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个女人走后,屋子里弥漫着劫后余生的寂静,我妈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沙发里,无声地流泪,我没有安慰她,只是沉默地收拾地上的碎片。
收拾完,我对她说:“先回凤城吧,这里没法待了。”
我妈木然地点点头。
当我带着她走到那辆黑色的奔驰GLE旁,打开车门时,我看到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愕。
她看了看车,又看了看我,嘴唇动了动:“锦书,这车……”
“朋友的,借来开一下。”
我不想多说什么,直接坐进了驾驶位。
赵雯迟疑地坐上副驾,摸了摸真皮座椅,终究没再追问。
车子驶出北山城,窗外是北方冬日单调萧索的景色,车内是长时间的沉默。
我妈望着窗外,忽然开口:
“这两年发生了这么多事,我一直瞒着你,说来,却是对你有些不公平。”
我目视前方道路,专注地开车。
听到她这么说,我知道,或许是那群妇女的话勾起了她的回忆,或许是她不愿再一个人承受那份难言的痛苦,她终于下定决心,将尘封的往事告知于我。
“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啊……现在想起来,像上辈子一样。
那时候,我的家在江南温海,夏天总是又湿又热,我十九岁的时候,和几个同学偷偷骑摩托车去海边玩,那路又窄又颠,我一个没留神,车子猛地打滑,连人带车摔进了路边的水沟里。
我的腿当时就动不了了,我吓坏了,以为腿骨折了,全身没力气,同学们也都吓傻了,就是那个时候,薛建军开着那辆车路过,他跳下车,什么也没说,把我从水沟里抱起来,放在他那辆皮卡的副驾驶,我的同学们骑着摩托车跟在后面,他一路沉默,把车开得飞快,把我送到了最近的卫生所。
经过检查,我的脚踝骨裂,需要静养,我当时身上没带钱,他帮我垫付了医药费,又按照我给的地址,把我送回了家。
他是北方人,跟着一个建筑队在我们温海这边干活,他个子很高,眉眼很浓,话不多,但眼神看起来挺踏实,那个时候我就觉得,他和我们圈子里那些穿着白衬衫,说话拐弯抹角的男孩子完全不同。
后来,我以感谢他的名义,去找过他几次,就在去他们工地附近,看他穿着背心,汗流浃背地扛水泥、搬砖头。他会不好意思地搓着手上的灰,给我买很便宜的橘子汽水。
特别奇怪的是,我明明喝过更好喝的饮料,却觉得这世界上没有什么饮料能比得上他送给我的橘子汽水,那种感觉很奇怪,像是被一种粗糙原始的生命力吸引了。
他给我讲北方的雪有多大,风有多硬,讲他家里拮据的状况,想靠自己的双手闯出一片天,我觉得他真实,有股不服输的劲儿,比家里安排见的那些公子哥有意思多了。
我们偷偷在一起了,我知道家里肯定不会同意,所以一直瞒着,但纸包不住火,我父亲,就是你外公,他最终还是知道了。
他把我叫过去,那天的气氛我现在都记得,他没发火,只是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沉重语气告诉我,我年纪还小,容易被一些表象迷惑,薛建军这个人看着老实能吃苦,但这不代表他能给你幸福。”
我当时就急了,反驳他:“他怎么不能?他靠自己双手吃饭,比那些靠家里的强多了!”
你外公说他看人看了几十年,不会错,薛建军这个人,骨子里藏着一种穷怕了的算计和凉薄,他现在对我好,是因为我家能给他带来他做梦都想不到的东西,他一旦得到,或者发现从我们这里得不到他想要的,他就会暴露出本性,他不是一个能托付一生的人,他的心装不下真情,也受不住诱惑。
我那时候哪里听得进去这些,只觉得你外公势利冷酷,用最大的恶意揣测我的爱情。
我们大吵一架,你外公撂下话,如果我一定要跟薛建军,就不要再回这个家。
我那时候真是鬼迷心窍了,我觉得为了爱情,什么都可以不要。我收拾了行李,找到薛建军,告诉他我要跟他走。
他当时很惊讶,反复问我是不是想清楚了,说他给不了我好的生活。我告诉他我不怕这些,我就要和他在一起。
我记得离开温海那天,一直在下雨,我回头看了一眼我家那栋小楼,心里又酸又冷,想着总有一天,我要带着幸福回来,证明父亲是错的。
现在想想,你外公他,看人真准啊……他不是嫌弃薛建军穷,他是看到了那副皮囊下面,那颗捂不热的心。
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
赵雯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她偏过头,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北方冬日荒凉的田野。
我没有立刻说话。
原来,早在二十多年前,外公就精准地预言了他们的结局,他看到的不是贫穷,而是凉薄。
我妈没有听外公的劝诫,她就像那些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女孩一样,把父辈的警告当作了迂腐的偏见,把一意孤行当作了追求真爱的勇敢。
现实不是风花雪月的传奇,而是一地鸡毛的琐碎和经不起考验的人性。
我的心里翻涌着一股愤怒和酸楚。
这愤怒,指向薛建军!他在我妈患病,最需要依靠的时候,如此冷血地抽身而去,他果然如外公所料,是一个经不起风雨,更受不住诱惑的人!
