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子镇(一)

作者:喝水的木马 更新时间:2024/9/10 8:28:17 字数:18081

“世界的尽头,有另一座双子镇。”

这是我从小听到大的传说。据说另一座双子镇里,住着和我们这座双子镇一模一样的居民。

父亲在十八岁的时候离开了家乡,他说他寻寻觅觅了许多年,也没能找到传说中的第二个双子镇。

于是我在十八岁的时候,背上了背包去寻找那座传说中的小镇。准确地说,刚刚成年的镇民几乎都会主动去寻找那一座双子镇,在许多年的潜移默化里,这几乎成了一种传统。

但要往哪儿走呢?

父亲让我朝西走。

“你爷爷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是朝西走的。”父亲很笃定。

“那他找到了吗?”

父亲只是笑笑。我猜得出,没人能找到那座小镇,或者说它根本就不存在,但我还是出发了。

在起初的时间里,我跟着一些熟识的镇民,最初队伍还很庞大,成群结队的同龄人一起向西而行,直到我们遇到了第一条河,一条由北向南,直直横穿的大河。

镇长十八岁的儿子提议绕开这条河。

石匠的儿子摇了摇头,“谁知道这条河有多长?要是它从世界的最北边一直流到最南边,你也要绕开它么?”所以他提议修一座桥。

于是队伍被分成两部分。一部分跟着镇长的儿子去寻找能绕开大河的道路,另一部分跟着石匠的儿子筑桥。

后来又遇到了第一座山峦,第一座城镇,第一片森林......同行的伙伴在时间的消磨下逐渐减少。

终于在第三年的秋天,告别了最后一名同伴。我开始了一个人的旅途。

但其实也不算是一个人,因为我马上就捡到了一只小狗,一只灰白毛色的小狗。第一次看到它时,它正趴在河边,面朝河水,低声呜咽。小狗慢慢站起,一步一步跟着河水的流向行进,一直保持着和水流相对静止的速度,它小小的毛茸茸的脑袋始终歪着,眼睛一直盯着同一个位置,大概它有什么东西落在了河里面。

河水缓缓流过的声响像幽灵的哭咽一样,微弱而尖锐。

它顺着河岸越走越远,最终小小的影子和河流重叠,一起消失在视野的尽头。但第二天我就又看见它蜷缩在路旁,疲倦地怂着头。不出意料,毕竟河水的流动是永无休止的,没有谁能一直追得上。

我喂小灰狗吃了东西,于是它就一直跟着我,我给它取名“灰绵”,因为它的毛多得像羊一样,只是它时常不开心,我猜他可能还是惦记着河里的东西。

第四年的春天,我们经过了一座花团锦簇的小镇,镇子里有一位年迈的魔术师。身形高大的魔术师戴着高高的礼帽,稀疏的银发轻轻搭在耳边,岁月在他脸上留下的刻痕和他的礼服一样棱角分明。

在双子镇的十八年里,我从来没见过魔术表演,所以我对他从空荡荡里的箱子里掏出鸽子一类的戏法啧啧称奇。毕竟对于不懂原理的观众来说,魔术就是魔法。

灰色的小狗在台下看得愣神,它趁魔术师表演的间隙,大家都没有注意时,悄悄溜上了台,闻了闻那个表演鸽子戏法的箱子,又舔了舔箱子表面,聪明的它用灵活的前掌撑起了箱子,把脑袋伸了进去。

箱子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魔术师发现后,想把灰绵揪出来,他伸手去抓小灰狗的尾巴,却又吓着了它,小狗一使劲,轻飘飘钻进了箱子,魔术师把手伸到箱子里来回摸索,几十秒后,他的神情逐渐变得严肃起来:魔术师把箱子拉链拉开,向我们展示——里面空空如也。

我知道魔术肯定是安全的,但看不到小灰狗还是让我有些担忧。

魔术师把箱子倒转过来,抖床单一般,把箱子里的东西一股脑全倒了出来,观众们全瞪大了眼睛——空空的箱子里掉出了三只兔子、两本书、五个空瓶、一块画板、几张画布、三盆花、一支笔、几套衣服,以及一只小灰狗。

灰绵一落地就朝我跑过来,缩在我身后,探出头偷偷看魔术师。而魔术师在观众此起彼伏的喝彩声里结束了表演。

之后魔术师找到了我,我已经做好了道歉的准备,可他却似乎认识我,不但叫出了我的名字,还叫出了灰绵的名字。

“您认识我?”我有些疑惑。

魔术师张张口,可又把喉咙里的话吞了回去,他似乎想说他认识我,但最终还是妥协般摇摇头。

“这只是一个魔术,一个知道别人名字的魔术。”

魔术师看着我身后大大的背包,勉强地笑了笑,那些松弛的皱纹像一节节折倒的麦穗,整齐地伏在饱经风霜的面庞上。

“我还有另一个魔术,一个知道你要去哪儿的魔术。”他语气自然地仿佛是在诉说一个广为人知的秘密。

“你要去的那个地方叫做双子镇,对不对。”

我吃惊地点点头。

“不用找了,那只是一座普通的镇子。”

“您去过那里?”

“你是不是听说那里住着另一个自己?”

是的,这就是我们要去双子镇的原因,每个人都希望能找到另一个自己,那是让人完美的关键。

“放心好了,你永远也不可能在双子镇看到另一个自己,看到另一个我这样的魔术师倒有可能,哈哈!”魔术师笑得大声,只是笑了几声后,就突然收了声。他盯着我,最终又叹了口气:

“有时候自己是很难忍受自己的,你以为的另一个自己可能根本就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 。”

说完他瞥了一眼小灰狗,继续说:“就算你碰到了另一个自己,没准你还认不出呢,嘿嘿,你说是不是啊,小狗狗?”小灰狗懒懒地趴着,看了魔术师一眼,没什么反应。

魔术师最后摆摆手,岔开了话题,他说他要把那个箱子送给我。

他帮我把背包塞进了箱子里,我提着箱子,却又感受不到多余的重量。魔术师示意我打开箱子——里面什么都没有,又让我把手伸进去找找看,我却感觉好像摸着了背包。魔术师告诉我,箱子里什么都能放,多大的东西都能装,装食物不会腐败,装冰块不会消融。

告别了魔术师,继续向西行进,几个月后,我和灰绵来到了海边的小镇。

海滨小镇不大,也里没多少居民,大部分小镇居民整天都赤身裸体泡在海里捕捉一种海鱼,直到黄昏又回家休息。我观察过当地人抓鱼,那是一种淡蓝色的海鱼,颜色和海水几乎一样,普遍只有手掌一般大,它们游动的时候,白色的尾巴像桨一样拨动海水,轻盈流畅地穿梭在湛蓝的海里。

