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步行至学校大礼堂,这里开着灯,里面静悄悄的,推开大礼堂厚重的木门,内部空间比记忆中更加空旷肃穆,观众席隐匿在深沉的黑暗里,舞台上方亮着暖黄色的射灯。
一个看上去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坐在舞台边沿,无聊地看着手机,他应该就是苏雪曼老师所说的值班人员,看来他已经在此等候多时,见到我之后,很爽快地给了我钥匙,并嘱咐我离开时锁好门。
舞台之上,摆放着一架黑色的三角钢琴上,值班人员知道我要使用钢琴,离去之前,将明亮的灯光聚焦在钢琴位置。
它就那样静静地伫立在光圈之下,漆黑的烤漆表面反射着朦胧的光晕,显得庄重无比。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邢语的电话。
“锦书,你终于打电话了,我等你好久。”邢语那边有些嘈杂。
“嗯,你在哪儿?”
“我和霞霞在学校宿舍,舍友知道我要走了,拉着我在这里聊了好久。”她的语气里带着期待,“你准备好了?”
“我已经准备好了,你和霞霞一起来学校大礼堂吧。”
“我果然没有猜错,你真的在大礼堂!”
“嗯,来之前,你把我的的情况简单的给她说一下,咱们认识这么久了,不应该瞒着她。”
我和邢语认识的时候,同时也认识了霞霞,在我为数不多的女性朋友当中,霞霞算是一个,我了解她的品性,所有我不害怕她知道具体情况。
这时霞霞接过手机:“锦书,什么事非要小语转告我啊?你直接告诉我得了。”
我顿了顿,说:“霞霞,我之前一直患有女性假两性畸形,现在治好了。”
“什么是女性假两性畸形?”
“具体什么情况,让邢语在路上告诉你吧,我在大礼堂等你们。”
挂了电话没过多久,手机响起,是外卖员,我走到门口,签收了一束纯白的百合花,花朵新鲜欲滴,花瓣上还带着晶莹的水珠,散发着清雅的香气。
我抱着这束花走上舞台,将花轻轻放在身侧的座位上,伸出手,手指拂过冰凉的琴键,一种久别重逢的情绪在心底蔓延。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仿佛被拉长,我坐在这里静静地等待着,终于,大礼堂厚重的门被推开,两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观众席的入口处。
微弱的光线勾勒出邢语和霞霞的身影,她们沿着观众席一侧的过道走来,脚步声在空旷的礼堂回荡。
我拿起那束百合,缓缓起身。
邢语的目光穿过昏暗,落在我身上,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能感觉到那种难以言喻的悲伤。 她没有说话,只是走到舞台前,仰头望着我。霞霞跟在她身旁,也安静地看着,脸上收起了往日的嬉笑,带着一种肃穆的神情。
是该说点什么吗?不,那些都太苍白了,我和她之间,有些东西早已不需要言语来表达。
我走下舞台,将怀中的百合花递向她。
“这是送给你的花,既然是送行,总要有一点仪式感。”
邢语接过花束,低下头看着怀中的花朵,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可是我走之后,没有人照顾这束花了。”
我知道她不是在说花,所以我也借物喻人:“放心,我会把它照顾得好好的。”
我不再看她,转身走向那架三角钢琴,在琴凳上坐下,调整了一下位置,手指悬在黑白琴键上方。
我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不是乐谱,而是初遇邢语时,在这座大礼堂,我选了这首曲子作为加入社团的敲门砖,她当时就在舞台之下,驻足聆听,那时,她的眼睛里有光。
音符落下,钢琴的旋律悠扬地荡开,在《花之舞》的原作中,电子音和架子鼓把优雅的曲调变得热烈,而今换成钢琴独奏之后,少了一些元素,反而温柔细腻了许多。
这首曲子承载了我们共同的记忆,轻快跳跃的段落是初识时的雀跃,温柔绵长的乐章是相伴时的宁静,中间那段略显急促的变奏,预示着我们后来经历的挣扎……
我完全沉浸了进去,忘记了身在何处,忘记了台下还有观众,身体随着音乐的起伏微微晃动,我仿佛不再是那个与债务搏斗的自己,不再是那个被性别困扰的自己,我只是一个通过音乐倾诉的载体,将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感谢、不舍和祝福,都编织进了这流动的音符里。
弹到曲子中后段,在那段最为深情也带着些哀婉的旋律中,我听到了细微的抽泣,是邢语,我没有停下,没有偏头去看,但我的琴声,在那一刻变得更加温柔,眼角余光里,我看到霞霞伸出手,轻轻揽住了邢语的肩膀。
曲调逐渐走向尾声,最后,在一个渐弱的和弦中,一切归于沉寂。
我的手指依旧搭在琴键上,情绪不再跌宕起伏,只剩下了平静。
台下,是长久的的沉默,然后,我听到了掌声。
不是热烈的,而是缓慢的,一下,两下,三下……邢语一只手抱着百合花,另一只手轻轻地鼓掌,霞霞也跟着鼓起掌来,眼神里充满了动容。
我站起身,面向舞台之下,这一刻我终于看清了邢语的脸,泪痕未干,但却在努力地对我微笑。
我们谁都没有先开口,她抱着花,一步步走上舞台,来到我面前。她看着我,眼睛还红着: “这首《花之舞》,比我记忆中任何一次都要美,锦书,谢谢你用这首曲子为我送别。”
我微微摇头:“该说谢谢的是我,谢谢你出现在我生命里,谢谢你给了我爱和支持,我会变得越来越好,等你回国。”
这是一句承诺,我不会沉溺在过去,我会继续走下去,带着她给予我的力量。
邢语的眼泪又涌了上来,但她用力眨了眨,没让眼泪掉下来,她努力地维持着那个笑容:“你当然会,你可是我的锦书啊!”
她向前一步,伸出双臂,狠狠地拥抱了我,我感觉到她的身体在颤抖。我迟疑了一下,抬起手,在她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到了国外,照顾好自己。”
她松开了我,目光在我脸上流连:“你也是。”
霞霞走上来,试图打破这过于沉重的气氛,尽管她的声音也有些哽咽:“哎呀,你们两个真是的,搞得我都想哭了。”她用力吸了吸鼻子,看向我:“锦书,你弹得太棒了!真的!我刚才听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她又看向邢语,挽住她的胳膊:“小语,别难过了,又不是不见面了,等你放了寒暑假还能回国呢,走吧,我们先回去,明天一早还要赶飞机呢。”
她对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别再说什么徒增伤感的话了。
我明白她的意思,点了点头:“先别着急回去,等下我们还要聚餐,今朝说要给邢语践行,霞霞,你和我们一起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