我妈原本可以有完全不同的人生,在江南的烟雨里,做一个衣食无忧富家小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区区三万块的债务逼得走投无路。
“妈,”我看着前方的路,一字一句地说道:“以后,我们靠自己。”
我听到她轻轻笑了笑,语气中有些怅然:“二十年的大梦,我终于醒了,我现在已经没了那份心境,我只想安安稳稳地度过后半生。锦书,我相信你今后会有成就的,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你舅舅的影子。”
舅舅……
我脑海里浮现出那个总是穿着朴素,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形象。
我的内心不禁有了困惑,当我准备问她的时候,她却主动对我说:
“早在二十多年前,你外公在江南那边,资产就已经数不清了,我在家里排行老三,上面有个姐姐,还有一个哥哥……你舅舅这些年,来看过我们很多次,看看我过得好不好,留下些钱……”
可他每次来,表现的像个普通的远房亲戚,完全看不出是江南富商之家的长子。
“既然舅舅家里那么有钱,为什么每次都是坐火车来,坐火车走?而且最近两年家里出了这么多事,他人呢,怎么跟消失了一样?”
赵雯叹了口气:“他之前每次来不显山不露水,怕露富给我惹麻烦,也怕伤了你爸的自尊心。这两年,家里的产业发展到了国外,主要涉及建筑行业,你舅舅是主要负责人,常驻那边,忙得脚不沾地。”
原来如此。
“那你生病的事呢?两年前查出子宫癌,做手术,后来又因为这事,我爸……他也离开了你。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告诉舅舅?他一定能找到最好的医生……一定能”
也能在你最无助的时候,给你一个依靠……
后半句话我没说出口。
赵雯的声音低了下去:“我生病的事你舅舅知道,两年前去北市看病,是他托关系找的医院和专家,手术很成功,复查也说控制得很好?他这才放心去了国外,可是……可是谁能想到,你爸他……”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我的心像被扔进了惊涛骇浪里,翻涌着冰冷刺骨的悲凉。
我一直在想,究竟是什么,能让一个男人在结发妻子刚刚闯过鬼门关,身体和心理都处于最脆弱境地时,毫不犹豫地转身,去拥抱新的温暖?
现在,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是那被切除的子宫吗?
是那象征着生育能力的器官吗?
他觉得,我妈不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了,所以他可以理所当然地,去寻找一个完整的、更年轻的替代品?
多么可笑,多么可悲的逻辑!
我妈赌上一切追随他,陪他在北山这个小城过着清贫的日子,她曾经是江南水乡浸润出来的大家闺秀,为了爱情,甘愿洗手作羹汤,磨掉了所有的娇气和棱角。
这二十年的同甘共苦,竟然抵不过一个器官的存亡?
在他眼里,妻子失去了生育能力,就不再值得被爱,被珍惜!他甚至等不及我妈的身体完全康复,就急不可耐地露出了真面目。
他是不是早就厌倦了这种生活?
我妈的病,只不过是给了他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我甚至可以想象,他或许还会对外人诉苦,说自己如何照顾妻子,如何不易,最终实在无法继续下去,才选择了新生活。
我望着前方飞速后退的田野,过往的一切在我眼前一一闪过,可面对冰冷的现实,他在我心中的形象,终究是崩塌了。
我说:“你失去了一个不值得的丈夫,但我还在,从今往后,我们娘俩的日子,跟他没有半点关系,你也……别再想着他了。”
这话是说给她听的,更是说给我自己听的,她的悲剧,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人性的残酷。
这让我更加清醒,也让我更加坚定,绝对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无论是爱情,还是生活,能依靠的,永远只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