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车拖着“吱呀”响的轮毂,撞开一排摩托车,向前飞驰,声音简直是用指甲刮黑板。所以不管是李烛等人,还是后面紧追着的皮卡,都处于浑身酥麻的大脑皮层按摩中。
李烛现在还想着方才灯花开出去的那一枪。
枪弹炸开的尸花沾了一半到车窗上,以致于巫休晴左边的视野完全是一片红白,——搞不好这也是一种打游戏的红白。
他突然有个令人头皮发麻的想法:这种尸花最好不要是“灯花”这个词本来的意思。他不想在做那种事的时候被爆头。
当然,他现在其实已经被爆过不懂哪一个头了。
“灯花……”
现在居然轮到李烛战战兢兢了:“你还能射吗?”
“烛先生?”
灯花嘴角依然勾着一抹邪异的笑,但说话还属正常:“您在说什么呢。”
“不是,”李烛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舌头,“你还能开枪吗?”
“能……或许能吧。”
可以使人肾上腺素飙升的手段有很多:打架是一种;追车是一种;开枪自然也算一种。
别人飙升的时候,往往会浑身红透,气喘如牛,十秒钟接住跳楼的小孩,五秒钟在做那件事的时候那个出来。
对于灯花来说,她只是平静的看。
一开始她只是有某种自信,相信巫休晴,相信李烛。这种相信一定要建立在他们的确有实力的基础上,因此她害怕。
她怕的是一切失去掌控。怕她失去生活,失去她自己。
失去李烛。
在屎壳郎击发的时候,她瞧见那个威胁他们的男人软倒在地,像一口荒唐地在火里融化的塑料袋。而她就坐在一辆荒唐的警车上,和李烛这台更加荒唐的破车一起,开向一个连自己都想不到的荒唐的自己。
——一切美好的文学的想象先放在一边。最荒唐的事情是,李烛想让她用“屎壳郎”手炮击碎后边的皮卡。
“你能打掉后边的车吗?不行的话,尽量逼停也行。”
李烛努力地控制警车的方向,现在不仅是下面挤得屎意浓郁,还晃得想吐。
灯花听到这话也想吐,这吐不是物理的吐。
“我、我试试看吧。”
得益于巫休晴车上可以从内部击穿的车窗,灯花不需要像李烛一样站到天窗上,冒着被打成筛子的风险输出。
她只需要跪在后座上,透过后车窗那小小的视野,尽力瞄准皮卡的软肋。
李烛能通过内后视镜瞧见她姣好的背后曲线,和中途突然陡起的臀。
他单手开车,右手背过去拍了一下。灯花回头一笑,踢了他一脚。这事情很不公平,用脚踢实在是疼。
“所以李烛?”
现在轮到巫休晴发问:“你有什么打算?我指目的地——”
面前忽然出现一堵高墙,墙上有个标志,“前有下水道”,证明撞进去会摔进粪坑。
所以李烛打了个急转,整个人被惯性压向巫休晴。于是他们脸贴脸,鼻息都能互相感受到。
“没别的打算,”李烛这时还不忘关掉转向灯,大概是科三考了十遍没过的后遗症,“过桥吧。”
“过桥?你说的是胜利大桥?你打算怎么过去?”
“车过不去,”李烛拍了拍方向盘,“人可以过去。”
万寿有一条贯穿全市的河流。这条河流是东西走向的,西边有许多桥,东边只有一座。
就是他们所说的胜利大桥。
这座东边唯一的过河大桥在战时已经被彻底毁坏。毁坏的意思是被破烂的车堵成了泡芙,还远未到折断的地步。同时,还有种意思是胜利尚未完成,因为没有同志了。
“桥上全是废弃的车。到那里弃车,我背你,灯花走路。我知道一条路可以躲开他们。”李烛说。
“弃车?”巫休晴用自己的头猛地顶开李烛,“你让我丢掉这辆911 Dekar X Plus Ultra……巫氏改装版?”
李烛一听鸟语就头疼,这件事在他自己说鸟语的时候就不会发生。
“到时候会把它找回来的,”李烛点点头,“我肯定。”
“不你没法肯定。”
“我肯定,百分之百肯定……好吧九十。八十吧。”
“你——”
“别拉着脸,你这中控能放歌么?”
听了这话,巫休晴就开始像老太太跳广场舞一样发抖。一半是因为李烛的腿太长,压到了她骨折的腿,十分疼;另一半单纯是因为气的。
在原来的计划里,她盯着李烛的屋子,瞧见灯花被带走,就可以顺便戏弄一下李烛,让他意识到自己的帮助多么重要。进而让这个浑身精悍之气的男人为她所用,为她舔舐足缝。为她……
——不对,想太歪了。
但巫休晴就是巫休晴,这代表着她想到异性的时候一定不带着任何暧昧的感情。什么时候带了,她就不是巫休晴。
“烛先生,”灯花这时插话进来,“已经没子弹了——很抱歉,我实在拦不住他们。”
透过后车窗远远地看,可以瞧见追着他们的皮卡车头上满是弹痕,车开得歪歪扭扭,因为主驾驶身体的一部分已经黏在座椅上,现在是副驾驶和另一个人在开。
具体方式是:副驾驶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个人从后面往前爬,头伸进死去的主驾驶的裆底下,用手踩油门。
某种程度上,这叫默契。
“没事,他们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了。”李烛进一步踩死油门。
“我们也一样。”巫休晴插话。
“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但确实,我们也一样。”
这意思是,他们决定“坚持不了多久”,就像李烛和灯花晚上决定做那种事一样鲁莽果断。
这时候,灯花转过身来,不再去看后边追车的情况。而是将身子探到驾驶室里,左手环绕李烛的脖颈,胸前贴上来,像大号的树袋熊。
如果还记得,李烛的鼓包鼓到现在,还没有放松下去。
“灯花?”李烛有些疑惑,“你做什么?”
