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贝贝脸上那种崩溃的悲恸凝固了,瞪大了红肿的双眼:
“你不喜欢男人?”她又重复问了一遍,“什么意思?那你……喜欢女人?”
我看着她的眼睛,知道仅仅这样一句声明,不足以打消她内心根深蒂固的疑虑。
我沉默了几秒,坐回沙发里,又点上了一支烟,我的内心在权衡。
将隐藏最深的秘密告诉一个陌生人,无疑是冒险的,但此刻,面对这个被感情折磨得几乎失去理智的女孩子,我的坦诚是唯一能让她清醒,也能让我彻底从这场闹剧中脱身的方法。
我决定不再回避。
“不是喜欢女人的问题。”我停顿了一下,确保她的注意力在我这里。
“我从出生开始就患有一种病,是女性假两性畸形,你肯定没听过,因为我在确诊之前也没听过这种病。我该怎么和你说呢……这么说吧,从我出生以来,我的染色体就是两个X,这是只属于女性的染色体,可是我却有男性的生理特征,这种畸形伴随了我十九年,我也以男性的身份生活在这个社会上整整十九年,我的心理性别一直都是男性。”
我点上一支烟,说这些的时候,我又想起了曾经的自己,同学们碍于情面,不在我面前说我的长相和声音,可私下里我还是能听到一些流言蜚语。那个时候的我是痛苦的,我总想着逃避,所以我才特别喜欢音乐,喜欢弹钢琴,因为只有在弹钢琴的时候,我才能得到片刻的宁静……
我弹了弹烟灰,继续道:“尽管……我现在做了矫正手术,恢复了原本性别,可是我的心理性别自始至终没有改变,这很正常,对吧?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是你,你以女性的身份生活了十几年,突然告诉你你是男性,你肯定也接受不了。我确诊的时候,我也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可是它就是事实,它摆在那,让我不得不正视。
女性的第二性征,在我十三、四岁的时候,就开始发育了,我长得像女性,说话也像女性,就连……就连生理期也会出现在我身上,我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所以,那时候我的做法就是逃避,可逃避根本解决不了问题,我越是逃避,就越是害怕,我在网上查过,像我这种病,如果不及时做矫正手术,我将来会变成一个不男不女的怪物,也就是外面人说的那种双性人,甚至因为这种病面临生命危险……
不是我在危言耸听,当初我去医院看病,医生给我看了不接受治疗的案例,有的人一眼看过去就是女性,可她的性别是男性,有男性的生理特征,却没有生育功能,这样的人很少结婚,也生不了孩子,她们在四、五十岁左右的时候,大多因为这种病感染了其他的妇科疾病,有的早早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也有的被病痛折磨得体无完肤,她们的人生从始至终都是昏暗的,没有一点光亮可言。不知道你听完我说的这些作何感想,在我心里,我接受不了那样的结果,所以我必须正视这种病,只有接受治疗,我的人生才会走向正轨。我的身体里有完整的子宫系统,作为女性,我有生育功能,我的染色体也是女性的XX,我就是一个正常的女性。你可能觉得我的话自相矛盾,我的心理性别是男性,可我却在乎自己是不是一个正常的女性,但我觉得不矛盾,我能不能生育是一回事,想不想生育又是另一回事,如果你能弄明白我这句话,你也许就不会觉得我是你感情路上的绊脚石了……”
香烟已经燃尽了,我把它捻灭在烟灰缸。
林贝贝问我:“你最后接受了治疗,是吗?”
“当然,”我拿出了新办理的身份证,手指按住身份证号码,把性别一栏给她看,说道:“我做了矫正手术,现在我和你一样,唯一不同的就是,我有一段长达十九年的男性经历,也正是这段经历,使我在感情中,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另一个男性。”
“现在,你明白了吗?我对何凯不可能产生任何男女之间的感情,我的身体,我的心理,都在经历一场巨大的重塑和适应。男人,或者说男女之情,对我而言,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甚至永远,都是一种让我感到困扰和排斥的存在。”
我微微倾身,望着呆呆坐在地上,仰头看着我的林贝贝
“所谓的男女之情,在我改变性别之后,就不可能再去触碰了,所以,我有什么理由,有什么动机,去和你争夺一个我根本不会爱的人?”
当我把这个最核心的,也最容易被攻击的真相,在她面前摊开的时候,我心里反而松了一下,我看着林贝贝脸上那剧烈的情绪变化,从难以置信到恍然。
这并非一时冲动,在何凯和林贝贝这段感情纠葛中,我发现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性别的改变所造成的影响,是我迟早要面对的事实,它是我生命里的一座无法绕行的大山,我不能永远躲在逃避和隐瞒的阴影里。
告诉林贝贝,某种意义上,是我在逼迫自己向前迈出一步,尝试与全新的自己进行一场公开的和解,但这和解,仅限于我的生理性别和社会身份。
我清楚,我不会尝试接受男人,去涉足那令我感到困扰和排斥的男女之情,这条路对我来说,依旧是封闭且不愿踏足的。
这时,我发现林贝贝看我的眼神中,那股敌意和偏执彻底消散了,我们之间那根因为何凯而紧绷的弦终于断了。
“你……”她张了张嘴,声音干涩,“你告诉我这些……”
“我需要你保密。”
我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说道:“林贝贝,这不是一个可以用来交换或者攻击的筹码,这是我的隐私,是我将来的人生,今天告诉你,是希望你能明白,你纠结的一切与我无关,也与我和何凯之间的工作关系无关,我不希望从第三个人那里听到关于此事的风声,可以吗?”
林贝贝与我对视着,良久良久,她点了点头。
“好,我答应你。”
我微微颔首,在我看来,她是偏执的,但她骨子里,仍有属于她那个阶层的教养,还有对某些界限的尊重。
她扶着墙壁,有些摇晃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大衣和头发,脸上的泪痕未干,妆容也花了,但那种歇斯底里的疯狂已经褪去,只剩下深深的疲惫。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关于何凯,我替他向你道歉,是他太幼稚了……”
因为她这句话,我心知,她那接近覆灭的爱又一次死而复生,我为了摆脱她和何凯,把最隐私的事情告知于她,我已经不是她的障碍了,所以,她很有可能……不!是一定会去找何凯,继续那段长达十几年的感情纠葛。
这是一种悲哀。
但这和我已经没有关系了,我从一开始就是一个被迫入局者,是何凯不由分说地把我拉入局中,没有问过我的想法,没有尊重过我的意愿,我又何必考虑他的感受呢?
我说:“你不用为他道歉,这是他的事,时候不早了,我要睡了。”
她再次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仿佛透过我,看到了命运弄人的安排,可她又何尝不是被命运捉弄呢……
林贝贝走后,客厅里重归寂静,只剩下空气中尚未散尽的香水味,以及地上她用来擦泪的纸巾。
我靠在沙发里,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回龙,再缓缓吐出。
烟草的辛辣刺激着我的鼻腔,使我清醒。
用最深的秘密,换来暂时的安宁,这笔交易是否划算,我无从判断。
在我安静地抽烟时,房门外传来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这么晚了,会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