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确如军医所说,医院里的人渐渐地变少。先是护士大规模离职,后来是医生,再后来连扫地工都跑得没影。
灯花拿着检查单要去找新的医生,最后在一层的边角里找到一个办公室,里面有一位老太婆,正在奋力朝天上甩水,嘴里还喊着“去”,“去”——因为天花板上全是蜘蛛。
“医生不在吗?”
“咳咳咳,我就是医生,”老太婆摘下口罩,还好,灯花没在底下看到白色浆糊,“你坐吧。不想坐也行,我要打蜘蛛。”
于是灯花坐了下来。坐下来也十分不安稳,因为天上的蜘蛛丝和水滴轮番掉下来,有时还带着蜘蛛的大粪。
灯花想,她来这里是接受改造,不是接受大粪的呀!
于是把老医生扯出来,让她换了个办公室。——反正现在都没人了。
这样一来,老医生终于有闲心给她审阅手术计划书。每看到一条,她就“啧”一声,接着演变成皱眉头,到最后一项的时候,愤然拍桌而起。
“原来接手你的是哪个没良心的!那种水喷了丫一纸!”
灯花告诉她是那个“死掉的”军医。老医生砸吧砸吧嘴:“那姑娘……也是个可怜人。但我们谁不可怜呢?”
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如果承认自己可怜,就要承认自己可恨,还要像那个军医一样承认自己欠澡。
灯花觉得,军医欠澡,老医生可能也欠澡,但是该澡她们的人在哪,这就不容易知道。
给灯花重新写了一张检查单之后,老医生便领着她去做手术。
在这个人几乎跑光的大楼里,老医生写检查单主要是给自己看,她说自己逐渐开始犯健忘症,表现为洗澡时不记得自己有没有打过沐浴露,忘掉上厕所时有没有擦屁股。
因此,为了练习记忆能力,这医生还同时有许多其他身份:收银、出纳、医生、护士、清洁工……要这么排列下去,迟早要把医院所有工种列一遍。
老医生让灯花躺在病床上,自己颤颤巍巍地操作仪器,说:“放心好了。”
放心的结果是这样的:改造手术总的来说是机体重生长,因此在麻药时间过去后,灯花“挺住”了几秒,随即开始哭嚎。哭嚎的主要原因是痛。
而在嚎了几秒之后,她又嚎不出来了,于是保持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愣在床上。
她瞧见自己左边胸口巨大,右边胸口还保持着原来那样小,——人怎么能又大又小的呢?她只听说过男人的那玩意会又大又小。原来自己胸口长的是男人的那玩意啊!
但想到这分明就是自己,又突然笑不出来了。
灯花向左翻了个身,因为左侧的重力实在太大,只有这样才能睡得舒服。
这场景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可以被通用在许多不同的地方:坐着的时候,灯花需要向左侧着坐,走路的时候也经常不自觉歪到左边,开始打螺旋。甚至于上厕所排便的时候也是斜着喷。
久而久之形成了脊柱侧弯,眼睛还斜视。
这对于一个花季少女而言实在是大问题。老医生发现之后,决定尽早把右侧的手术提上日程。
但灯花的侧弯属于陈年痼疾,难以纠正。因此医生不得不将右侧再变大加重。后来又需要左侧更重一些。循环往复。
如前所述,医生患有轻度健忘症,因此经常忘记将平衡调回来。以致于灯花的脊柱时而向左弯,时而向右弯,眼睛也胡乱斜视,最后差点变成左眼珠朝上,右眼珠朝下。
众所周知,眼睛的视野是叠在一块的,所以一眼朝上,一眼朝下,叠在一块就是正常的视野。
但有这个常识的人不多,因此医院剩下的人都以为,灯花朝上的眼睛是在看天上那个屁/y,朝下的眼睛是看人类的屁/y。
——好的不学,学什么看屁/y,以为这个世界都是屁/y吗!难怪要送来改造!
这样一来,医院的人都躲着她走,于是根本没人注意到她的大小胸。
最后老医生一咬牙一跺脚,“不能再这么乱搞了!”将灯花一个五花大绑束在病床上,将那俩玩意再调平衡,不允许她再乱动。
但灯花认为,这“不乱搞”实际上也是一种乱搞。
虽然她的脊柱侧弯和眼珠子乱跑最后好了,但那俩玩意比原定计划大得过分。后来灯花习惯性地托着走路,就根源于此。
在灯花被五花大绑捆在病床上的时候,还发生了这样一件事:
有一天,医院忽然闯进来一群人,穿着黑帽子黑衣服,打着西装领带,像刚从葬礼上下来。进门就问:
“院长在哪里?”
他们从东头找到西头,把医院里隔夜没人丢的尸体都找了出来,最后找到灯花的病房。
“你是院长吗?”
灯花连忙摇头。有谁家院长会被绑成x怒的样子?
这时,老医生刚从外边回来:“我就是院长。你们有什么事?”
“院长,你好,不好也罢。我是联合政府安置署的工作人员,现在向你征收奉仕形。”
“我没有收到任何政府官方文件,没有权限调出奉仕形。”
“x的……”那人举起了枪,“你真以为奉仕形还是你的东西?”
院长瞟了他一眼。
“我从来没说过我这里还有奉仕形。”
这话让黑衣人愣了一下,无奈地叹气。
“让我看看那个人。”
“那个人”当然指的是躺在床上的灯花。
“那是待处理的尸体罢了。”
“看看。”
院长耸肩,走过去,一把扯开了灯花的眼罩。顿时,灯花的上下眼便惊了那群人一跳,但还有些将信将疑。
于是老人又解开灯花的束缚带,灯花立刻抽风似的左右乱扭,像失控的老式挂钟。——这时,她的脊柱侧弯还没好。但已经足以把黑衣人吓得面色煞白。
他们定睛一看,好家伙!盖着灯花的白布肿起来一大块,这不是死人的浮肿还能是什么?
