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钟响了一声又一声。凉止不情愿地爬出床铺。不知道晴子在妈妈的房间睡得还习惯吗?他推开妈妈房间的门,却发现被子整整齐齐地叠好,里面空无一人。
凉止大声呼唤:“晴子!晴子!”
唯有房间的震动给予他回应。
晴子不会不辞而别了吧?
晴子不会生气了吧?
凉止开始地毯式搜索,却连晴子的影子都没看到。
正当凉止失神落寞时,他听见了敲门声。他的心跳动到极点,内心渴望敲门的是晴子,甚至忘了妈妈已有两天没回家了,敲门的更可能是妈妈。
凉止忐忑地开了门。
是晴子。
凉止快要哭出来。
他不管不顾,猛地冲向她,用手臂深深地搂住晴子。
“喂,今天是上学的日子,再不走要迟到啦。”
凉止这才松开手臂。
“今天,我跟你去上学。”晴子真诚地说道,看起来不像开玩笑。
“咦?为什么?晴子不用回去当汽水少女吗?”
凉止觉得自己的问题有点多,后悔说出口了。他根本不想晴子离开。
“晴子上完学再离开。”
凉止自然地牵上晴子的手,想到也许以后再也摸不到这么纤细柔软的手,他有些遗憾。
穿过一排排街巷,凉止到了学校大门。
就这么牵着手走进去吗?
—不行。
要是被主任、老师看到就惨了。
凉止不情愿地松开手,手掌残留着温热的芳香。
他看向晴子,有些不相信晴子能跟他进入学校。
晴子一副你瞧好了的表情,跟在他的身后。
结果—
凉止十分顺利地通过大门门禁,还遇到科任老师向他打招呼,他心里满是惊慌失措,表情却是风平浪静的样子。
凉止以为,他肯定会被老师识破,抓去学校办公室罚站,在深刻认识到错误后,写上三五千字的检讨才行。
凉止倒不担心写检讨的事。
是挨打也好,还是写检讨写到手筋疲软也好,他都不在乎,毕竟,他生活在校园,这些事对他就像吃饭喝水一般平常。
只是……
他不想连累晴子。
出乎凉止的意料,科任老师在他答完话后就沿着林荫道离开了,似乎根本没注意晴子。
凉止迟疑地回了回头,身后的晴子皮肤白皙,睁着大大的眼睛。
明明就在我的身后,怎么没有人看到晴子?
他回忆起来,通过大门门禁,保安为他放行时,也自动忽略了晴子。
凉止又联想起那个梦。
莫非—
晴子就是梦中的女人,而梦中的女人是虚幻的,并不存在。
所以,晴子也只是一团幻影,其实是他想象出来的。
这么解释,其他人看不见晴子就非常正常了。
凉止感到些许失落,自己周末在跟一个脑海中幻想的汽水少女一起玩,他们经历的一切难道都只是他可怜又可悲的梦吗?
他们在教学楼分别。
原因是,晴子想在校园里转转,上一上其他班的课。
凉止心想,晴子既然是自己幻想出来的,就随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他合理地怀疑,自己每次一到学校,心情就蒙上一层阴霾,想象力像老家的井,再也打不出一滴水,晴子的消失,正是想象力即将枯竭的标志。
只是大脑的潜意识不想让他从这个梦中醒来,编造了个貌似合理的借口欺骗了他。
上课的时候,凉止总是心不在焉的,不时被老师点起来回答问题,回答不上来,就让凉止站一节课。
大家会暗地里发出窸窸窣窣的笑,笑凉止的狼狈和愚笨,但也不会觉得这个场景有什么问题。
同学们觉得:凉止再正常不过了,和他们一起生活学习的凉止每天就该是这样。
凉止的耳朵放空,眼睛盯着粉笔板书的黑板,双眼却仿佛穿透一般,注意着一个不存在的地方。
他不讨厌老师让他罚站,反而因为能就此不再紧张兮兮地跟着老师的节奏而轻松不少。
这下,可以专心呼唤晴子了。
教室里的笔记本和笔尖碰撞,发出沙沙的声音。老师中气十足的讲课声,班级同学大胆的提问声,还有解答一个简单的问题之后,老师和学生双向的愉悦声,在凉止的耳蜗附近徘徊,然后感到无趣,就慢慢消逝了。
对于这间教室,这个班级,凉止不是必须品。
凉止的眼神怔怔地看着黑板,老师发现他的心思离开了教室,但想到已经惩罚过了凉止,还是随便凉止干什么吧。
老师只当做没看到。
与此同时,位于凉止所在教室下面一层的高一(4)班,正在经历漫长的寒冬。