夏天温热的风轻轻刮起海浪,这些淡蓝色的海鱼会乘着浪花欢快地冲出海面,在空中弯曲出一道平滑的弧线,它们干净湿润的鳞片同浪花一起,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我也想试试抓鱼的感觉,老练的渔民却建议我不要尝试。抓这些鱼既不能用鱼叉,因为叉鱼产生的鲜血有令它们同类惊惧的气味,从而使这片海域的鱼群逃离;也不能用渔网,那些巴掌大的小鱼会一感受到压力就会开始狂乱地撕咬渔网,因此只能用双手轻轻地把他们从海里捧出。

渔民开玩笑地说他们是捧鱼的专家,他们有无数种柔软的手法,就像母亲温柔的抚摩一样,用摇篮般的手掌把海鱼轻柔地捧离海面。

这些被当地人称作“艾若”的淡蓝色海鱼,是这座小镇唯一的特产,住在小镇的两天里,经常能看见大大小小的车子载着装满鱼的水箱驶离小镇。我也买过一条“艾若”,吃起来似乎和普通的鱼没什么区别,我想给灰绵喂一条,镇民却给我说,让其他动物吃这种鱼是浪费。

他们说吃了艾若后,能看见海里的、河里的、江里的东西,狗或者猫原本就看得到那些东西,所以并不需要吃这些鱼。

于是夜晚我去海边试了试,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海面还是一望无际的湛蓝,海平面的尽头有几只帆船慢慢飘荡,稀疏的云懒懒地躺在天上,朦胧的月光像盐一样薄薄地撒在沙滩上,发出淡淡的光亮。海面起起伏伏,大海在月光的抚摸下安稳呼吸,镇民们大概也已经睡熟。看来世界不会因为多吃一条鱼而发生变化。

可这个时候我注意到浅海处的一片艾若鱼群格外活跃,月光下,它们白色的尾巴像一颗颗饱满的牛奶,在不相溶的海水里四处游动。许多艾若鱼围成一个大圈,紧紧包裹着一个木桩般的长条黑影。

我和灰绵慢慢靠近那片鱼群,走近后才发现,那木桩一样的黑影竟然是个活人,他像触礁漏水的轮船,慢慢向海底沉去。慌乱里,我跳进海,赶走了鱼群,又把青年拖上了岸,最后又把他平放在海滩上。有些骇人的是,他只有一只手臂,不止如此,他的皮肤像是被勺子挖过的软泥,有不少光滑的凹坑。

青年醒来后有些茫然,他举起仅存的一只右手,仔细看了看,又呆呆地盯着夜空——那里有几颗璀璨的星星,还有一朵薄薄的云。他好似丢了魂,神情木然,沉默地躺在那儿。

潮汐在沙滩边来回试探,像焦虑的信徒在神像前来回踱步。

“你不是这儿的人?”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说话也不像本地居民一样带口音。我点点头。青年转过头,盯着我的手臂,“你刚刚是不是碰过那些鱼?”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我有些惶恐,只见我的左臂上有一道浅浅的缺口——就像是被勺子挖过一样。

我颤抖地抚过那一块微小缺口,但什么都摸不到,就这样,我凭空少了一块皮肤。

“被这些鱼碰到了就会这样,你看看那些渔民,是不是有些人手指短小,甚至手掌残缺。”青年一字一句慢吞吞地说。

我回忆起,有些渔民的手掌看起来确实比正常人小巧一些,但又仔细一想,好像并不全是这样,还有些渔民的手掌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常。青年抬起手,忧郁地看着不远处的艾若鱼群。

他叹口气,用仅剩的右手支撑起自己,又走向那片鱼群。他向我挥了挥手,示意我不要再理会他,然后一步一步没进水里,像一点一点浸湿的花瓣,最终完全淹没在鱼群之中。灰绵突然也往海里冲去,我连忙抱起了它,这条小灰狗罕见地对着大海狂吠了起来,可叫着叫着,最后又变成了呜咽,我觉得灰绵是想把他拉上来,但既然他已经决定好了,我一个局外人就不该再插手。

不知过了多久,鱼群终于四散开来,只是那个青年的身影已经如冰一样在大海里溶解的无影无踪。

第三天的早晨,早早地起了床,带上灰绵继续赶路,而再向西就要乘船,我们赶往出海的港口,登船后站在甲板上,看着那座海滨小镇逐渐模糊。

在船上,我认识了一位医生,他注意到我手臂的缺口,问我为什么不去找代理医生进行处理。

我才知道,海滨小镇里没有医生,居民们被艾若碰出缺口后,需要根据缺口的大小与形状找代理医生做记录,等到船上的这位医生来了以后再统一治疗。而那位代理医生,实际上什么治病的操作也不会,相当于记录病情的副手。

“为什么不先教会他呢?那样你也可以省很多麻烦。”

医生环顾四周,见没有其他人,于是笑呵呵地说:“有些知识是很宝贵的,我打算再过几年,等我退休以后,在把那些知识教给下一任的医生。”

“要是你的徒弟求学心切,主动要求学习怎么办。”

医生微微一笑,问道:“你会做菜吗?”

我不解地反问:“这有什么关系吗?”

“如果我是一名厨师,而我的徒弟又像你说的这么虚心好学,那我就先教他刀工,不论是切是片,是剁是砍,是拍是剞,总之各个花样轮番教遍,让他苦练手法,但什么时候下料,什么火候合适,什么食材相配适宜,这些我都不教给他,这样别人一看他起势,以为他厨艺精湛,但实际上只能糊弄门面。”

我默默点头,不知如何评判他的见解。

医生用针扎在我手臂的缺口上,放了一些血,又取出一块鱼鳞一模样的纱布,紧紧绑在缺口处,几天后除去纱布,手臂上的缺口已然消失不见。

医生对自己的技艺很自信,他说这种针扎放血对精准度要求很高,如果不熟练扎错了位置,反而会让缺口扩大。

我们在海上飘了四年,大海确实很大,令人惶恐寂寞。有时候能在甲板上眺望到一些岛屿,我们会在途经的一些小岛上休整,如果把大海看作沙漠,那些小岛简直就是绿洲,每次稳稳地踏在土地上时,都有一种令人安心的轻松。

在其中的某个岛屿上,我们遇到了一只蝴蝶和一只乌龟。蝴蝶翅膀色彩斑斓,轻盈地盘旋在乌龟身边,飞累了还会轻轻伏在龟壳上休息。乌龟驮着沉重的壳,一步一步缓慢移动。蝴蝶有时候在乌龟耳边私语,乌龟会安静地倾听。

