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秋之前并不叫青秋,或者说,她本来就没有名字。
事实上,那块印章是她从不知何处涌来的人潮中意外拾来的,主人是谁,她并不知晓,阴差阳错的躲过了那次魔障侵袭,她便一直往西边走,不,她也不知道最后往哪儿走了。
无所谓归处,也就无所谓方向,铺在她脚下的,就只是路。
记得当时天灰灰的,像灶台后堆积的草木灰。
赶在天刚破晓之际,她终于来到一处有人烟的集镇,实在受不了饥饿,看着一家房门敞开便溜了进去,当时是在……摆寿宴?
她不记得了。
熟稔的溜进庖厨,很奇怪,顺利的超出想象,她以为会被发现,再挨下人一顿使不完劲的毒打,或许那家老爷仁慈,赏她一点吃食,或许根本就看不到这副惨状,但她必须试试,不试试怎么知道她还可以活着呢?
实在不记得当时的情形了,食物真的太多,太丰盛了,她有些看不过来,不过她知道什么可以填饱肚子,好像很便宜,她也在路边看到过,至于这些眼花缭乱的,她简直想都不敢想。
花了好一阵功夫,她终于看见了心心念念的白面团,正被一只趴在地上的狗随意撕咬,那些面碎碎混着狗的口津铺了一地,大概是玩累了,它摇着尾巴四处寻觅,留下一地狼藉。
很奇怪。
即使她奇饿无比,但面对唾手可得的食物,她没有任何冲动,甚至她连强迫自己去捡去吃的念头都不曾有过一丝一毫。
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意识,或者说,在这时,她找到了一些方向。
对,她要像街头的那些铺子一样,堂堂正正的拿到应得的食物。
而且,她有东西交换。
那枚印章,这一路上没有横尸荒野,对,一定是它!
女孩找到了底气,这枚印章必定不普通,她能靠它交换到白团团。
有了底气,她买的步子更大了,院内人极少,简单而又重复的乐器声萦绕着这座宅院。
她又找到了心心念念的白团团。
此时它们被放置在一处供台上,她尽量克制住自己的吞咽声,眼睛却死死盯着可以活命的良药,理智正被欲望极力撕扯。
力气所剩无几,她是靠着自己的方向来到了这,况且,她尽可能的避免遇着人,她这样安慰着自己。
怀着巨大的勇气,她走进了那间屋子,谨慎的关好房门,柜台上两盏红亮亮的烛火晃动摇曳,她满怀期待,不知道是不是预示着她方向的正确。
周围有一股淡淡的香气,让她真想躺下睡一觉,但腹中空空,让她根本没有仔细回味。
不过,在伸手想拿起那救人良药时,她又在手中掂量了几下印章,沉着吐出一口气,她将印章郑重的搁在台上,她颤着手拿起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白面团。
味道嘛……
她真不记得了,当时只顾着往嘴里塞,她有想过只吃一两个,她的认知告诉她这枚印章不值这么多白面团团钱,可饥肠辘辘的身体不听使唤,总想再塞一个,再塞一个,直到……
最后一个。
期间因为看着印章有些心烦,她又揣在身上不去想它。
不慎拨倒了玉盘,一声玉碎让她有些愣然,她应该去收拾一下,这盘子,她可赔不起,可她实在太困了,那声玉碎不是警铃,而是风铃的前奏,怪好听的,不是吗?
这是她最后的意识,她睡着了,随意的躺在地上,没有饥寒交迫,只剩下吃饱饭的餍足。
她想,她一定是笑着的吧。
但美好梦境消逝的很快。
啊啊啊!!!
