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那次,我给你说学校组织师生旅游,是我骗了你,实际上是我和你爸去北府看病,在北府的医院检查出恶性的子宫瘤,医院要求我立即住院做手术,他们要把我的子宫切掉,这样才能保住我的命。
手术做的很成功,我的命保下来了,在北府的医院住院期间,你爸每天都在照顾我,刚开始的时候,他尽心尽力,可我能感觉到,他到后来变得漫不经心,总是偷偷跑出去打电话,他变了,开始和我吵,嫌弃我一直躺在床上动不了,嫌我花了他太多钱,可他有没有想过,这个家我也在挣钱,我挣得不比他少。
有一次我们吵架吵得太凶,他终于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说了出来,他说我没了子宫,根本就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你知道吗,锦书,我听到他这句话我天都塌了,二十年的夫妻,换来这样一句话。”
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这次不是失声痛哭,而是无声的流泪。
“其实我知道,他在外面有人了,所以才会厌烦我。我虽然切除了子宫,我虽然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但我有我的尊严,我受不了他出轨,所以我们回凤城第一件事就是离婚,这就是他的目的,他立刻就答应了,他说他可以净身出户,为了那个女人,他竟然舍得放下这个家,舍得放下我和你。
我恨他,更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我每日每夜都活在痛苦中,我快被折磨疯了,只有坐在牌桌上,脑子是空的,输了钱我会肉痛,赢了钱我会开心,只有这样,好像才感觉自己还活着……”
她说不下去了,把脸深深埋进掌心。
原来这才是事实的真相,原来这一切是因为一场疾病引发的连锁反应,那场手术,剥夺了她的完整,我爸的背叛,彻底将她推下深渊。
我一直恨她不争气,恨她逃避现实,恨她软弱至极。可到现在我才发现,我的恨与她在那段婚姻中受到的伤害相比,显得那么苍白,显得那么自以为是。
房间里只有赵雯的啜泣声,邢语站在一旁,沉默地望着我们,我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从那段悲凉的过往中抽离出来,悲伤解决不了问题,现实的债务依旧摆在眼前。
“那三万七的债,你打算怎么办?”
赵雯抬起头,双眼无神地着我:“我,我打算找你大姨她们借点。”
“借了以后呢?难道你还指望我给你还债吗?”我实在不想喊她一声妈,所以我避开了这个称呼,一字一顿地说:“你听清楚,这笔债,是你自己欠下的,你必须想办法挣钱,然后把它还上,借钱只是拆了东墙补西墙,等你把所有的钱借光了以后,就没有人再帮你了。”
“可是他们催得太紧了,我这几天要是不还钱,他们就会来凤城找我们。”
“我以为你在这两年的堕落中丢掉了羞耻心呢......”我忍不住奚落了一句,当我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清晰地看到她的面色灰败下去,她的眼神中充满了自卑与绝望。
我的心弦被扯动了一下,我知道我不该这样说自己的母亲,可若不狠下心去,她还会不负责任地依赖我,导致我们的生活再次陷入恶性循环。
“但是,我可以帮你一起想办法,比如你和那个王姐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分期还,等我出院了,你在凤城找个活干,你不是会钢琴吗,或者你不想去做老师,你也可以去做保洁,去做保姆,等挣了钱,一点一点地把钱还上。”
我盯着她的眼睛,语气加重:“这是我最后一次耐心地和你讲,你绝对,绝对不能再去碰麻将,打牌,骰子,任何一个和赌博有关联的东西,你都不能碰,要是让我发现了,哪怕一次,我就不会再原谅你了,我会和你断绝母子关系,我说到做到!”
赵雯再次流下了眼泪,她用力地点头,一把抱住了我:“我知道了,锦书,我再也不去赌了,谢谢你,孩子,谢谢你原谅妈妈!”
被她抱住,我的内心百感交集,这不是原谅,这是一场建立在事实真相上的谈判,往后的路还长,债要还,伤要养,我们之间的信任要一点点重建。
等赵雯的情绪冷静下来,她轻轻松开了我,独自摸着眼泪,这时,邢语从手提包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递到她面前。
“阿姨,这卡里有五千块钱,您先拿去应应急,把最要紧的那部分先换上,您先别急着拒绝,这不是施舍,锦书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帮您就是在帮她,我希望她活得快乐一些,这两年我看在眼里,她活得太痛苦了,您是她的母亲,肯定能理解我的意思,我希望您能振作起来,赌博百害无一利,害人害己,您可不能再碰那东西,如果您能答应我,我会让我爸爸替您在凤城找一个钢琴老师的工作,锦书的钢琴弹得那么好,想必也是您手把手教出来的,对吧?”
赵雯不敢伸手去接,说:“在你们两个孩子面前,我的所作所为真让我无地自容,这整整两年的醉生梦死,把我自己毁了,也毁了我的孩子......"
我推掉邢语拿着银行卡的手,我实在没脸再让她帮我,正欲开口拒绝,邢语却率先开了口。
“锦书,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我太了解你了,你现在处在人生的低谷,如果我不帮你,谁帮你呢?过段时间我就要出国了,等到那时,我想帮你也有心无力了,你如果觉得欠我的,那你就不要忘记我,我希望等我毕业回国的那天,能看到一个崭新的你,我对你真的充满了期待,锦书,你懂我吗?”
我望着邢语将银行卡强行塞进赵雯的口袋里,喉咙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说不出话来。
她总是这样,在我最狼狈的时候,用最直接最温柔地方式,打开我所有的伪装。
是啊!除了她,还有谁帮我呢?林生?今朝?他们自己都挣扎在温饱线上。至于我那个不负责任的父亲,在得知真相以后,我不可能向他低头求助。
她不是在施舍,而是在投资我的未来,她把这种帮助包装成期待,让我连拒绝的资格都没有,因为拒绝,就意味着我无法振作,意味着我承受不起她期待的未来。
她说她希望毕业回国的时候能看到一个崭新的我,那什么样才算崭新呢?是还清了所有债务?还是能够坦然面对女性身份?
我欠她的,何止这十万手术费?我欠她的,是一份恐怕穷尽一生也难以偿还的深情。
我望着她清澈的双眼,那里面没有一丝因富裕产生的优越感,最终,我避开她的双眼,低下了头。
“谢谢,这些钱是我借你的,我一定会还给你。”
这承诺如此苍白无力,但我必须这样说,这是我能维护的最后一点尊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