班级里都是双桌,扫眼望去,似乎所有人都坐得满满当当。
可正因如此,进去高一(4)班的老师和学生才会注意到那个空出来的桌子,上面摞着一叠书,课代表发回的作业本散乱地铺在桌面,没有人前去整理,或者说,是没有人敢去整理。
那是新藤加慧的座位。
在第一列后排末位,后门就在边上。
不管是班里的男生,还是女生,都对关于新藤加慧的任何话题讳莫如深,仿佛一提到新藤加慧,就会有不详的事情发生。
新藤加慧成绩优异,在班里总是名列前茅,待人也很温和,可是,也许是上上个月,也许是一个月前,加慧突然变了一个人。
她不再跟任何人讲话,会莫名其妙地流泪,收作业时,要是别人催促她了几声,她就会情绪崩溃。
女生宿舍都在传说,新藤加慧被下了诅咒。
不仅如此,连以前常跟加慧一起放学回家的几个女生也都有些不正常了。
她们没有变得像加慧那样奇怪,但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一旦有人问及加慧,她们就立刻摇摇头,表示跟加慧完全不熟。
估计,是怕诅咒传染给她们呢。
在新藤加慧登上新闻,变成一具冰凉的尸体后,诅咒似乎得到了印证。
一同印证的还有诅咒的传染性。
以前和新藤加慧玩得特别要好的今村夏子,突然夜不能寐。
夏子的黑眼圈也肉眼可见地越来越重,像是熬夜之后的大熊猫。不仅如此,夏子会在某一段话,出现新藤加慧四个字的任何一句话说出时,变成另一个人。
一个情绪失控、幻想被亡魂追杀、乞求班上同学让她割腕自尽的女孩。
为了让班级的氛围平静下来,这几天老师煞费苦心。
一个接着一个地拉一(4)班的学生进办公室谈话,希望他们不要再私下谈论新藤加慧的任何事,并且,也不要在课堂上说出敏感的字眼,还有,这一切都必须瞒住今村夏子。
同时,老师也在积极地与夏子的父母联络,本来夏子发病乞求割腕的那个晚自习就应该让父母带夏子走的。
但夏子不肯,她咬死只要父母来学校,她就立刻去死。
老师妥协之后,夏子才终于平静下来。
似乎,翌日,夏子又变得正常了。
她端正地坐在座位,腰杆挺直,有时左手肘撑着桌面,有时换右手肘支撑,乌黑的短发紧贴头皮,痴痴地望向两侧窗外的榕树、飞鸟、教学楼之类的。
夏子是如此恬静美好,简直是完美的女神。如果她再正常点就好了。
因为经历过某些事情,她不能再正常了。
夏子像是受到了召唤,也好像是鼓足了勇气,去直面令她恐惧的存在。她缓缓回头,眼睛如同雷达扫描般扫过同学,在她的心中只留下一串模糊的黑点,唯有停止到那个空空荡荡的座位,她的视网膜才清晰地接收到光亮。
雾状的阴影慢慢散去,今村夏子感到,那个梦魇已经离开了。
她的瞳孔放得极大,让光线充分进入她眼。
晴子正无聊呢,她听不懂上课讲的内容,但只要坐在教室她就安心。班级里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偶有转头回看的,她会热情地挥挥手。
没有一个人理她。
甚至他们的眼珠子掠过了她,在眼眸的深黑中,竟没有留下一丝图像。
只有一个人看起来不同。
她正缓慢地转头,目标十分明确。
她们的视线交错了。
晴子的眼睛里,是一个短发甜美女孩;今村夏子的眼睛里,是故去的新藤加慧。
啊—
全班人警觉起来,那声音的来源是一听便知的。除了今村夏子,没有人会这么发疯,纯粹得像个职业疯子。
夏子的目光锁住空无一人的座位,班级同学也陆续看去。
什么嘛,又在发疯!
老师被吓了一跳,他举高右手,在双唇间比出一个竖着的一。
然后默默走出教室,打给夏子的父母。
夏子的父母很爱她,请求老师能不能安抚好夏子,他们下班就往学校赶。
于是,在两个小时后,夏子的父母见到了今村夏子。老师在医务室里陪着她,不过老师也不用费什么心了。
夏子的脸上没有小猫抓挠的痕迹,手腕上只有浅浅的割痕,身体器官完好,娴静地坐在矮脚椅上,显得如此正常。
只有当父母惊恐的眼神转移到夏子的嘴角时,他们才会发现,今村夏子说不出一句话来,连婴儿学舌发出的爸爸妈妈都做不到,抽搐的嘴角构成了诡异笑脸的主体。
她一直在傻傻地笑!