蝴蝶经常问乌龟:“你什么时候才会哭呢?你要再不哭,我就只好去找别的乌龟了。”

乌龟傻傻地笑着:“突然让我哭,我又怎么哭得出来。”

这之后蝴蝶就像生气似的,不理会乌龟,但不过多久,它又会贴在乌龟耳边悄悄说话。

我很好奇为什么蝴蝶希望乌龟哭。它扇扇翅膀,摇摇头:“我不是想要乌龟哭,只是我要喝他的眼泪,所以才这么问他。”

“乌龟的眼泪有什么好喝的?”我不明白。

“乌龟的眼泪一点也不好喝,但我需要里面的盐分。”蝴蝶看着乌龟,气鼓鼓地说:“在小岛上又没有其他办法补充盐分,不然我才不喝他那难喝的眼泪。”

乌龟有点不好意思,它满含歉意地说:“怪我,怪我当初没有找个大一点的岛,要是再游远一点说不定就能找到地形更适合的地方,也不用现在这么麻烦。”

蝴蝶不说话了,它回想起了一些事情:

在自己还是蝶蛹的时候,海岛上曾刮起过大风,飓风吹断了蝶蛹附着的树枝,那根树枝荡在空中,最后落在海面,浮在海浪上。蝶蛹里的她看不到外面的情形,只感到天旋地转,头晕目眩。在醒来后,赖以生存的蛹被浸湿了一部分,细小的水珠渗透进了蛹,她想象不到外面是个什么样的情形,只是感到慌张害怕,冰冷而湿润的房间包裹住自己,让她身体麻木,以致最后慢慢哭出了声。

但这时有声音轻语安慰她。这个声音告诉蝶蛹里的蝴蝶,自己是只乌龟,正驮着那截树枝,游向陆地。

电闪雷鸣的夜里,一只龟浮在海面上,用着他平生最大的力气,努力游向远处的岛屿,但他又不能肆无忌惮地放开手脚游动,因为他还要保持住背上树枝的平衡,不让其掉入水中。

蝶蛹里,回转着轰轰雷声,对里面的蝶来说,整个世界都在放声咆哮,她害怕,她恐惧。但她又听见龟沉稳的呼吸声,一呼一吸安安稳稳,不急不慢,令人安心。

龟把那截附着蝶蛹的树枝驮到了小岛上,守着蝶蛹破茧。

在蛹里的时候,蝴蝶经常幻想龟是什么样子,于是在破茧后,她飞到乌龟身旁仔细观察起来。

乌龟有些扭捏,他问蝴蝶,自己是不是长得很难看。

“嗯......有一点。不过我要看个仔细,防止以后把你和别的乌龟认混了。”蝴蝶这么回答。

他们一起度过了许多日月。天性教会了蝴蝶生存的技能,但唯一的麻烦就是小岛资源匮乏,蝴蝶找不到适合摄取盐分的地方。

在将要离开小岛的时候,我突然有个问题想问蝴蝶:如果乌龟们一直不哭,那又该怎么办呢?

蝴蝶看着不远处的龟,轻声说:“那要用我们自己的办法,这是其他蝴蝶教给我的法子,蝴蝶们会把花粉沾染在翅膀上,然后飞到乌龟身上,攀在他们的脖颈上,偷偷把花粉抖落到乌龟眼睛里,刺激乌龟们流泪。”

她又想起别人对她说过有乌龟因此瞎了眼。

蝴蝶飞回龟的壳,安静地停在那里。最终我们朝蝶与龟告了别。

航行是无聊的,幸好有一条小狗陪着我 ,灰绵是条聪明的狗,经常会对我的行动作出反馈,只是它好像没有开心的时候,每天都懒洋洋地趴着,有时候它能对着海面发呆一整天。

在船上的四年里,我结识了大部分船客,最令我激动的是,有个中年人说他知道双子镇在哪儿。

他叫贾明,自称是位商人。

“往西走是不对的,你得向南去,要走哪儿去哪儿,听我们这一行的话,肯定没错,正好我也要去那里,要不要和我一起?”他轻松的口吻让我不得不相信他。

要去南方,最快的方式就是坐火车,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一条火车路线连接着最北方的山之巅和最南方的狭道,就像叶子的主叶脉连接叶尖和叶柄一样。

铁轨两旁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草原,坐在火车里朝窗外看,一半是草原的鲜绿,一半是天空的淡蓝,偶尔能看见草原上有一两片湖泊,干净地倒映着纯洁的白云。

我们坐在最后一节车厢,贾明替我把行李放好,他说最后一节车厢乘客少,最安静。只是他话音刚落,就上来了一男一女。

男青年提着一个大布袋,站在女孩旁边,他扫视一圈,看到了我旁边的中年人,神色有些诧异,贾明把脸撇过去,似乎不想被那青年看到。青年又把目光移向我,眼里有些恍惚,我不明白他那眼神是什么意思。

贾明悄悄说:“别看了,那个女孩得了病。”我只好低下头,避免和他们视线交错。

第二天凌晨,贾明把我从睡梦中推醒,他轻轻指了指那个女孩。只见那个短发女孩紧紧蜷缩身体,把头埋在怀里,不断地抖动身体,像寒风里战栗的花朵。男青年似乎一直没睡,他手忙脚乱地打开那口布袋子。

空气似乎被一股奇妙的力量扭曲成了一段段曲线,袋口像一个失真的小太阳,明亮而刺眼,口袋里吹出一股股暖流,包裹住了女孩蜷缩着的娇小身体,大概过了几十秒,她慢慢缓和了下来,男青年突然盯向我们,我和中年人不约而同地收起了目光。

贾明悄悄给我说:“看到没,只有快死的人才会这样,身体发凉抖个不停。”而后他又小声嘀咕着什么。

我对其他人不感兴趣,在火车上的几天里,我只是幻想着即将到达的双子镇,幻想另一个我是什么样子。

双子镇的居民有这样一个共识:世界上没有完美无缺的人,也没有人能客观地看清自己。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有自己的缺点,但很少有人能意识到自己的缺陷。所以我们需要一个从旁人眼里观察自己的角度,于是我们去寻找另一座双子镇,要和另一个自己一起生活,忍受其缺憾,直到彻底了解自己,我们把这个过程称作“升华”,在那之后,我们的性格就会逐渐趋于完美状态。

但我的梦马上就破灭了,第三天早上醒来时,贾明不见了,一起不见的还有我的箱子。我穿过一节节车厢,一遍又一遍地搜寻他的踪迹,最后不得不承认,这个骗子溜了。

火车车轮冲击轨道的声音不断地在耳边回响,窗外依然是一片无垠的绿海,我开始迷茫了,现在要向哪儿走?是继续向南还是重新向西。浑浑噩噩地回到座位,灰绵趴在旁边,懒懒地打着哈欠,它一向是这样,对什么都不关心的样子,更不能理解我的焦虑。我摸摸它的头,其实还好,即使箱子没有了,幸好还有一只小狗陪着我。

