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花与高科工的事情大概就是这样。
李烛觉得,今天一天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没有什么逻辑。如果要告诉今早的他,他因为要去买床,所以被打了一顿。而灯花则不会被打,那他一定会觉得发明这串逻辑的人简直脑子有病。
这种情况可以被称之为“命途多舛”。“舛”的意思是“背离”,而不是指鸭子的那器官,又长又弯。
所以让李烛来说,他就不同意让自己的生活变成那句名言一样:“Life is a dxxk”。这句名言不知道出自谁的口,但很多人都会接受这个说法,所以它理应是名言。
关于没逻辑的事情,事实上还有许多可说:
在李烛等人离开高科工的厂房后,可以在大门外瞧见一个趴在泥地上,畏畏缩缩的女人。
李烛担心这儿躺了个死人影响风水,于是上前踢了她一脚:
“您好?”
“没有谁家问好是踢别人一脚的,”那女的还活着,震惊了李烛一下,“所以我不好。”
人还活着,只是有些不正常,因此李烛放心了些。
“你在这做什么?”
无论做什么,这世上还有很多别的东西可以去做,比如说爱。总比在这里扮演老鼠要好上许多。
“你应该听到了吧,进去的互助会的人说的话,”那女的叹一口气,“她们嘴里说的‘成功改造的女人’就是我。”
这下被震惊的就不止李烛,还有李烛带的两个女子。
他们都万万没想到,让一个人失去美好品质,就等同于在事实把人变成一个趴在地上的,美艳的老鼠。这种意义上的改造可以称得上猎奇。
但不知道为什么,越是猎奇的东西,似乎反而越能激起人的兴趣。
于是李烛接着说:
“那你究竟在这里做什么呢?”
那女的瞪了李烛一眼:“如你所见,我在趴着。为了避免里面的人发现我。我也不想跟着她们。我害怕。”
这时李烛才知道。他们三个人与互助会的见面只有短短几分钟,所以可以站着出来,不用感到害怕。
而这位女士——可怜的受“改造”的女士,则需要和她们相处几年。这等于说一个人没有未来。
——一个人没有未来,就必须要趴着躲在墙底下,当一只老鼠。
这个解释在某些情况下很合理。但是结合李烛的现实来看,这某种意义上也是扯淡逻辑。
“那看来你比她们正常。”
“谢谢你的夸奖,不知道名字的先生,”女人艰难地抬起头,“所以你的女朋友要加入我们吗?”
“为什么要加入?”
女人的脸红了一下:“因为我实际上不太正常,她们其实才是真正的正常人。我还不能融入,所以我害怕。”
天杀的,李烛被吓得简直要跳起来!
被改造的正常人是“不正常的人”,不正常的人不需要改造,所以是“正常人”。这个绕口令就到此为止,如果继续想下去,那李烛的所有生活逻辑都将变成一坨狗屁。
这段高科工的旅途就到此结束。
这个地方让他们每个人都有股熟悉的感觉。
但无论是李烛,还是灯花,先前都从没来过这里,这是肯定的。
于是熟悉感只能来自于其他的方面:鸭子那器官一样的生活逻辑,脑子里随时随地窜出来的狗屁大道理,还有没什么理由就窜出来给你“邦邦”两拳的银蜡式人物。
有人会说这就是所谓的“人生经历”。但李烛想,如果自己的人生只能充满着这种经历,那他宁愿被改造成只会那啥的奉仕形。
所以他小跑上去。灯花已经走出一段距离了。
她低着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只是走着。
所以,对于李烛来说,第一句话说什么就显得尤其重要。
他觉得,“您好”虽然属于通用问候语,但是他脑子没病,不会这么开头。而如果说“在吗”,就有没事找事的嫌疑。
最佳的说法可能是“你还好吗”。但如果灯花回答“我很好”,那他就没辙了。因为问“你还好吗”时,最好期待一下对方说“我不好”,不然没话讲。
“关于高科工的事情,你怎么想?”
李烛最后选择了直入正题。
“啊,烛先生,”灯花没有意识到自己身边忽然多了个人,“我……我也不知道我该怎么想。”
这证明灯花的确不是很好。因为人不好的时候,往往会说出来许多自相矛盾的话。
“你也看到了……”
刚说出这句话,李烛就急忙刹了车。
他原本想说的是“这群人是什么鬼样子”,但这样显得爹味十分浓。而他还没有当爹,不想当一个爹味太浓的人。于是换了个说法。
“那你对他们的观感如何?”
“这很难说——”她忽然又转换了话题,“烛先生还是一如既往地在关心我么?”
李烛的小心思总能被灯花看穿,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似乎他们长着同一个脑子。这件事很难定论,一个人一定长了脑子,但不好说会不会和另一个人一模一样。
“因为我想知道你的想法,”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似乎做足了勇气,“我还不够了解你。”
灯花轻笑一声。
“还不够吗?明明已经知道深浅了——”
“不是这个了解!不只是这个!”
