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烛回家之前,他曾经对家里的情况有过一个猜测。
那群混混没有抓到李烛和灯花,就一定会做点什么别的事情发泄。
在胜利大桥上搞比赛算一种,咒骂李烛算一种,闯进他的家里打砸抢当然也算一种。
所以当他们回到南区的家里时,看到的场景和垃圾场差不太多。
如果你还记得,李烛的家有四四方方几面白墙。现在白墙上多了红油漆涂成的大字。
“老鼠药、蟑螂药、人类药,左转窗口办理。”这是一种。
“电话号、座机号,大号小号一应俱全。现编现取,右转进门。”后边还跟着个箭头。
除此之外,还有红的脚印、红的唇印、红的屁股印。
最明显的莫过于墙上的一根红色路灯杆,长约十八分米,也就是一米八。灯杆左右挂着俩圆圆的灯。——不用说都知道这实际上是个啥。
李烛站在这玩意面前,端详良久,想知道这究竟是不是人印上去的。
最后他得出结论:
“一定是画的。因为没人的那玩意这么宏大。”
灯花觉得李烛说的话很有道理,于是点点头。
“同意。毕竟您已经是人类的极限了。”
“我虽然很感谢你的夸奖,但这个时候不该说这个吧……”
他们从门走进去。——现在与其说是门,不如说只有个洞。他们从洞口爬进去,像从未来过这里的原始人。
李烛承认,他从未发现自己的屋子里竟有这么多东西。
细细数过去,一张桌子变成了四张,椅子中间碎了个洞,所以它现在其实是马桶。水杯也从中分成两半,如果把杯盖盖上,就有一正一反两个杯子。
另外还有一种杯子也断成了两半。灯花扭着身子走进去,像在跳芭蕾,看着这杯子老半天,最后惊喜地说:
“太好了!这下烛先生能和我一人一个了!”
李烛给灯花脑袋一个暴栗:“你要这玩意做什么!”
这玩意并不值钱,所以灯花不要,李烛也可以不要。他屋子里最值钱的东西还是满墙满柜的各种画报与黑白漫画。一旦论到钱,就没法轻易地说要不要。
李烛捡起地上散落的书册,需要认真评估一下留下它们的价值。
这时他发现,有些书上沾着黏黏的怪异液体,散发着一股雄性的恶臭。
对于这些书,就不能再用钱来衡量,全都应该丢掉。想到要舍弃他们,李烛就长长地叹气。
叹气一方面是对老朋友的不舍,另一方面就是实在太臭,他不得不努力呼吸新鲜空气。
但李烛把它们放进屋外的垃圾箱里时,心底忽然生出一阵悲凉来。这些“老朋友”没沾上人味的时候还十分有价值,沾上了人味就一点价值也没有了。
他觉得这个故事不是想告诉他这个,但他现在只能想到这个解释。
他因此十分生气,觉得老天爷好像在逗他玩,于是狠狠地踢了一脚垃圾桶。垃圾桶纹丝不动。
“烛先生?”
灯花经常在见到李烛的时候生出许多疑问。这不是她的原因,大概只能归咎于李烛这个人不太正常。
他红着脸,显得很不是滋味。
“您是被氨气噎着了吗?”
这时候,灯花挽着毛衣的袖子,裤脚卷起,穿着拖鞋在一群垃圾里腾挪,身上渗着细汗。李烛能闻到空气里渗着油漆、灰尘,与荷尔蒙的味道,是一股清新的铁锈味,很快它们也将变成垃圾桶里的氨气。
毫无来由地,李烛忽然升起蓬勃的欲望。这种欲望的成因十分难解,大概和路过垃圾桶想去扒一扒的欲望相同。
于是他三步并作两步,跨过椅子变的马桶,在空中转了个圈,落到灯花跟前。
“烛先生——呀!”
他按住灯花的肩,将她狠狠压在墙上。灯花的肩上传来沙沙的触感,或许是黏上的灰。
眼前的灯花不像平常那么美,她的发丝黏在脸颊上,汗味还带出了些许雌/臭。这种失落的美丽让他因而欲望更浓。
“别这样……”灯花偏过头,“打扫卫生呢,多脏啊……”
“不,不脏,”李烛轻轻将灯花的头掰回来,“你比平常的模样更有人味了……”
“人味”这两个字就忽然地又从脑海里蹦出来,让李烛忽地一愣。
于是他知道,梳妆打扮成所谓的“奉仕形”的灯花,有一种价值;不梳妆不打扮的有“人味”的灯花,就有另一种价值。
某种意义上,“奉仕形”与垃圾实际上是一种东西,都应该是没人要的废物。
唯一的区别是:那些画册被人做了那种事,染上了“人味”,因此变得不那么有价值;灯花被李烛做了那种事,染上了“人味”,因此有了另一种价值。
——所以变得有价值的关键是做那种事。
李烛觉得,这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他确信,自己的故事里,有一个做那种事很美,不做那种事也很美,——甚至做什么事都很美的姑娘。
她的美不是因为她叫“奉仕形”,而是因为她是她自己。
李烛意识到:沾上人味的灯花,失去的只是“奉仕形”的价值。
——她获得的将是属于自己的整个世界。
想到这里,李烛发现灯花原来与那些被丢进垃圾桶的画册不一样,于是忽然乐得像个孩子。
灯花本来已经做好迎接身上的野兽的准备,闭上眼睛好一会,发现熟悉的感觉没有传来,又疑惑地睁眼。
“怎么了?”