漫无目的地扫视周围,贾明的位置已经空空荡荡,行李架上干干净净,对面的窗子上有一小块污渍,天花板上总共安有十几根灯管,每根灯管都像一条长长的鳗鱼,我又开始数这节车厢的座位,数着数着我发现那个得了病的女孩靠在男青年肩膀上熟睡,或许他们是一对恋人......我突然有些难过,灰绵要是个人就好了,还能陪我说说话。

最后我还是决定重新向西而行,贾明一走了之,大概是个骗子,还顺走了我的行李,我倒不怨恨他,只是落空了愿景,有一些失落。

在下一站,我和那对男女一起下了车,他们两人一前一后,一点也没有恋人该有的气氛,男青年背着大布袋,走在前面,女孩跟在后面,几分钟过去,两人之间一句对话也没有。

南方的草地似乎走不到尽头,一路上也只有我们三个人外加一条狗,氛围有些尴尬。本来我也不愿意跟在他们后面,但是草原太大,一个人走下去大概会迷路,现在又没了装行李的箱子,不能在野外留宿,只好勉强尾随着他们。

青年突然停下脚步,女孩看他不动,也停了下来,他们都不走,我也只好站在原地。

青年转过来,满脸疑惑地盯着我:“我记得你不是说你要往东走么?跟着我们干什么?”

我有些迷惑:“我之前有见过你么?”

“怎么没见过,我们还送过一块虹石给你,你忘了吗?”

有些莫名其妙,“虹石是什么东西?”

眼前这个青年,若有所思地皱着眉,慢慢打量着我全身,这让我有些不自在,“你从最东边来?”

的确,我住的双子镇坐落于世界的最东边,如果再向东去,就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和云雾。七岁的时候,父亲带我去过那一截世界尽头般的悬崖,我仍记得向下看去时,模模糊糊的白色云海把悬崖底部遮蔽得干干净净,看不清楚那下面究竟有什么。

我对青年点点头,“我的确来自最东边的小镇。”

“我要是猜的没错,你是不是要找一个和你一样的人。”青年的嘴角一点一点上扬。

我很好奇他是怎么知道的。

“真不巧啊,几天前我们才看见他,更有意思的是,他还在找你呢,哈哈!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一个住在最东边,一个住在最西边,要穿梭整个世界找对方,结果都往南边跑,还刚好错过,果然是一个模子出来的,傻都能傻得一样......”

我已经没心情听后面的话了,突如其来的消息又把我拉到了对双子镇的幻想里,另一个我,有另一个我!不但离我不远,他甚至还在找我!我现在有种快要漂浮脱离地面的错觉,浑身轻飘飘的,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像没有对焦的镜头,幸福的晕眩感占据整个脑海。

回东边去吧,说不定在路上就能碰见他,下定决心,我要回去,于是带着灰绵,我们往回赶,但很快,我迷路了。

从前我都靠太阳和星星来辨别方向,但我不知道的是,有些地方原来没有夜晚。这一天,太阳迟迟没有落下,那个黄色火球就像被钉在天空中,一动不动。我尽量朝着一个方向走,直到筋疲力尽。

后来不知摸索了多久,跌跌撞撞,终于在力竭前,找到了一座城市,一座名为“原台”的城市。

原台是我见过最宏大的城市,所有街道以城市中心点为圆心,环绕成一个又一个同心圆,大圆包着小圆,整个城市只有一条直道,它是整座城市的直径,从最外层圆环的一端起始,穿过圆心,然后又直直地连接到圆环的另一头。

我在原台最外环呆了很久,没看见过天黑,当然也没看到过一颗星星,看不到星星,就分不清方位。去问问当地居民,他们连“方位”这个概念也没有,他们对方向的表达只会是“往前走”。

在这座名为“原台”的城市住了几天,我才意识到这座城市是个巨大的牢笼,它有着庞大规模和辉煌的历史,但一切的一切都建立在这片区域没有黑夜的基础上。

所有人从一出生就呆在这里,原台的居民把城市修建成圆环状,是因为他们天生没有任何方向感,他们对地形的感知上,没有左右,只有前后,因此城市的结构一旦复杂,居民们就会迷路,即使只有一条十字路口,也会令他们产生错误的方向认知,所以他们创造了这座只有一个方向的城市,如果要去某个地方,只要一直沿着道路向前走,即使你要去的地方就这你身后,也不用转身,只需要沿着道路走一圈,就能到达目的地。

但随着城市的扩建,又有新的圆环街道被修建,现在原台城已经有了六条同心圆环街道,唯一的一条直道被用来连接来新旧圆环,直道被漆成了白色,也是为了使居民能够分清哪条是直道,哪条是圆形街道。

原台没有天黑,于是每时每刻都成了适合工作的时间,人群总是忙忙碌碌地在街道里流动,高耸大楼里的工位永远没有空闲。

居民们天生没有方向上的感知,所以很少有人会选择离开城市,而少部分富有探索心的居民,在离开原台后,最后也会因为方向感上的偏差,找不到回家的路。原台就这样逐渐变成了一个隐秘的地方,它的传说流传在外,但没有人能找到这里。

就和双子镇的传说一样。

我该离开这里了,我还要找另一个我。不清楚方位也无所谓,只要离开这里,往远方去,到一个有黑夜,有星星的地方,就能重新找到东方的位置。

灰绵跟着我的身后,我们来到了原台城的最外环,城里的居民一齐往前走,我想这大概是世界上唯一一座永远进步的城市。居民们其实很幸福,尽管有时候要绕远路,但他们永远知道目的地在哪儿,永远知道自己要往哪儿走,不想有些人,忙忙碌碌四处奔走,也找不到想去的地方。我们站在最外环的道路边,再踏出一步,就要和这座城市说再见了。

可正准备迈出第一步,耳边却传来温柔羞涩的声音:

“你要出去吗?”我转过身。

脸颊微红的女孩站在面前,明亮的眼睛像花瓣上的露水一样清澈,并带着稍稍有些怯意的笑容。在我给予肯定的回复后,她似乎有些激动。

“真的很不好意思,您能帮我一个忙吗?”她紧张的语气让我有些不好拒绝。我问她要我做些什么,毕竟我只是一个流浪在外的普通人,实在做不了什么。

女孩希望我能帮她锻炼出方向感,原台本地人天生缺乏的方向感。我不知道这个请求算不算苛刻,对我来说,对方位的感知不过是与生俱来的东西,但对原台人来说又是另一回事,就像小孩子在牙牙学语时耳濡目染,长大几岁便会说话,而不论从多小开始养小狗,它们也没法做到学人类说话。