他回头看了一眼跟在后边的巫休晴。这名一直被忽略的警督吹着口哨,——当然,是对着他俩吹的。
“但我的确不知道该怎么想,”灯花收起了笑容,“您说,他们的目标是我。但目标为什么是我,我想不明白。目标是我,为什么又要作弄烛先生,我也想不明白。
“说不好听的是:他们有很多手段都可以得到我,为什么要用现在这样看着十分没有逻辑的方式,我也想不明白。”
灯花这样说,也是这样想的。一件事情的发生应当导致一个结果,但是两者之间到底有什么因果关系,这件事很难叫人想得明白。
这时,李烛忽然搂住了灯花的肩膀。
但他们的身高差不多,显得像搂哥们,所以他又不声不响地搂住了灯花的腰。
“烛先生?您……”
“嗯……”李烛习惯性地掐鼻头,“我想。”
“想就可以的吗?”
“不、不可以吗?”
青年像触电一样弹开手臂。引得灯花一阵好笑。
“可以。如果是烛先生的话,当然可以。”
女子握紧李烛的手,重新放回自己的腰际,像在系紧皮带。
——灯花后来想起这件事,十分后悔,认为李烛应该搂她肩胛骨的位置。因为手绕过来,还可以顺便揉一揉面团。李烛觉得理所应当,照做了,于是在大街上被沾了一手的牛奶。
经常搂别人就会知道,这种走路方式往往走不快。
因此挂在后头晃悠的巫休晴就常常会突然越到他俩前面,盯一眼,撇撇嘴,又减速退到后头,把他们当成动物园的观赏动物。
但李烛觉得,这撇嘴的表情仅仅代表了一种酸味,如果现在在她旁边放个大棉花(就是那个学弟警察),或许情况会很不一样。
如果是巫休晴,画面可能会变成三人两足竞技现场,搂肩搂腰只是为了协调身体,一定没有情侣的美好。说是公鸡情侣,可能比较符合现实。
——但现实是,公鸡不可能成为情侣。
想到这个,李烛朝巫休晴就开始笑。
“烛先生?”灯花注意到了李烛反常的表情,“您笑什么?”
“不知道——噗嗤。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
李烛最终是没绷住,笑出了声。
“当然,当然,”巫休晴又开始摆臭脸,“我更不知道有什么好笑。”
一般而言,说“不好笑”的人,往往会越笑越开心,笑到最后根本停不下来。
因此,李烛越看巫休晴那臭脸,心里就越想到公鸡情侣,因此越想笑。看着李烛笑,巫休晴也莫名其妙有些绷不住。最后开始乐个不停的是灯花。
笑到后来就会发现,这件事其实根本没有逻辑。
这就容易乐极生悲。
入秋的傍晚会有凉风吹过。一面是夕阳把人晒得出汗,一面是吹风让人觉得生寒。
灯花忽然往李烛的怀里挤,人也缩在了他的臂弯里。
“您要大衣吗?”女子收起了笑容,意识到腰间的手臂几乎没什么温度,“我给您披上?”
“不,不用了。”
灯花抬头看了李烛一眼,眼瞳里似乎透着光。后者因此与她对着看。他忽然觉得一阵头昏,一定不是来源于冷风。他觉得自己像是要腐烂,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因为腐烂的味道可以是清新的,不应该头昏。
不管怎么说,他闹不清楚。
-----------------
在新世纪四年接近入秋的万寿市的路上,并排走着三个人。巫休晴踩着马路牙子,在尝试高跟鞋能在落叶上捅多大个洞。李烛搂着灯花,他们两个快要腐烂。
“我害怕。”
灯花突然开口。
李烛知道他接下来说的话可能没有什么结果,但他还是要问:
“怕什么?”
出人意料地,他得到了回答。
“您还记得那个女人吗?就是那个在屋里扯着我说话的女人,”灯花指的是“你”女士,李烛记得,“她说我害怕——有可能是对的,也有可能是错的。”
“我好像记得,她说你害怕,是因为你害怕接触你的人别有所图,”李烛复述了一遍那个女人的原意,“你想表达的是她说得不准确吗?”
“不,不是的,”灯花摇摇头,“是我不知道原因。”
“不知道原因?”
“我害怕。无论是您的好意,还是‘高科工’的所谓‘好意’,我都害怕,”灯花攥紧了拳头,“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害怕——可能像您说的,它就是一种情绪,没有任何逻辑。”
风吹得很大,卷得皮制的大衣都在摇摆。
李烛忽然发现,那股暧昧的、腐烂的气息顿时消失了,他和她也不是情侣,没有那种让人陷进去的漩涡。
面前的只有赤课课的冷风,连灯花也变得赤课课的。
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往没有逻辑的境界滑去,以致于他故意做的任何“无逻辑”的事情,实际上都是有逻辑。他做不到真正的毫无逻辑。
所以他低着头,他知道他要吻灯花,灯花也知道他想这样做。但这个吻没有任何结果。
他们依偎着站在万寿的街头,十字路口的正中心。李烛的那玩意被冷风吹得可耻地直了,于是灯花笑了,笑得有些凄惨。
她蹲下去,在夕阳的光晕消失前咽下最后一抹九月十五日的乳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