“没怎么,没怎么。”
李烛笑得像犯了癫痫,忽然又犯了正经,端起灯花的脸。
“我喜欢你。”
灯花的狐狸眼睛连续眨了好几下,每眨一下脸颊就红一分,到最后实在忍不住,扇了李烛一巴掌,用力地乱捏他的脸皮。
“您说,喜欢我?”
李烛突然沉默了一会,主要是疼的。
“现在不太喜欢了。”
灯花盯了李烛一会。她用手指在额头上胡乱擦了把汗,然后掰开李烛的嘴,将满是汗珠的手指伸进他的口腔。
“现在还喜欢吗?”
人是汗的,汗是咸的,还有点花香。这让李烛想起玫瑰炖臭豆腐,毛驴踩格桑花。——全xx是两回事。
“不知道。”
“那您能不能让我知道知道。”
李烛摇摇头:“想知道什么是喜欢,就自己喜欢喜欢嘛!老掐我怎么回事?”
灯花发现自己的嘴角翘得压不下来,于是干脆压下自己的头。老半天憋下去了,抬起头,脸蛋又鼓成河豚。
“呸!就掐!”
后来的事情是这样:灯花是奉仕形,通常来说力气很小,也不知道为什么能有将李烛往回推的力气。
于是李烛往后踉跄好几步,左脚踩到了玻璃渣子,“嗷”地一声飞起来。落下的时候屁股卡进椅子变的马桶里。因此椅子也“嗷”地一声,垮到了地上。
灯花一屁股坐在李烛腿上,掐着他的脖子前后晃。晃了好一阵才问:
“烛先生,还喜欢吗?”
“别,别晃了,隔夜饭都要给你晃吐出来了。——老问这个做什么?”
“呃……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还问!”
说完这句话,两个“不知道”就都沉默下来了。
灯花浑身是汗,李烛也浑身是汗。
他们对着坐,身子越来越烫。
“您要……现在‘知道’一下吗?”
灯花抬手,想要解下盘起的长发,被李烛阻止了。
“不,还是算了吧。”
“您真的不喜欢了?”
“不,不是这个原因……”
新世纪第四年的秋天,李烛知道自己还是一事无成。这不代表他做了许多失败的事情,而是代表他还有许多事情可以做,但现在还没有任何一件实现。
他答应要为灯花找抑制剂,找她的母亲,这些事情没有任何一件成了真。而他们之间忽然有了一种叫喜欢的感情,这感情是否成真,现在也完全不好说。
好吧,他觉得,他有必要对这种情况做出一个解释。比如说自己:圣母心泛滥。或者是:好涩,这个好是喜好的意思。
但无论怎么解释,在现在的场景面前都是无力的。
因为他们的故事已经开始了。
任何故事都只怕开始。
他推开灯花,自己站起来,屁股对着门拼命地撅。这不是他突然犯了同性恋,而是椅子塌的时候,椅面变作的“马桶圈”没有碎掉,于是他的屁股现在还卡着,勒得李烛屁股大了一圈。
“姐们,来帮我一下。”
他这话是对着灯花说的,但灯花好像并没有动。李烛抬头疑惑地看,却发现这女人跪在地上,笑得声音都发不出来,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灯花,你……”
“你你你,你什么你。——你干什么呢?”
关于这个声音的来源,可以简述如下:
巫休晴提着箱子刚走到李烛家门口,就看见一个男人屁股在奋力地晃。她感到一阵嫌弃,同时却又对这个屁股十分好奇,因此走近去,用膝盖狠狠顶了一下。
这一顶,那马桶圈就顺溜地滑了下来。
这场景让李烛感受到了无比的屈辱。他愤愤地瞪着巫休晴,心里想,今后要有机会,一定要让这女人的屁股也吃吃厉害!——后来巫休晴屁股经历的痛苦,从这时起就能瞧见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