“我在想,有什么可以为您做的事情。”
这说明,灯花实际上也做出了某种决定。她的手放在李烛的大腿上,忽然觉得自己也在变得荒唐。
所以她说:
“烛先生先前是不是想问我,我害怕,为什么还要允许您决定我的一切?”
这个callback跨越了时空的距离。现在是追车戏的末段,警车已经开上上桥的辅路,世界随着车轮抬升。
李烛有这个印象:“是的。你现在要回答吗?”
“不,我回答不了。”
灯花摇摇头,忽然又“噗嗤”地笑:“但我说了,您不要笑话我。——或许是您控制我,我才不用担心您消失不见吧。”
“挺好的回答,为什么要笑呢?”
明眼人都能瞧见,李烛这小子实际上在说谎。他嘴角快翘上天了!
笑是会传染的,李烛忍不住笑,灯花自然也忍不住。后边的枪声越大,他们的笑声就越响。生死时刻的人的确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灯花最后笑得伏在李烛身上,峰峦一颤一颤。
伏了一阵子,她抬起头,狐狸眼睛里好像有水一般。
“那烛先生,可以让我暂时决定一下你吗?”
“你?!”
这实际上是巫休晴的惊呼:“你们两个要做什么呀?!”
于是灯花的左手捂住了巫休晴的眼睛,把她推开。她还能被推到什么地方呢?只能勉强和粘在窗上的血肉作伴了。
——(车)
因为巫休晴不愿听,不愿看。所以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需要做一点粉饰:
如果炒过茶就会知道,炒茶和解腰带实际上是一码事。一个下边是滚烫的锅,一个下边也滚烫,所以需要眼疾手快。唯一的不同是,炒茶可以用锅铲、茶刷,解腰带就不行。
但如果你要把手比成锅铲,那也没人好说什么。因为什么都没有逻辑。
李烛现在是在开车,不是在炒茶,所以炒茶的另有其人。开车需要挂档,因而有一个档杆。他踩死油门,因而档杆永远停在六档。
开自动档的不会理解手动档的美妙。档杆握在手里的时候,就好像整辆车都被握在手里。车的每一次传动都与自己息息相关。
这种情况说明了一个道理:如果你握住了一个东西的档杆,就代表着你能将这个东西握在手里。
灯花现在做的就是这件事。
初秋的万寿外面吹着风,十分冷,于是车里也冷。
巫休晴因此发抖,像老太太跳广场舞;李烛也因为别的事情发抖,也像跳广场舞。他们组合在一起就是两个老太太贴在一起跳广场舞。这种画面有些荒唐。
在把李烛变速到六档的前一刻,李烛单手扶住了灯花。
“这是什么晴趣吗?”灯花不解地歪头。
“可能是吧。”
于是李烛开着车,挂档。灯花开着李烛,李烛和她一起挂档。
这时候,李烛和车仿佛就是一个东西。同理,他和一切有档杆的东西都是同一个。他和车和灯花和巫休晴和银蜡和晞和黄狗和“你女士”和胜利大桥和大河和万寿和他和她和它和——
和天地都是同一个。
唯一的不同是:李烛最终会变速到六档,甚至往上。然后瞬间跌落下来。
这种感觉把李烛的思绪拉回来。如果要同别人说,在初秋的夜风中一边开车一边开自己,会达到天人合一——儒学者一定要气得一起发抖。
——(结束)
李烛猛地踩刹车。
桥面上横七竖八的是被抛弃的车辆,他们的警车没法再往前开。追他们的皮卡和摩托也一样。
“快走吧,”李烛做完默认熄火动作,系紧腰带,“他们追上来就难受了。”
于是灯花舔干净手,下车帮忙运送巫休晴。
“别拿你干过那种事的脏手碰我!”
警督愤愤地甩手,天知道她方才经历了怎样的痛苦。
紧接着,她打了李烛一巴掌。
“快,副驾前面有一袋药剂,给我。我才不要和你们贴在一起。”
李烛眼疾手快,在副驾的储物箱里找到那袋针剂,递给巫休晴。
只见女子抽出一根,猛地往手臂上一扎,浑身疼得紧绷。
没过多久,她骨折的两条腿便可以走路了。
“这是什么东西?”
“你不需要知道。”
这世界上有许多没有逻辑又荒唐的事。就像李烛开车,灯花开李烛;就像追车的皮卡用手踩油门。
在这些事情的映衬下,打了根针就能走路,实在不算很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