我只能答应暂时帮她三个月,三个月后我再离开这里。

女孩很高兴,她的笑容很纯真,也很青涩,只是马上就变得有些尴尬。我大概发觉了原因:在面朝我这个方向后,她没办法恢复到正确的方位。

她顺时针转了四分之一圈,发现似乎不正确,又逆时针转了一圈多一些,依然没有对准道路的方向。看她笨拙地转来转去有些滑稽好笑:

“你好像有点......我现在怀疑你能不能在三个月内锻炼出方向感了。”大概被打击了有些失落,她带有一点点的哭腔:

“但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我只打算逗一逗她,没想到她竟然当了真,我有一点点愧疚:

“一直往同一个方向转就好,一直到你正对着路。”于是她小心翼翼地往逆时针方向转圈。

“啊!”她轻轻呼喊,少女发现道路已经在自己正前方。

“高兴早了,你没发现别人都面朝着你吗,转反了。”我现在很怀疑她是不是真的有点笨。

“哦......”女孩如梦初醒般又慢慢转了半圈,最后终于回到了正确的方向。

女孩知道我不是本地人,原台很少有外地人来,毕竟很少有人找得到这里,她问我住在哪儿,原台可没有旅店。

最后她邀请我去她家。

我们沿着城市边缘,并排着慢慢往前走。女孩告诉了我她的名字:阮星蕊。她很喜欢笑,一边笑还一边说明明名字里带一个星字,自己却从来没见过星星。

我们在一家花店前停下——原来阮星蕊是一名爱笑的花匠。

原台的房屋都修成了长条状,整体来说像一根根长长的竹子,不同的房间之间用门和墙分离,像竹节一样。这样既防止自己迷路,又保护了隐私。阮星蕊的花店也是这样,两排摆满花盆的架子直直地延伸过去,再往里走就是房屋的大门。

阮星蕊睡在最里面的一间卧室,我被安排在她隔壁,而灰绵和我睡同一间房,它只需要一块毯子就好。第一天怎么也睡不着,大概是我还不习惯在白天睡觉的原因。卧室墙上贴着绘有各式花朵的墙纸,不华丽但却温馨。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我知道原台房间的不方便之处,睡在最里面的阮星蕊要想出门,必须经过我的房间,所以我选择早起以避开这种尴尬的情况。不过等我打开大门后,少女已经在浇花了。后来我才知道,她的房间还连接着内环的道路。

我不懂花,只知道那些白的、紫的、红的、蓝的的确很好看。有些花瓣细长飘逸,有的花瓣圆润饱满,有些花朵的花瓣一层叠一层,繁复缤纷,有的仅仅两三片相接,简洁纯美。

我问阮星蕊养花难不难,她摇摇头:“养花不难,只要按时施肥浇水,修剪枝丫,注意好湿度之类的就好。”,她说花和人一样,只要认真对待,最终总会收到好的结果。

“但是有点可惜,有一些漂亮的花我还养不了呢。”阮星蕊埋怨的语气令人不得不认真倾听。她小跑进房间,不一会儿拿出几个小袋子,里面装着的好像是一些种子。

“这里面有铃兰、昙花的种子,一些夜陨花的种子,还有许多其它种子。”她仔细地清点,确保没有遗漏,最后叹了口气:

“听说这些花开放的时候都很漂亮,但是她们都只在晚上开放,原台又没有晚上......”

她大概是觉得有些可惜,也不继续说下去。

我们很快就开始训练,要培养方向感,最重要的就是找到能够作为位置参考的东西。一草一木,一扇门一栋楼,一把椅子一盏灯,这个世界上几乎所有的物件都能拿来作为参考的物体。

在征得阮星蕊的同意后,我把那些摆满花盆的架子乱摆一通,将它们胡乱围绕在门口,组成一片色彩斑斓的小迷宫。这些架子快有一个人那么高,搬来搬去也不简单,原台的阳光又很充足,总之这活儿不轻松。

“我带着你走一遍,然后你自己再试试能不能走出来。”我希望她能通过这个简单的迷宫。

阮星蕊轻轻嗯一声,我便走在前面,领着她慢慢穿过这个小迷宫。“一边走一边找参考物,记住它们的特征。”在我嘱咐她后,她就不再说话,我猜她应该在很认真地记忆。

把她带到大门前,我便沿着原路返回。我乐观地估计也许只要几分钟她就能够找到正确的路线,但事实是一个小时后她也没能从里面出现。

我开始有些怀疑现在是不是在浪费时间,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要延误三个月。

站在小迷宫的入口,向深处扫视,阮星蕊还在那几个岔路口间徘徊。不是我缺乏耐心,但我知道如果不给她一点提示,可能再过一个小时她也走出不来。

隔着花架,透过花朵之间的缝隙,我能看见阮星蕊白皙的脸庞滑过一滴滴汗珠,几缕发丝贴在脸颊上,她应该也累了。

“阮星蕊?”突如其来的一声可能吓到了她,她望过来,我朝她招招手。可能这么久没能走出来,有些泄气,她笑得很勉强。

“不用急,慢慢来就好。”看到她不开心,下意识只好安慰她两句。“现在往前走,一直到刚刚那个岔路。”阮星蕊小心翼翼地来到第一个岔路。

“注意到了吗,这条岔路左边的花架上蓝色的花多一点,右边的花架上白色的花要多一点。往右边走就好。”

阮星蕊分不清左和右,但知道白和蓝的区别,于是顺利地经过了第一个岔路。

按照这种方式,经过三次折转后,阮星蕊终于走出了小迷宫。她很高兴,觉得第一次锻炼很圆满,尽管我不这么认为。

她也有个疑惑,比如左和右到底怎么区分。

于是我在纸上画了四个箭头,分别指向前后左右,阮星蕊很认真地看着箭头的指向。

“你要是记不清,就感受一下自己的心跳,心脏靠近哪一边,哪一边就是左边。”

她学着我的样子,把手放在左胸膛,脸上充满迷茫。

“唔......我没有感觉到......”她又把手放在右胸膛,仍然一脸迷惑。

我有些诧异,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会感受不到心跳?这个时候灰绵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我轻轻把它抱起,这时候我立马注意到一个事实:灰绵似乎也没有心跳。它喘的厉害,但胸腔和腹部没有一点起伏。

阮星蕊摇摇头, 把那张记录方位的纸拿了起来,“我还是记住这个吧。”