放学后,凉止在校门前的转角巷里等晴子。
他没跟晴子约定见面的时间地点,但倘若晴子是幻想的产物,就该知道哪个时间哪个地点,凉止正在等她。
如果她不知道的话,凉止或许会更加高兴。
等一个人,等得到或等不到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等待的过程。过程不会骗人,预演的结果就在其中。
晴子在寻找凉止的路上。她穿过写着“禁止入内”的荒废的植物园,轻轻掠过丛生的杂草尖尖,去到二栋教学楼,接着是三栋,最后是生活区的学生宿舍,她并不知道,凉止是走读生,可以不住宿舍。搜索一圈无果后,晴子在树下,花坛上,门柱旁失神地望向远方,仿佛远方并不存在。
出学校吧,有人在等你。
晴子心底的声音予以启示。
怎么又是你?
晴子回想起,在一(4)班时便是这样,所有人或愤怒或厌恶或包容的眼神指向她时,她感觉浑身不自在,这时心底的声音在众目睽睽之下响起—
出去吧,去一个无人在意的地方。
她像只慌乱的小鹿跑开了。跑的时候,裙子的衣角挂到了桌角,椅子腿摩擦地板,发出嘲哳的声音。
溜走的晴子和呆坐的夏子都听到了这嘈杂绵长的声音。
夏子就这么成了校园里的空气,风往哪吹,她就跟着风去风停的地方。不知不觉,就到了学校每日的潮汐时刻。
楼梯出口出现一个背着书包的人。他的身后跟着两三个欢笑打趣的人,长条的贪吃蛇紧随着他们,一个接一个,蛇身逐渐显露,是人构成的蛇节,颗粒般散在教学楼前的广场。乌泱泱的一群人。
晴子惊讶于,这么方正规矩的不过六楼的教学楼,容纳了如此巨量的洪水猛兽。
她开始害怕被人群稀释冲淡,努力去往人少的角落,维持自己的浓度,可校园的花圃地,罕有人至的小道,都有星星点点的人。校园都要被点着了!
她想到了一条与人疏离的道路。
在人潮交汇的时刻,方能与人疏离开来。
在这样的时刻—出去吧,有人在等你。
晴子沿着广场上大多数人的路径走,抬脚跨过五级台阶,穿越石头拱门,然后再下五级台阶,前方就是大门。
台阶和拱门的作用,就是告诉学生,外面和里面是两个世界吧。
晴子不时在人群中寻找凉止的影子,想停下来,看清楚是不是凉止,就会被后来的压力冲走,冲到大门之外。
那里没有压力,也不见凉止。
人群的声音是唯一的线索。
晴子听到了呵斥鸟离开树枝时相似分贝的声音,喧闹伴随着推搡,也许是几个对一个,或者一个对几个,哎,又有什么区别呢?
晴子的步伐迈得轻快。
巷子口,一个面相凶恶的男生依靠在砖墙边,书包搁置在鞋边。
“看什么看,别多管闲事!”
晴子吓得脸色苍白。她循着那个男生的目光看去,发现是在对着三个结伴的女生说话。
她们手拉着手跑走了。
然后男生又面向对侧的墙壁,出神起来。只要有人靠近,哪怕远远观望,他都会训狗一般破口大骂。
晴子挪了一步,只是踮起脚尖,比蜗牛快一点。
男生没发现她,开始扣墙皮缝的泥垢。
食指粘上类似黑藻泥的物质,男生鄙夷地甩甩手,泥点子胡乱地飞到青色石板上。甩干净后,男生的双手贴服在身后的墙壁上,尽管那面墙同样肮脏不堪。
好机会。
晴子想一步跨过去。
就像一个跨栏冠军那样,绷紧小腿的肌肉去翱翔。
她不爱看热闹,对于这种事感到熟悉,但她听到了混乱中的声音。
拳头碰撞肉体的响声,脚掌踢入小腹时足弓清脆的活动声,居高临下的嘲笑侮辱声,以及,凉止的声音。
那痛苦的低声哼气声,透过种种屏障,来到她的耳朵。
她不可能坐视不理。
“还来上学干什么?”
“去死吧。”
“没有爸爸,妈妈做那种工作才能养活你吧。”
“怪不得妈妈不回家,也不关心你。”
“你就是个累赘!”
“……”
凉止的疼痛持续着,没有反抗了,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在向五六双脚求饶,但他说不出求饶,听着那些恶毒的话语,他永不会求饶。
他的眼皮肿了起来,一半是酸楚,一半是悲伤。他留下了眼泪。
声音在闭眼之后消失了。
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凉止觉得两只耳朵失聪了。
这样也好。
痛苦在某一个大脑发白的时刻终止了,盛夏的风掠过巷子的地面,吹得伤口丧失了疼痛。
凉止为没等到晴子而放声哭泣。他想让大脑虚构一个死神,带他去地狱,或者任何不是人间的地方。
他不知道,他虚构的死神已经在那里了—
她早已来到。
正如雕塑一般僵硬,保持跪地的姿势,手捂着他的耳朵。
她带他去了一个不是人间也不是地狱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