房外惊恐的尖叫让她有些回神,但她没有睁开双眼,她打碎了自己的坚守,或许从她拿去第几个白面团的时候。
她迷迷糊糊闭着眼等候惩罚,心想,这是最后一次了。
她当时不知道怎么形容这满足的感受,“只有在苦世中解放。”,这是救她一命的阿姊说的,这次,该轮到她了。
但事情超出了女孩的预期,那侍女害怕到已经失声,她听得出侍女逃离的狼狈,场面一时寂静无比,久违的冷气让无动于衷的女孩有了反应。
她终于睁开了眼睛。
又是一场寒风袭来,蜡烛骤然熄灭,但在她视野范围内,还有一抹艳红促使她往上看……
是一双绣花鞋。
打扮精致的可人儿一袭红衣随着挂在房梁上绳子轻轻晃动,苍白的脸死死盯着躺在她身下的女孩,似乎又带着几分悲悯。
“冥冥中,一切都已注定。”
阿姊平静的说完最后一句话,便捅向她的心口,在女孩面前。
她已经失去了害怕的能力,于是和死去的新娘一起等着审判的到来。
短短几瞬,之前庭院里寥寥人丁此时已密密麻麻站满了家眷,狠毒的眼神仿佛要将她当场绞杀,一起承担这视线的,还有那个新娘。
为首的是一个哭的撕心裂肺的老妇人,抱着她儿子的灵位瘫倒在地,悲痛欲绝。
她记得清清楚楚,那老妇在埋怨新娘的自寻了断,哭喊着自己孩子死后没有婆娘讨进门,气不打一出来,连忙叫家丁将新娘尸首给放下。
她被遗忘在原地,在场众人都在等那个面色铁青的家主做决断。
“把她,还有这个,一并烧了。”
她没有看那个人,也知道他指的是自己。
“被烧死么……”她喃喃自语,“应该会很痛吧。”
“二郎,给你大哥再去寻一户人家,先斩后奏。”
周围人都默不作声,自是习以为常。
是啊,她懂得为什么那时会把天空颜色想成草木灰的了。
被押到一处灰积地,上面已经有很多已死或者半死不死的流民,这便是她最后的归宿么。
可有谁会与我做伴?
她不知晓,只是安静的等待死亡。
……
嗯?
没有想象中的炙热,浑身都被呕吐难闻的气味笼罩着。
“师尊,你看,这里面还有活人!”
“嗯,谨行加油哦。”
“师尊,不要学我说话啦,而且这次不一样,徒儿有预感的。”
她此刻已经完全喘不上气,又是晕了过去。
“有师尊你慌什么,谨行,嗯,怎么样?”
“效率真够慢的嘞!”
呼——
身上的重量顿时轻松,或许她可以自己爬出来。
登时,她的手被人牵起,那人手掌不大却能把她完全包裹住,寒冬腊月却能感受到和煦的暖光,这就是阿姊说的“解脱”?
突如其来的新鲜空气让她大口呼吸起来,两只小手死死握住手掌不放,抬眼望去,便是一个身着白衣的仙子,看不清面容,但声音便是如此出尘轻灵,宛如天女降世。
“嗯?”
“师尊,是个姑娘。”顾衍开心的对着师尊说道,“哦耶,又是大功德一件!”
他知道这种类似于死而复生的反应,女孩抓着他若是
能缓解忧虑,何乐而不为,接着,从兜里掏出一块糖,不等女孩意识到直接塞进嘴巴里面。
“啧啧,很有资质,连为师都有些叹为观止呢,谨行,你舍得多个师妹来瓜分师尊的爱?”
“倘若师尊果真如此,谨行又怎会做师尊的徒弟呢?”
“哈哈,妙极妙极,为师怎么没想到这样,谨行,你回去把这句话抄入备忘录里。”
她全然不懂师徒俩的交谈,抿着糖对男孩出神,怎么会有这么温暖的人,笑起来也是一等一的好看。
察觉到了什么,男孩低头对她笑着,“你叫什么名字?”
她摇了摇头。
男孩思索片刻,“是没有名字嘛?”
她依旧摇头。
“哦,那我叫你海棠果吧,到时候我让师尊给你取个漂亮的名字。”说着,男孩亮着手中红艳艳的果实,“没想到在这遇见了,随手摘了个。”
“你觉得好听嘛?”
女孩没有说话,不住地呆呆点头。
“那你的小名就是海棠果啦,我今后就是你的师兄,我叫顾衍。”
大虞,承平八年。
她在这里死亡,亦在这里重生。
自此,她是忘川的海棠果。
宁青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