在到达原台后,灰绵经常不在我身边,它很喜欢在城里四处乱逛,并且尤为喜欢去第四个外环的城区。我偷偷跟过它一次,但它去的地方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一处废弃的店铺而已,它经常坐在一个生锈的邮箱旁,呆呆地看着那间店铺外的满是灰尘的大门。

阮星蕊也提到过灰绵,她说她很喜欢这只小狗狗,但灰绵似乎不太喜欢她,既不让她抱,也不让她摸。我也不太懂灰绵——尽管我已经和它在一起度过了七年。

不知不觉间在原台度过了一个月,这一个月里阮星蕊只有些许长进。我问过她为什么非要离开原台,她想了想:

“那些漂亮的花在晚上才开放,看不到我会觉得很可惜。我还听说晚上的星星闪烁起来很漂亮,月亮我也没见过,总之不在夜空下呆一次,我是不会罢休的。”

我觉得她像一只执着上岸的鱼。

她也问过我,问我之后要去哪里。

如果说七年来我都把向西作为目标,那么自从得知另一个自己已经离开双子镇后,我似乎也成了一条游手好闲的鱼,在浩瀚的世界里漫无目的地游荡。

我给她讲了有关双子镇的传说,她歪着头,语气有些调皮:“要是真有另一个自己,那我可不想看到她。”

“为什么呢?和她相处一段时间也许就能让自己更完美,不好吗?”我不理解,阮星蕊的话让我有种被否定的失落。

“嗯......看到自己我会很尴尬,而且一想到有个人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就觉得有点可怕。”

“那你没有想过,你追求的夜晚可能更可怕么?在云层遮住月光的晚上,没有光源,什么也看不见,夜里只有断断续续窸窸窣窣的虫鸣,有时候吹一阵风,还会引动草丛发出声响,空旷的天地里,只有自己一个人,黑暗会漫过四肢,看不到自己的存在,你不会害怕吗。”我打算逗逗她,故意说得严重了一点。

阮星蕊若有所思,想了一会儿,最后开心地说:“只要自己不是独自一个人就好啦,有人陪就不会害怕了。”

的确是这样,有人陪就什么也不会害怕了。

之后的日子里,我们每天重复着练习,阮星蕊照顾的那些花,也陆陆续续开放了许多。 我们抽空把原台逛了几遍,原台的地标建筑圆心尖塔我们也去了一次,那座尖塔位于原台的中心,是整个城市的圆心,我们登上尖塔俯瞰原台,震惊于城市的磅礴,我不止一次觉得这座城市像一个巨大的磨盘,人们努力地朝一个方向行进,把激情和生命投进城市里碾碎,最后流出的一点幸福又激励他们继续向前。

在圆心尖塔我们拍了一张合照。不得不说的是,阮星蕊真的很漂亮,她的笑容永远带着点羞涩,像成熟了一半的青柠。

有时候她戴着遮阳的帽子,仰起头来认真听别人说话时,帽檐微微扬起,像一只昂着头的小鸟。

有时候她会突发奇想,比如正走在街上,突然问我:“我们倒着走怎么样?”

“往后退吗?那样看不到身后,很不安全的。”

“哎呀,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我们向反方向走,怎么样?”

于是我们转过身,但是她却迟迟不动,看着她微红的脸颊,我大概能猜到原因:逆着人流的时候,一抬头便全是陌生的面孔,周围的人也都会投来好奇的目光,这个时候会有一种被注视的压力。

我说:“还是算了吧,这么走容易撞到别人。”

阮星蕊连忙点点头。

回去的时候,我悄悄问她,那么多陌生人看向自己,是不是很害怕。

她似乎是不甘示弱,解释着说,因为平常那样都只看到别人的背后,突然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自己,有点小紧张而已。

“只是有点小紧张吗?那要不要再试试?”

她坚决地摇摇头。

无事可做的时候,她教我浇花、修枝,教我认识那些千奇百状的花。一开始我不懂为什么非要剪去那些枝丫,后来才知道,割舍掉一些东西花才能长得更好。

在某天,阮星蕊对我发出了一个小小的请求,她希望我带她到原台的周围看看,她说她还从没离开过原台。

南方的草原,像海一样代替了陆地,原台被无垠的草原包裹,如同岛屿被大海包裹。我想不通那千篇一律的绿色有什么好看的,但阮星蕊近乎撒娇的语气让我无法拒绝她的请求。

我们从花店出发,径直走向外环的边缘,我想起了打算离开原台的那天,也是站在城市最边缘。阮星蕊好奇地看着那大片的绿色,她已经看过无数次城外的风景,但从没和它们接触过。

我坐在道路边,看着阮星蕊在绿海里穿梭,她好奇地四处张望,有时候蹲在几朵不知名的小花前,仔细观察它们,她朝我招招手,我也起身去到了那片小花丛。

”这么喜欢,摘了回去养不好吗?”

阮星蕊摇摇头。

她站起来,望向草原的尽头:“原台外面是什么样呢?”

她不是在问我,似乎只是在自言自语。阮星蕊又突然指着天上的一块云:

“快看那片云,像不像灰绵?”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朵云的确像一只多毛的小狗。阮星蕊呆呆地望着天空,那里有一片又一片云飘过,像一条又一条漫游的鱼。

“我很小的时候,经常缠着妈妈问她为什么原台没有天黑。妈妈就给我讲了个故事。”阮星蕊看着那些云,语气有些低落。

“她说世界上有这样一种灯,点着后,它不会发光,反而会让周围变得漆黑,但是这种灯的火苗却会有一些微弱的光。”她顿了顿,问我听没听说过这种灯。

我摇了摇头。

“我猜可能根本没有这样的灯,大概是妈妈编了个故事哄哄我而已。”阮星蕊继续说:

“妈妈说每朵云上都住着一个人,他们每人都有一盏这样的灯,等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他们就分别飘着云,向天上飞去,这些人分别去往不同的区域,等他们把灯点着后,天空就开始慢慢变黑,而那些灯盏的火苗,就是天上一颗又一颗的星星,每当星星闪烁时,就是风在摇动火苗。

而在原台上空,只有一朵云负责原台的天黑,但是在某次点灯时,那朵云上的人一不小心带着灯一起摔了下来,于是原台就永远没有了夜晚。”阮星蕊越说声音越小,情绪有些低落。

“这么说,那个人掉下来的时候,在我们眼里就成了流星?”

阮星蕊听后,噗嗤一笑:“这么说别人坏话可不好。”心情似乎好转了一些,她走到我旁边,突然拉着我的手。

“我们回去吧。”

我听说云很柔软,但我从没触摸过云,不过我想云再柔软,大抵也不过身旁女孩手指的触感。

牵着阮星蕊,我们保持着和谐的沉默,手指尖的温度蔓延到四肢,暖洋洋的,时间是变慢了吗,现在对环境的感受已经完全被一种酥麻的感觉替代,草原上的风轻轻吹来,身边女孩的几缕发丝轻轻扬起。

“星蕊,我记得你来的时候好像戴着帽子,是吗?”

