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风衣从衣架上取下,没有立刻穿上,因为我还要去工作,那灰尘飞扬的仓库会弄脏它,所以我把它仔细折叠好,放在一个手提式帆布包中。
推开门,何凯正在客厅的公共卫生间洗漱,门打开着,他见到我出门,冲掉嘴中的牙膏,说:“等我一下,咱们一起去仓库。”
我没有拒绝他,毕竟我们打算一起把仓库做起来,日常的接触是避免不了的,为了这个刚刚起步的事业,我必须接受与他的日常接触,维持表面的和平。
我坐在客厅沙发,点上一支烟,静静地等着他。
对于他,我的心绪是复杂的,何凯在卫生间里弄出哗啦啦的水声,伴随他含糊的哼唱,是昨天他录制短视频用的背景音乐,那音乐在办公室反复响了将近两个小时,我记忆深刻。
不得不承认,在工作上,他确实有他的价值。
那股投入时的专注,面对镜头时的感染力,以及对新兴事物快速上手的能力,是我这种习惯幕后筹划的人所不具备的。
就是这样一个人,拥有在镜头前挥洒自如的阳光,也有在现实感情里懦弱又残忍的逃避,他用我最不齿的方式,将林贝贝十几年的深情踩碎,也把我当成了一块挡刀的盾牌。
那天深夜醉后的忏悔,或许有几分真心,但这真心太过廉价,尤其是在造成了无法挽回的伤害之后,我无法忘记林贝贝那双彻底熄灭的眼睛,也无法忘记他禁锢我时不容挣脱的力道,和被强行冠上女朋友头衔的时候,那令人作呕的窒息感。
信任就像一块镜子,只要它碎了,就算强行粘合,那些裂痕也不会消失,
对于他,我已经失去了工作之外的好奇和耐心,他陪我一起上下班,搭话,都是想让我们之间的关系回到那件事情发生之前,但这已经不可能了。
我能感受到他的小心翼翼,也能感受到他的惭愧,可那又如何呢?成年人总要为自己所做的事情负责,他的愧疚是他的事,我的疏离是我的权利。
烟燃到了尽头,我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他洗漱完毕,刘海上还带着湿漉漉的水渍,脸上挤出一个看似自然的笑容。
“我们走吧。”
“嗯。”我站起身,拎起装着风衣的帆布包,目光平静地掠过他,率先走向门口。
“嗯。”
走进微凉的晨风里,我们在楼下的包子铺吃了早饭,便开车前往仓库,我全程沉默,他也没有说话,一路无言。
今天的工作按部就班,我穿梭在几个日结工之间,及时纠正他们的错误,解答疑问,大脑被具体的事务填满,反而忘却了那些纷乱的心事。
傍晚下班,我乘坐何凯的车回到市区,在距离财经学院附近的主干道,我开口:“我晚上有点事,你把我放在这吧,我下车。”
何凯依言停车,有些疑惑地看向我。
我没有解释,解开了安全带,脱下了身上厚重的黑色羽绒服,放在后座。
“帮我带回家,麻烦了。”
西北的傍晚真的很冷,车内虽然开车暖风,可当脱下外套时,还是冷得打了个寒颤,我赶紧从帆布包里取出那件风衣,把它穿在身上。
细腻的面料贴合身体,腰带在身前一侧系成一个结,这是我第一次以女性身份穿这件风衣,没想到它居然如此适合我,真不愧是邢语的眼光。
我将系着头发的皮筋取下,头发自然地散开,自从住院之前开始,我便没有再留男性的那种短发,现在头发已经到了肩膀位置,穿上风衣之后,我能感受到自己此刻更加符合一个女性的穿搭。
平日里,我不会这样穿搭,因为我的潜意识里还觉得自己是男性的身份,我穿的衣服大多是以前的,就算是最近新买的,也都是偏中性的衣服。
今天之所以如此打扮,一半是为了盛装出席为邢语准备的告别,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我不想让财经学院的同学们认出我,我如此女性化的打扮,他们就算认出了我,我也能辩解一番,说自己是薛锦书的姊妹。
何凯坐在主驾驶,看我的眼神有些发怔,他就这样盯着我看,让我好不自在。
“你……这是要去哪,穿这么少不冷吗?”
“去见一个朋友,你先回去吧。”
我含糊地带过,推开车门,踏入夜晚冷冽的空气中,没有回头。
我能感觉到他探究的目光,一直黏在背后,但我无暇顾及,拢了拢风衣的领口,朝着财经学院的方向走去。
我提前联系了苏雪曼老师,她很快回复,告诉我大礼堂已经协调好,现在就可以过去,钥匙在管理员那里,让我去大礼堂的值班室找人。
挂了电话,我在外卖平台上预定了一束百合花,送货地址是大礼堂。
踏上通往财经学院的那条宽阔的柏油路,两侧是枝叶散尽的法国梧桐,在路灯下伸展嶙峋的枝干,与记忆中绿荫如盖的景象重叠又分离,我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那么熟悉,却又在短短的一年多时间里,在我心中蒙上了一层名为遥远的阴影。
我记得我的某位大学老师曾说过:当你离开学校之后,你怀念的不是这里的一草一木,而是这里的人。
我记得抱着书本匆匆跑去上大课的自己,记得图书馆有一个靠窗的位置总能晒到下午的阳光,记得傍晚时分,学校广播站经常播放充满了宿命感的音乐……
原来就连广播站的工作人员也是那么用心,他们知道,当我们有一天离开大学,步入社会之后,再次听到那些充满宿命感的音乐时,就立刻会想起美好的大学时光,它和充满了艰难险阻的社会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越是发觉生活的苦,越是怀念那短暂的时光。
那些日子,虽然清贫,虽然藏着无法言说的秘密,但至少前方还有路可走,知识的汲取,老师眼中的赏识,还有邢语的笑容,都曾给过我对于未来的期待。
那位老师说的没错,我怀念的是这里的人,怀念那个坐在钢琴前,内心还有一片净土的自己,怀念那份认为努力就可以挣脱枷锁的天真,怀念那段关于我和邢语的纯粹感情。
可如今,物是人非。
走在路上的学生们,脸上带着对未来的憧憬或迷茫,而我,却已经是一个脱离轨道的辍学者,一个隐藏了真实性别的异类。我与他们,仿佛隔着一条无法横渡的河流,我在此岸,看着彼岸那鲜活的学生身影。
这种强烈的割裂感几乎要将我撕开,我好似变成了一个格格不入的幽魂,这里不再是我的避风港,它变成了一座纪念馆,陈列着我丢失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