于是这群人面色白了又黑,黑了又白。没想到这老太婆明明是奔死的人,竟然还有恋尸癖!骂骂咧咧地夺门而逃。
灯花被自己晃得晕头转向,吐了一地。吐完擦擦嘴巴,问院长为什么要帮她。
“为什么?为了你,也为了我自己。我犯了许多错,别人用我的名犯了许多错。所以我到底是不是错的……哕——”
她话没说完,就被呕吐物呛得要背过气去。灯花怕院长死了就没人给她松绑带,抽出手来扇了老人一下。于是院长踩着地上的洗涤剂,一下就溜到门外去了,捡回一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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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战时”与“战后”交替的医院里,灯花度过了她新生开始的前几个月,院长度过了她后半辈子的后几个月。
灯花经历了从年轻女子变成少妇的过程。从镜子里能瞧见,她的唇丰润起来,眼睛变得狭长狐媚,眼角点了颗泪痣。
总的来说,她在经历人变老的过程。
客观而言,她的模样和“老”沾不上边,皮肤仍然细嫩,肌肉照旧滑弹。老医生也说:“你不会变老。”
后来又补充:“你要是老了,就来这个医院。我老了,懒得拆设备。如果还能用,你就用着。”
灯花摇摇头。她以后要是因为这个又脊柱侧弯,眼珠子一上一下,可没人帮她!
院长老了,这是一桩事实。灯花没老,这是另一桩事实。但她们都像是“老掉了”。后来灯花想,老了会怎样先放在一边,她得帮帮老人做事啊。
这之后,天一亮,灯花就要起床帮院长干活。主要是不让鸟屙屎,赶楼道的蝙蝠,视察停尸房防止丧尸灾害。
早上早起,遇到别人就要问好。一开始是:
“哟!院长,带孙女啊?”
后来变成:
“早嘞您!儿媳妇也来了哈?女儿?——都不是,还是您那孙女?女大十八变啊!”
这时候,灯花起床收拾头发的时间越来越长,鸟早就屙完屎跑了,一老一小只能在原地干瞪眼。
“我去追?”灯花扎好头发。
“你追什么追,孩子睡傻了吧?还能把屎按回去不成?”院长上下看着灯花,“小姑娘倒是品味不差,新的大长腿可美了,——但你能跑出去一百米么?”
“八十米吧,也可能五十米就瘫了。”她力气早没了。
“能跑也不成,咱也不会飞啊!你去照顾别的病人吧。也没剩下几个了。”
为了方便,医院里剩下的受改造者都被安排到了一层。但总有人闲得慌,手术过了跑到别的地方去,美其名曰散心。
灯花能够理解散心的欲望。她瞧着镜子里的自己,挺着胸,撅着臀,手指撩起如瀑长发,不可谓不是艳丽绝伦。
她忽然想起那个军医的动作:挺起纤细的腰肢,用力捏一把小腹。于是学了一下。
——她的身子也猛地弓起来,眼睛翻白,舌头淌出来,咳出晶莹的唾液。
但这是正着弓,俗名曰“弯腰”。
这原因是她一拳打到自己横膈膜上了。和小腹只能说差得十万八千里。
——这让灯花觉得受到了军医的欺骗。她也不得不去散心。
但当她穿起白大褂的时候,她忽然又理解了军医后来对她的态度。全因为是那群奉仕形预备役们一散起心来,就像到处寻找窗台屙屎的鸟,飞起来就不知道窜到哪里去了。
灯花满心不爽,但先前的记忆重塑让她忘了大多数脏话,因此她只能用自己的想象力重新发明一个。
最后她的决定是:“鸟屙屎的”。
这脏话虽足够低俗,但并不简明扼要,远不如“傻x”,“你冯”表现力强。但总结成“鸟的”或“屙屎的”又太过简略。
于是灯花觉得,精准的脏话简直是人类世界最完美的发明。所以她也算半个“鸟屙屎的”,因为她发明不出来这么精准的脏话。
起初,灯花的性子被改造得过分温柔,因此去“赶鸟”的时候总是无功而返。
赶的次数多了,免不了要和鸟们起矛盾。于是每当灯花穿上白大褂去赶鸟,鸟们总要传:“那个大大的标志又要来啦!姐妹们快跑!”
灯花听了气得胸疼,从底楼爬到顶楼,顶楼爬到底楼,也没缓过来。
她的确大,哪都大,可怎么就是标志呢?
院长听说了这件事,也气得胸疼,抬手给了灯花几拐杖。
第一拐杖说:
“傻x!胸疼还爬楼,缓得过来才怪!”
第二拐杖又说:
“大傻x!说你是标志,你不是标志,这不亏了吗?拿这个去!”
灯花接过院长递过来的一沓文件,是不同病人的改造计划书。
“要有不听话的,你就改!改成啥样我包尾。——也别乱改,有些项目做不了了,起不到威慑性。”
说完这些,她向座椅上一靠,潇洒地说。
“去吧!小姑娘!去当一个大大的标志!”
如果你还记得,军医对灯花的期望便是让她当一个标志。但灯花总觉得,这词语的意思一定不是让她去找“鸟屙屎的”。
另外,那群到处跑的鸟说灯花是标志,实际上是一种玩笑。但灯花忘了很多东西,因此当了真。所以她们后来全都陪灯花当了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