阮星蕊一愣,点了点头。这一瞬间,我看见她的脸红扑扑的,是害羞了吗。

“脸好红。”看着面前这个害羞的可爱女孩,好想逗逗她。

阮星蕊侧过脸,攥着我的手,轻轻晃了晃:“不要说出来!”

在过去的七年里,我走过许多地方,也见过许多漂亮的女孩,我会在内心称赞她们的美丽,最后在奔波中忘记她们,唯独面前这个少女,看着她羞涩的笑,我只能沉默,不知道怎么形容眼前的画面,但在无数年后,我想我也忘不了,曾经在一座没有夜晚的城市里,遇到了一个叫阮星蕊的女孩。

“我去把帽子拿回来。”

“嗯。”

阮星蕊松开手,乖乖站在原地。

我想帽子大概是在看云的时候掉了,于是沿着原路往那片花丛走去,走到一半,我回过头,看向阮星蕊。

她朝我招手,她的身后就是庞大的原台城。突然,脑海里有了一个念头:为什么非要去找双子镇呢?

我不想去寻找那虚无缥缈的双子镇了,我只想握住我能感受到的东西,比如阮星蕊的帽子和她的手。

我已经看到那片小花丛,阮星蕊的遮阳帽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儿,捡起它,把帽子拿在手上,回过身——

“阮星蕊?”

“阮星蕊?!”

面前只有一大片绿色的草地。

原台城呢?刚刚还在这里的城市呢?阮星蕊呢?刚刚还向我挥手的女孩呢?茫然地四向望去,偌大的草原,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儿。

“阮星蕊,阮星蕊你在哪儿?你听得到吗?”我颤抖着呼喊,但连一句回声也没接收到。

那么大的一座城市怎么会凭空消失,我产生幻觉了吗?不可能,不可能!我要重新找到原台,只要重新走一遍就好。我记得,只要从花丛出发,向地势稍高的草地走,就是原台城,我记得很清楚。

看向周围,草原却没有一处高地,完全平坦无阻。花丛?我周围连一朵花也没有,全是绿的让人晕眩的草地。

胸口开始有些发烫,呼吸也开始急促,到底是怎么了,我想镇静下来,但内心的不安已经占据上风,只有手里紧紧抓着的那顶帽子,还能让我稍稍保持冷静。

我拖着麻木的双腿向我认为正确的方向走去,走一步心里的期望就多一分,我希望原台只是和我开了个玩笑,但每走一步心里的害怕也多一分,我害怕走错方向,我害怕再也回不到原台。

走了多久了?也许有一个小时,也许更久,为什么还没看见原台,难道我走错了吗?我有些压抑不住了,谁能告诉我,该往回走还是继续向前?

我只知道我不能停,我不敢停。

四肢似乎失去了知觉,只有握住帽子的右手还能感受到一些温度,原台两个月的点点滴滴涌入脑海里。

我好想再喊一遍她的名字。

“星蕊,阮星蕊。”

要是她在身边,一定会仰着头笑盈盈地回答:“嗯?”

可是面前什么也没有。

眼眶突然湿润,双眼有些模糊,溢出的泪水淌过脸颊,痛苦的无力感像雪崩一样掩埋了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橘色的日光一点一点被阴影遮蔽,我知道终究还是走错了方向。一点又一点的星辰慢慢布满夜空,残缺的云层像一层薄纱,寂寞地飘在天上。

我想往回走,但不论我走多远,夜幕总是如期而至,我向许多人打听原台,他们却连听都没听说过那座城市。在南方,我漫无目的地游荡,度过了一年难熬的时光,直到我碰见一座小镇,一座只有一条街的小镇。

小镇里有一只绿色的邮筒,它听说我在找一座没有天黑的城市,于是拦住了我,它说邮递员知道原台在哪儿。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我激动地问邮筒,邮递员在哪儿。

邮筒张着大大的嘴巴,那是邮件的投放处,它笑咧咧地说:“不要急嘛,只要我的肚子里有信,邮递员就会来取信,只要他来取信,就会把信件送到目的地的。”

它敲了敲自己的肚子,里面传来沉闷的回声,“不过现在几乎没人写信了,所以我的肚子一直都空着。”

那好,只要我写信塞给邮筒就好。于是我答应邮筒,把写好的信交给它,而我打算等邮递员来了以后和他一起去原台。

邮筒取笑说:“那你的信要和你一起到目的地,信不就失去意义了吗。”

寄给阮星蕊的信,我写了好几遍,总是写了又擦,我不知道怎么解释我的不辞而别,也不知道该不该讲述我的煎熬,我想问她花儿开得还好吗,想问她方向感练习得怎么样,还想问她最近有没有开心的事。笔尖在纸上摩擦的时候,我总会开始回想在原台的日子,这个时候心里的感情就会开始慢慢发酵,越来越浓烈,越来越汹涌,这些情绪纠缠在一起,像笔下一撇一捺互相交织,最后凝成信末的一句“我好想你”。

在我写完第一封信的时候,灰绵出现了。

它趴在门口,依旧是一副漠不关心的表情,看到灰绵还在,我很高兴,虽然不知道它是怎么离开原台到了这里,但总之我不再是独自一个人了。

我投递了第一封信,但那之后过了很久,邮递员也没有来这座小镇。那只有些掉漆的邮筒是这么解释的:

“得要有足够的邮件,邮递员才会来取你的信,不然就几封信,他才懒得跑呢。”

那好,我就再多写几封信,除了信以外,我还拍了许多张夜晚星空的照片,收集了一些独特的花种,我要把它们也邮寄到原台。

在做这些事的过程中,我感到了慰藉,也日复一日地期盼那久久不出现的邮递员能取走我的邮件。

直到我听居民说,这个小镇从没来过邮递员。

愤怒驱使着我来到邮筒旁边。

“为什么要骗我?!”我狠狠地朝着它圆滚滚的肚子踹了一脚。

邮筒保持不住平衡,向后仰去,最后摔倒在地上,它头上的盖子也脱离了身体,邮筒里的信一封封地洒了出来——那些信全是我写的。

它躺在地上,声音颤抖:“你......你不该这么对我,起码......起码你不该这么对它们。”它一边说,一边颤颤巍巍捡起那些散落的信封。

“你还知道对不起它们?最对不起它们的就是你!再说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我写的的信和你又有什么关系!”我朝它怒吼,又狠狠踹了它一脚:“把它们还给我!”

