”
尤娅不回答她的提问,缓缓摇了摇头。
“若非有监视者,这种情形不可能发生。”
“您真清楚呢。”
“……对。”
尤娅说了。
“我对冒险者,很清楚。”
嘻嘻——听尤娅答得冷淡,她不禁从喉头发出了笑声。
“这就表示,地下有东西在监视吧……那玩意是使徒(Familiar)。”
“……”
她什么话都不说,就只是把笑容贴在脸上,盯着尤娅看。
要承认是不甘心——但要否认,却又难为情。
尤娅说得没错,那只沼龙是侍奉裁决神的秩序守护者,是蓝之城地下的守护兽。
被雨打湿的冰冷、战斗的火热、哥布林的恶臭、穿刺在鳞片与皮肉上的生锈刀刃。
为了将与沼龙共有的感觉冲淡而进行的入浴。
这时,她想起自己在珐诺儿面前露出的丑态,脸颊上传来一阵毫不含糊的滚烫。
“很讽刺吧。”
她震动喉咙。
“裁决神的使者会保护的,竟然就只有城市本身。”
“凭你,应该察觉到了。”
——无论是杀死女人、当场抽出内脏、还是放着尸体不管。
“都不是哥布林的手法。”
尤娅判断得没错。
哥布林是一群胆小、丑陋,狡猾得无以复加又残虐的生物。
在人类的领域悠哉地支解猎物来吃,相信是哥布林们作梦也没想过的念头。
被囚禁的可怜少女,总是被抬进他们的巢穴,尊严与贞操都在那儿受到蹂躏。
又或者,如果它们已经备有足够的俘虏,就会被当成玩具玩弄到死。
对,它们不会轻易杀了得来不易的玩具。
这一切,她都知道。
“……是啊。”
到现在,她还是会想起这实实在在烙印于眼中的光景。
“幕后黑手……那魔神的余孽,企图用那面镜子,执行某种阴谋。”
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一切都已经在和他们完全无缘的地方,轻而易举地解决干净了。
她靠在柱子上,明明眼睛看不见,却仍望向外头的景色。
“因为——”
渗进了水,让世界变得朦胧、泛白。她看着这一望无际的景色,呼出一口气。
就像村里的年轻姑娘,听人提起无聊话题时会有的模样。
“因为,即使是英雄,也希望得到拯救……不是吗?”
裁决圣女自身也曾于过去对抗过的某个邪教的动向,早已传进她耳里。
凄惨的活人献祭仪式。既然查出了这种仪式的痕迹,也就猜得到他们有所图谋。
向她复仇。
如果只是这样,多得是办法可以应付。然而……
——哥布林。
她双腿发抖。
握住天秤剑,才勉强站得住。还好表情已经用眼带遮住。
这种话她能对谁说呢?
被誉为裁决圣女的英雄——
又怎么说得出,还请从哥布林手下拯救我这种话呢?
“相信谁也料想不到吧。”
她一边说,一边妩媚地掀开身上的薄布,轻轻摸着自己的肩膀。
嘴角慧黠地扬起,用捉弄人的口吻问:
“您打算,拿我怎么样?”
“不怎么样。”
但尤娅的口气依旧不变。
始终例行公事、平淡、无机、冰冷。
“因为你不是魔物,也不是哥布林。”
她噘起了嘴唇。彷佛在闹别扭——不,她心想,这的确就是在闹别扭。
“所以您才不问理由是吧?”
“你要说,我就听。”
喔?她的嘴慵懒地呼出一口气。
“我一直想让大家了解。”
风摇动支叶、摇动草木,发出窸窣声吹过。
好害怕、好难受、好痛、好可怕,束手无策。
这世上存在这样的情形,这世上有东西会做出这样的恶行。
“……我就只是,想让大家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