邮筒背对着我,害怕着蜷缩,一边说对不起,一边把信封塞进嘴巴里。它滚到自己的盖子旁边,急忙把盖子套在头上,逃跑着往远处滚去。

柱形的邮筒滚得越来越快,它一只手捂着腹部,另一只手压着盖子,眨眼就滚到了几米开外,我拼命追赶它,却怎么也追不上,最后只能眼睁睁看它消失在视线里。

我已经心如死灰。离开双子镇八年,我究竟是为了什么,要找的东西一样没找到,要珍惜的东西一样也没把握住。

第二天早上,灰绵守在门口,它的嘴里叼着一张信纸,看我醒了,走到我面前示意我把信纸拿起来,我以为那是邮筒遗落的信件,拿在手上一看,却不是我写的。

信的字体工整,字迹沉稳,并且没有收件人,从头读起:

“我真诚地对您说对不起。我并不是有意要骗您,只是我还以为现在和以前一样,只要我的肚子里有信件,邮递员就会准时到来。

邮递员是我的老朋友,不过我已经有许多年没见过他了,他是个负责的邮递员,他会认真地把每一封信件送到目的地,所以您要去的原台,我想他一定知道在哪儿。

只是人们已经很久没有写过信了,还记得在我像你一样年轻的时候,我的身体还很强壮,起码盖子不会轻易掉下来,那时几乎很少有空闲,每天都有人把信投进我的嘴巴里。

镇上有个可爱的小女孩经常写信给她爸爸,她的爸爸在小镇外工作,时常几个月才回家一次,每次回家都会给她带回许多礼物。小女孩曾经开心地说我像个许愿池,她写的信就是许愿投下的硬币。

不过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现在我只是个年久失修的邮筒,邮递员大概也退休了吧。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收过信件了,一个邮筒身体里没有邮件,那他的存在还有什么价值呢?

所以我想请您原谅我的私心,原谅我带走那些信,我会负责地保管他们,我一定会把他们送达目的地,我能预感到这是我生命里最后一次收到信件,但请您放心,请您把我当成邮递员一样信任,我一定把他们送到原台。”

署名是“尾街的邮筒”,“尾街”是这座小镇的名字。

默然无语,我缓缓收起那张信纸,带着灰绵 ,离开了尾街。

草原空旷无垠,空旷到令人茫然,无垠到使人失落。我曾经无数次讯问自己该往哪儿走,唯独这一次,我只想回家。

可我还不甘心回去。

有时候我朝北方走,可我担心走得太远出了草原,于是又会朝南走一点,有时候我向东走,可我也担心真的回到双子镇,于是又往西走一些,最终就这样麻木困惑地度过了一年。

如今我已经离家九年了,灰绵陪了我整整九年,对我来说,它早已是我生命的一部分,自始至终有这样一条狗,应该算是我颠簸旅途里少有的幸运,于是我也越发珍爱它。

这天,我们不经意走出了草原,现在大概在西边,我本想调转方向再回去,可灰绵罕见地没有听从我。它向着远处跑去,一边跑一边嚎叫,那里还传来水波激荡的声响。

我跟着灰绵,此刻它正沿着河岸慢慢走动,仔细地盯着河中汹涌的波涛,我顺着它的视线望去——河浪一波接着一波,不断地向前涌动。

灰绵突然呜咽起来,它好像看见了什么,身体甚至颤抖了几下。

“灰绵?”我想安抚一下这只小灰狗,于是蹲在它旁边,准备轻抚它,顺顺它的毛发。

可突然,它两只前爪撑地,两条后腿微曲,竟然蓄力一跃,跳进了滚滚河波中。

我呆呆地看着湍急的河流淹没小灰狗,还没反应过来时,河里居然传来了一声小狗的呜咽。

那些一波接一波的河浪......那好像不是浪,是一片连一片的白雾,甚至能透过雾气看到河床,整条河,流动的不是水,而是白色的雾气。

这些白雾,像排好队的蚂蚁,一排又一排向远处飘去。眼前白茫茫一片片,使我困惑,仔细凝望,我想再看得清楚一些。

就在这个瞬间,眼里的世界突然开始像雾气一样逐渐透明,树林、草丛、土地,除了那条河,周围一切的一切都在逐渐虚化,渐渐只剩下雾气的淡白色,这些模糊的白色一点一点凝实,最终,眼前的世界上只剩下了纯净的白,没有一丝杂色。

但那条河还在,河里的白雾,形状明明像人一样,既有脑袋,还有躯体,只是没有走动,全都漂浮着行进,它们没有像河水一样向低处流动,反而在慢慢向高处飘去。

微风从四面八方吹来,一点一点推动雾气,大概就是这些风把白雾带去了天上。

每一块白雾,都有自己的模样,有的看起来苍老,有的只是小孩子的样貌,在这些白雾里,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我记得曾经在海滨小镇的某个夜晚,有个青年跳进了海里,最终在艾若鱼群的包裹下消失。而这块白雾的脸,和那个青年一模一样。

风好像吹得大了一些。

我马上又看见了另一块熟悉的白雾,这白雾体型不大,只有巴掌大小,左右两边对称,不断上下浮动,像两扇翅膀,这大概是一只蝴蝶。

不一会儿,我又看到了另一块白雾。

那块苍老白雾的面孔,和我印象里的爷爷出奇的一致,不过爷爷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对这位慈祥老人留存的记忆实在不多。

现在它们已经飘得离我很远,风已经大到我快站不稳,需要弯腰调整重心。

突然,在白茫茫的雾气里,我看到了一抹灰,那是灰绵吗?它被风倒卷着飞升,离我越来越远,这个间隙,那块幽灵般的灰色雾气望了我一眼。

狂风从四面八方席卷过来,所有雾气被吹向视界尽头,我已经站不住了,滚倒在地上,背包被吹进了河里,那里面装着一顶遮阳帽和一张信纸。四肢伏在地面,狂风把雾气吹赶得一干二净,世界好像恢复了正常。

风逐渐衰弱后,我听见了自己哭声——那个幽灵一样的灰雾,是阮星蕊。

痛苦地看着面前的河流,里面只有湍急的水浪,我想不到,想不通,为什么就这样被抛弃。按着水流的速度,沿着河岸,我在一步一步地跟着河流,心里还渴求再见她一次。

但河水不会停下来等我,我一直跟着它,直到自己两条腿完全抬不起来为止,最后累倒沉沉地躺在地上。天已经黑了,耳畔传来河流幽咽般的声响。

我从来不怕黑,但突然想起曾经依稀听过的一句话“有人陪就不怕天黑了”。这句话回响在脑中,仿佛触动了某根神经,身体一颤后,感觉到寒冷,慢慢蜷缩。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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